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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心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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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赛虎的后面跟着它他的主人,一个戴着近视镜的、个子很高的老人,要是站在那儿不动,即便视力再好的人,也会以为那是一棵枯槁的树。反光的镜片后面,两只昏花的老眼是什么样子,只有当他取下眼镜,拿衣服的下摆反复擦拭的时候,才可以看见——两颗黄豆粒落进了晒谷场的裂缝里。

    他浑身上下,一袭的灰突突的打扮,跟那些上了岁数的农民没有什么两样。

    每天的这个时候,他便来儿子的学校,松散一下自己的老骨头,防止晚饭过后,一觉下去,这把老骨头再也支撑不起这一身瘦得可怕的躯壳。他是蔡校长的大,一个吃着退休金,活得很自在的人。每月一千二百元的退休金,没有把他的膘水拿起来,真是一大憾事。他和别人插呱的时候,除了抱怨“出鬼,牙口越来越不得劲了!”别的什么都好。

    他一说话,就暴露了他的牙齿的虚实了,整个门面就像被敌人的猛烈的炮火叩开的城门,破败不堪。门牙自然不晓得葬身何处,只剩下一个豁开的口子,宽阔得可以走下两辆并排的牛车。为数不多的“幸存者”,是炮火过后的余烬,长年的烟熏火燎,令它们东倒西歪,面目皆非。从他常常别过身子,转向人所不见的拐角,极力伸出两只铁钩一般的手指,总想掏出塞在牙缝的某种异物来看,他两侧的板牙也必是松动得不成样子了。

    校长是他的大儿子,小儿子上几年顶了他的职,在粮管所上班。两个闺女也嫁得好:大的嫁给了城关镇的一个大户人家;小的嫁在板浦古镇,听说那儿的小吃,颇有名气。

    一千二一月,几乎相当于这个村级小学校所有教师一整月的工资总和,而且他的工资是上面的财政拨款。每月九号,他就会骑上他的“大国防”悠哉悠哉去乡里的小教领工资。要不是他这一身寒酸的扮相作了掩护,必定会被小偷给盯上的。

    关于这一点,他还是有足够的戒备的。这条纯种的德国牧羊犬就是他的左膀右臂。他曾在办公室里,让树行试着靠近他,并用手搭上他的肩膀试试。没想到,树行的手还没有靠到他的肩膀,赛虎便猛扑过来。吓得树行把两只手高高举起,弯曲的两腿抖颤得能筛出一箩好糠。幸亏,老先生大喝一声,那畜生才放过那个早已吓得屁滚尿流的人。

    有了赛虎的护佑,还会担心什么?

    跟它的主人一样,赛虎走到哪里,都会收到它的同类的顶礼膜拜。那些庄上的菜狗遇见它,不是规规矩矩地匍匐在地,就是夹着尾巴哈着腰从他的身旁借过。与此同时,还得不停地摇动尾巴表示自己的诚意。

    不过,此时的老先生内心却很不平静,就像一柄草簪在一下狠似一下钩挠他的心,但他还是强忍着,看于娟请假的事落到了自己儿子头上,儿子将作怎样的一番应答。

    学校的老师有了特殊,请假是不足为怪的。可是缺下的课谁来带呢,几乎都是一个萝卜一个坑。即便有空闲的老师也不愿意带,一来别班的学生,若是带了,好无功坏有过;二来学校的事情看起来轻松,其实耗工费力,谁不想借着空堂课的机会,紧紧手头的作业、备课、听课之类的事情呢?所以,学校是不好出面安排的。但是请假的人还要到校长面前报批一下。校长答应了,剩下的事情就是请假人自己去协调了。一般情况下,都是请假的人和自己配班的老师私下解决。能在一起共事,说起来是缘分,论起来,哪个需不着哪个呢。所以你这次替我带两节,下次我再替你带三节。这叫有来有往,公平得不能再公平的事情了。可是于娟的配班偏偏是树行,这个老资格。于娟是不好说的,即便是说了,他也不会买这个账。这样的情况,以前不是没遇到过。于娟只好请校长安排,校长觉得兹事体大,而且棘手,就让树行校长自己酌情,谁知树行的反应更快,说,“教师请假,校长准假,天经地义。不过课务的安排,应该是教导主任的职责。”

    凡事不好办了,就上纲上线;一旦上纲上线,就更加不好办了。树行在这方面是颇为在行的,且在遇到问题时不是解决问题,而是躲避问题,甚至制造问题,他可是个行家里手。

    接力棒传到俊主任跟前,好比一个烫手的山芋,滚烫滚烫的,塞在他的手里。他完全可以头一缩,全身的刺支愣起来,把自己武装成一只刺猬,说,“我自己的一屁股屎,还没擦干净呢?”可是,无数的岁月的打磨,在他的身上,别说是刺,就是一根能直直竖起的汗毛,恐怕也很难找到!

    就因为学校的一些棘手的事情,没人去做,到了他面前,总是不推不让,才轮到他做这个主任。谁不晓得,主任空缺的时候,如真也头磨削尖往里钻呢。可最终还是落到了他的头上。如真虽是个精明人,惯会投机取巧,可在吃苦耐劳上,还要输给俊国。主任一职是非他莫属的。为了保持平衡,不伤和气,蔡华就让如真做了会计。原来的会计自从发了一次高热过后,耳朵有些背了,不好使唤,是个乡合同,学校就不再用他了。现在看来,如真还挺适合这个职位,他和校长打得火热,鞍前马后,处得跟一个人似的。

    可是也有人背地里说,俊主任做起事来,大包大揽的,别以为他傻,他是在抢兵夺权呢。其实,谁都晓得,吹起这股冷空气的,是树行。自己不想做事,又害怕别人做事。自己要是做了事,以为没讨巧,没讨巧就是吃了亏。别人做事了,从某种意义上是冷落了自己,往深里挖掘,是不是会给人造成一个错觉,自己被学校的领导边缘化了,远离了核心领导层;甚至,会不会给人留下一个坏印象,以为自己是个无能的东西,那可是害莫大焉!在这个世界上,谁也不会承认自己无能,而况树行同志,是个心比天高的人呢?

    于是自己不做事,也不想让别人轻轻快快做事,这就是他这颗病态的心理。校长也知道,可是拿他没办法;俊主任也晓得,只是不想跟他计较;老师们想和他理论一番,可是毕竟名不正则言不顺。

    于娟晓得在蔡校长面前得不到满意的结果,在树行面前也是落不到实处,每一回都必定是俊主任收拾烂摊子。她便拿过一支红笔,在明天的课程表上画上圈,交给了俊主任。

    俊主任对她说,“明天我上午第一节,下午第二节有课,你把你的课调到剩下的时间,我去给你上。”

    于娟才不管谁来上,转身放心地满意地去了。

    老先生看到儿子这样善于处理事情。而且烟不出,火不冒,忽然想出那句“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句子,早些年还知道下一句,现在只剩下这一句,但细想来,足够安慰自己了。见众人都在忙于自己的事,便和赛虎一道去别处溜达了。

    陶花心里最惦记的是自家圈里的猪仔,麦口一过,正是忙碌的农民们可以腾出手来,捯饬自家副业的时候,三舍街角的小猪行,将留住不少踌躇的农民的脚步。到那时,她家的猪仔正好可以出圈。现在正是抓膘的时候,来不得半点大意。

    不过这几天,她一到学校,却特别留意俊主任的一举一动。她的教室就在毕业班教室的对面,俊主任的每一声叹息,可以尽收眼底。说句心里话,这阵子,她是巴不得俊主任有点心思。

    上一节课,老范的邮车像一阵风一样飘进校园,给俊主任带来无尽的烦恼,却给陶花带来一丝隐隐的快意。她感到,一个渺茫的希望在不远的河堆上向她频频挥手

    每年开学的时候,是俊主任最忙碌的时候,哪个哪个想带什么课,不想带什么课;哪个哪个能带什么课,不能带什么课;哪个哪个,可以多带几节课;哪个哪个,必须少带几节课;哪个哪个,能当班主任;哪个哪个死活贵贱不当班主任……总算把课给揉下去了,还要安排教研活动。按理,这样的小学校,是很难展开的。可是要应付上边的检查,硬着头皮也得上。要是稍有不慎,露出破绽,就会被上面大会批,小会点的,那滋味才不是人受的。

    教书人的颜面,是最丢不起的。

    即便是应付检查的东西,也要做得跟真的一般无二。在这个学期里,每个老师都要上一节公开课。公开课就是研讨课,说白了,就是一个人上,全校人去听,听过了再坐下来作古正经地评课,要做到:上课的要有备课笔记,听课的要有听课笔记,学校还得有集体教研活动笔记,三查对案,方为合格。乡里的小教每到期中检查一次,期末检查一次。当然不只是查这一项,可这是其中不可忽缺的一项。一般的学校,问题往往出在这里。

    因为是应付检查,老师们就觉得有让劲,可以躲闪,推诿……毕竟不是科班出身的,没有经过正规训练,朝那三尺讲台桌上一站,无处藏身,一举一动受人评点,这简直是活受罪。就有一个刚走上讲台的代课教师,课堂上屡屡出错还不算,一堂四十分钟的课,他只上了十分钟,再也无话可说,直接杵在黑板前,你说多难为情,最后只好拍拍屁股走人了为了逃避这份尴尬,起初是教干可以不上。老教师不让了,就改成五十岁以上可以不上。理由是……这还需要理由吗?——学校研究决定!在这个小学校,遇着重大的事情,复杂的问题,要是师出无名,或者纠缠不清,常常要拿这句话来搪塞一下。可是屡试不爽。

    可是,五十岁以内,也不肯轻易就范,毛病就出在第一个和最后一个上。枪打出头鸟,谁也不想把自己排在第一个;最后一个吗,时间节点上,往往在学期临近的时候,稍微有些事情一打岔,比如忽然考试提前了,要是哪家教干遇着大事了,躲过滑过是情理之中的事。当然,最关键的是,上面的检查也结束了。看客都没有了,戏还演给谁看?这样将高就低,也叫有巧算巧,最后一节公开课常常变得无人问津,不是一回两回了。还是那句俗话说得好,要得巧,到顶了。世人都爱一个巧字。在这个小学校,实在没有巧,这“到顶了”,也是一个人人欲之的巧。抓阄,是没有办法的办法。高矮命摊的。愿赌服输,每一个拆阄的手都在颤抖,为了迟出场和早出场而颤抖。接着是一声高似一声的撕心裂肺,没抓到第一的一声怪叫,抓得了第一的魔鬼上身一样的——一声无奈的长长的叹息。喊得最响的却是陶花。无疑,那个最吉祥的倒数第一阄,花落她家了。

    眼看学期接近尾声,尽管陶花总是竖起耳朵,可一时半会总等不来提前考试的消息。小教的期末检查说来就来,到底什么时候来,这可不是她能预见的高端问题。现在,她能看得见,听得着的就是:俊主任摊上事了。还不是一般的小事,因为自打下课进了办公室,这个坐在她前面,只隔着一张办公桌的那个瘦削的背影,就像僵住一样,一动也不动。

    一只黑蜘蛛从二梁上落下来,在他花白的头发上爬来爬去,几乎要织成一个好大的网,他也没有察觉。

    所以在陶花心里,俊主任的疙瘩还不能过早地解开,最好错过她的开课时间 才好。因为,学校的教研活动是俊主任负责的。这种事情,也只有他才会点点在心。这是个做起事来认真把事的主,简直就是个一根筋。自从他做了主任以来,还没有一件事情从他眼皮子底下给滑过去。陶花,这个整天骄傲得就像下了双黄蛋的母鸡一样的女人,怎么可能心甘情愿让自己亮相在黑板前,任人宰割!

    她清楚地记得她开课时间在这个月的最后一天下午第一节。躲过这几天,就万事大吉了。

    学校门前的村路旁是一条小河,紧挨着小河的是一片梨园,繁茂的枝叶和累累的青皮梨子挡不住村庄里冒出的屡缕炊烟。老先生倚在小石桥的栏杆上,看夕阳西下。他的那颗业已苍老的心里,一个沉重的心思在翻腾。他的瘦削的背影在夕阳的余晖里,显得越来越凝重,远看去,像极了一个倒写的感叹号。

    其他年级的学生早已放学了。最后放学的是毕业班的学生。那些被关了一整天的五年级学生,就像出了圈的羊群,争先恐后漫向各自心仪的草滩。

    走在后面的牧羊人终于可以静下心来,一门心思排解自己的忧愁。路过老先生旁边的时候,俊国面对他的一声招呼,一点反应也没有。女儿的来信,把他一下子卷入沂河淌的大潮中,现在他的世界里只有吞没他的浑浊的洪水,飘零的浮萍,杂乱的草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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