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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骄傲的“桃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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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个三十出头才经人撮合,嫁给了庄上的大龄青年丁国璋的,叫陶花。其实是个疤瘤眼。梳着根独辫子,一直拖到屁股。总喜欢穿自家男人的一件洗得发白的中山装。这令她的胸部更加的扁平,跟轧路机压过一样。和许多乡下女人一样,因为不堪重负,更因为不当的生儿育女,致使她的骨盆洼得就像一个火山坑。

    她的眼睛其实很好看,只是右眼角有一个米粒大小的折痕,好比一个蹩脚的裁缝,剪刀没有拿稳,留下了这点小小的遗憾。

    可在陶花眼里,却是天大的麻烦,这导致她总是为着自己的长相耿耿于怀,常常怨天尤人。因为这一小小的缺陷,在她做姑娘的岁月里,不晓得跌破了多少面镜子。直到嫁给了丁国璋,这才叫她真正感觉到,在这悲苦的人世间,没有白来一回。

    名字叫陶花,其实没有一点桃花的可人之处,充其量也只是朵发育不好的玫瑰。那滚动着露珠的花瓣早已离她而去,只剩下干硬的利刺依然还在,随着岁月的增长,变得又老又硬。

    学校缺人的时候,便叫她来代课。一来她念过高中,二来他是“一头丁”的夫人。夫贵妻荣。遇着好事就自然而然有人想着她。

    依着陶花的脾气,她能来学校代课,那是一种屈就。在她的世界里,令她得意的事情一桩接一桩。那颗抓狂的心啊,甚至不晓得下一秒会有多么得意的事情在她身上发生。

    来学校教书,只有七十块钱一个月的工资,还是年底结账。和她一样性质的代课教师,常常要掰着手指头算计着年底的到来,手丫都快掰出老茧了。只有陶花是个例外,她才不在乎这个。她所在意的,是这个行当起码没有辱没她的满肚子文化。她到底有多少文化,竟连她自己也不晓得。十年举子变白丁,或许所剩无几了。但读书人的自信却是装得满满的,撑得她的肋巴骨都疼。

    下课了,学生们抓住这课间的分分秒秒各奔东西。老师们到了办公室放下书本便开始天南海北。陶花的眼珠子一刻未离开垂头丧气的“俊”主任——赵俊国。从上课时隔着自己教室的窗玻璃细细打量,慢慢揣摩,直到现在,她还是没有确定老范投递给他的是怎样的讯息。不过以她的聪明才智,再通过察言观色,她已经猜出八九不离十了。

    在蔡树行主任升了副校长,俊国做了主任以后,对他的称呼上就不能随意了。有人干脆取他名字中间的那个“俊”字,尊为“俊主任”。这样,既沿用了他的名号,又捎带上官称,其实是无比贴切的。关键是俊国听了也舒心,尽管其中不无含讥带讽之意,这一点他自己也是心知肚明的,但细想一下,还不比“豁子”高强多了!所以会说撩人笑,不会说撩人跳。看破不说破,虽说只有窗户纸那样一点就破,还真奥妙无穷。

    久而久之,俊主任就被喊开了。

    一有时间就掏出梳子梳头的副校长蔡树行,经过他一番长期的不懈的努力,再也没有指望去掉自己头上的副字,终于认命了。现在他一门心思全在他的头发上。尽管他的头发已经所剩无几了。

    不过现在他最焦虑的,归根结底,还是自己的死亡。

    他说,每天早上躺在床上,一想到那件可怕的事情,不晓得哪一天就会敲开自家的门,牢牢地按住他,使他无法逃脱,他便会两眼漆黑,感觉就像从五十层楼上跌落下来。

    他一有空闲就忙着梳理自己的秃发,不是因为头发乱了,而是因为他从一本杂志上看到过:梳头不光健脑,还会延年益寿。

    蔡校长曾跟他开玩笑说,“以你梳头的频率,起码可以活上八十岁。”

    这本是句恭维的话,谁知他听了满脸不高兴,正色道,“蔡华你真假的,我和你有仇啊,这样咒我,我怎么能就这点寿限呢”看他那口气,不过一万也要八千。

    现在,这个带着一班课却又十分无聊的人,只晓得陶花因为自家的母猪一窝下了二十一个,走起路来就像刮过一阵风,却不晓得此刻陶花的心里到底在盘算着什么。

    经过一番周密的论证,他终于可以仗着胆子讨好一下陶花了。依着陶花往日的坏脾气,这个惯会见风使舵的人,是不敢轻易拨弄这根独弦琴的。他说,“陶花,你们家老母猪怎么就会生呢?不多不少,二十一个,这是多么吉祥的数字啊!”

    陶花是教语文的,一见数字就犯晕。再说,她才没有那么多耐心陪他细磕,一边改着作业,眼皮也不抬,说,“哧——人都说‘不管三七二十一,’要我说,它还是不争气,要是再使一把劲,拉出个双数就更吉利了。”

    一提养猪,陶花再也无心批改,她不能错过任何一次显摆自己的机会。

    很显然,这一棒没打到鼓芯上。树行才不会甘心,他对自己哄人的一套是很有自信的,尤其在女人面前,他说,“真好数字啊!”

    “我看你这人呀,竟然不识双数!”

    “我当然晓得喜事逢双好!”

    “那你怎么还说二十一好呢?它能有二十二好吗?”

    “当然二十一比二十二好!”

    喜欢抬杠的人就这样,除了花轿没有抬过,好像遇着什么都能抬得面红耳赤。总是无所事事的树行以为终于逮着机会可以一展自己的才华。要知道,他在这样一群人里活着,早已不受待见了,几乎没有人想和他多说一句话。这一整天来,好像还没有谁拿正眼看过他。

    办公室里所有的耳朵都竖起来,都在奔着一个目标,等着看树行的笑话。因为这个无聊的人,浑身上下,除了引人发笑,似乎一无所有。

    “我看你简直是老糊涂了!”陶花可是着实表现不错,留有足够的耐心了,要在她家的老母猪下崽之前的日子,才没有这样的好脸色给他!

    “哈哈哈,老是老了,还没到你说的那样,糊涂也要看在什么事上。”因为在课堂上养足了元气,树行的嗓音比办公室里任何一个都来得清亮,要不是嗜烟如命的话,也许会更好。

    陶花再也不想搭理他,又开始拾起作业本子。她改得很快,好像要把这老东西远远地甩开似的。

    好并不容易点着了,但是这挂“十八喊”大约受了潮,只是噼噼啪开了个头就再也没有动静了。一见有些冷场,树行从裤兜里扚出一支烟,点着了,深深吸上一口。

    办公室里,校长蔡华也是烂霉烟,每天要一包打不住,因为不光自个抽,和旁人拉呱,还要散上一圈。说是一圈,办公室里会抽烟的,加上如真,也就三个人。人情接不过,谁续烟时都会大气地掏出烟盒,给会抽烟的散上一支。这样拉起呱来,才更近乎。

    一办公室里只有树行会算计:要是散出去一支,自己就少抽一支;要是别人散给他一支,自己的烟盒里就省下一支。香烟就是干粮。给人一口,自己就少了一口。尽管一包块把钱,一根四五分,可是算来算去……还是不散为好!

    所以树行从不散烟,他抽烟只会扚。烟盒装在裤兜里,垂手便可摸到,再用二指禅夹出一根。动作须干净利落,不能拖泥带水。且要十分隐蔽,不可叫人看见。若要像便秘那样急切之间出不来,就多少有些尴尬了。

    “哈哈哈,我说陶老师,你虽然聪明能干,却疏忽一件重要的事情?”这句话是跟在他吐出的烟圈后面冒出来的。

    “要是加上那个后插班的‘拖油瓶’,你们班到底是多少个……哈哈哈……”

    “二十加一!”

    “”原来你老和尚说的是这个!”陶花的右眼角的“小米粒”陡然之间变得红肿了,仿佛受了爆米花机的蒸腾,温度的骤然升起,那小米粒跳起了快乐的舞蹈。

    可是她还嘴硬,坚持不认输。

    在她心里,要是现在承认这个巧合,等于自己在这场有些机智的论辩中,输给了他。这会叫人瞧不起的,所以她是死也不会认输的。

    没有一个人不明白树行的用意——陶花教的那班学生,不多不少,也是二十一个!这叫他绕来绕去,极为巧妙地给陶花献了一个殷勤。

    陶花怎么会买他的账呢?可偏偏又遇着这样一个无聊透顶的人,想甩都甩不开,他继续说,“你瞧你班的孩子一个个生龙活虎的,真个好彩头啊,那是预示着你家的二十一个猪仔也这样,一个也不会少的……!”

    陶花眉头不觉一皱,脸上有些挂不住了。

    包袱一抖开,各人只是带着一些消遣的心情在听,注意力开始转到自己的笔头上。

    那根烟快要烧到他的手指头了,他还舍不得扔掉。两只夹烟的手指头就像端午节时,从粽子锅里捞出的鸡蛋皮的颜色。

    他继续说道:

    “你不晓得,我家隔壁的老周家,下了十一个成了六个,老母猪翻身又糟蹋两个,三下五去二,只留下四个!……”

    “呸呸呸……!”陶花再也忍受不了,这样不吉利的话也能说得出口,真不晓得这人的心到底是怎样的一副杂碎!真恨不得拿一双臭袜子塞进他嘴里,她直接骂道,“你这老不死的,简直一口砂糖一口屎!”

    树行总算给骂清醒了,晓得自己一时间说溜了嘴,闯下大祸,吓得他赶紧抽出手来在自己刮得颇为利落的腮帮子上空扇了五六下。他的胡子显然早上才刮过,嘴角因为粗心留下了一个小小的血口子。

    “嘿,还是不提这些了吧,我以为这样是对你好的!嗨……!不过那是个倒霉的人家,和你有什么相干呢?……

    “这样吧,你也不要生气,女人一生气,脸上的皱纹就会加重,真的我是在一本杂志上看到的!……千万别因为我的一句话,把自己变得更老,那就不值当了!

    “其实我的本意是好的,你信不信?我看还是这样吧,年底要是评先进,我会第一个站出来投你的票,评你当个‘养猪能手’!”

    他一个人在那说话,好像哪个严厉的老师惩罚不听话的学生面对着墙壁,背诵课文二十遍似的。

    “哈哈哈,我才懒得跟你计较!”

    这一拳终于打在了陶花的心口窝。她骂道,“你这个老和尚!真一张臭嘴!”

    陶花骂起人来的时候,就像机关枪一样,常常扫得你片甲不留。在她的肚子里,让你暴跳如雷的话,不晓得有多少,简直随口捻来。现在,连三岁孩子都能听得出,她这是高兴,才这样跟树行说话,才这样抬举他。

    俊主任为了女儿的来信一直愁眉不展。

    红梅的泼辣劲儿其实与陶花不相上下,不过只要遇着陶花,她就甘拜下风。只有陶花不在场的时候,才有她说话的余地。她是个县合同,是八四年以前代课的,县里有名册。所以“关系”比一般代课教师牢靠,工资待遇也高。她每月一百二。

    别看这个小小的村级完小,却有公办、民办、县合同、乡合同,四个阶级。陶花属于最低的等级。不过她的头却是全校仰得最高的,也不全是因为沾了她男人的光。

    为了丈夫的校长大业,急性子的红梅咽下了不知多少痛快淋漓的话。因为总是一味地忍着,她的一张好看的脸都变了颜色。好端端的一个人,迟早会被憋坏的。只有晚上到家,才会把憋了一天的气撒在蔡华身上。这是一个多么有担当的妻子啊!

    办公室忽然安静下来。老师们翻开书页的时候,可以听得分明。

    代课教师于娟走到校长的办公桌前,说,“蔡校长,明天我要请一天假。”她今天穿得有些鸹俏,黑色的连衣裙子下面,红色的胸罩蹦得有些紧张。

    年轻、漂亮的姑娘,不光在教室里受到孩子们的热捧,就是在办公室里也会唤醒男教师们沉睡了许久的东西。蔡华没忍住要关心一句,刚才树行和陶花闹得有些过分,令他这个校长多少有些反感。

    他是个大个子,尽管坐着,也不难看出。上面摆着两套作业、几本书,和一个粉笔盒的办公桌,在他面前,显得有点渺小。只要稍微扭动一下身子,他屁股底下的椅子就会发出咕吱咕吱的声音。办公室所有的桌椅都是洋槐树的腿,楝树的板面,徐大木匠的手艺,结实得堪比皇宫里的摆式。

    “哦,什么事?”

    于娟笑着说,“女人的事”

    谁也想不到,一个待嫁的姑娘脱口而出这样叫人胡思乱想的话。文邹邹的,又有些水平。蔡华没有敢做出明显的反应,尽管他知道女人的事情范畴广泛,但脑子里还是忍不住朝狭窄处想。但明显因为农活做得不多,总是显得蜡黄的那张长脸腾地一下变得涨红了。与此同时,和他一起发生连锁反应的是他的妻子红梅,她的脸瞬间也变成了名副其实的盛开的红梅。

    快放学的时候,一条叫作赛虎的德国牧羊犬,像到了自己家里一样,大摇大摆地进了办公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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