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女儿的来信
人世间,凡囊中羞涩,总是为着生活捉襟见肘的人们,鲜有没做过发财的美梦。不过,“豁子”再也不会这样了。现实,就像一个拄着拐杖的小脚老太,她手中的棍子不是用来支撑那日益年迈的躯体,而是逮着机会,就会恶狠狠地扬起来,重重地鞭打像“豁子”这样,时运不济的人的脚后跟。人要是不走时,喝冷水都塞牙,放屁也会砸着自己的脚后跟。
一句话,他是给现实的棍子活活给打清醒的。有时候,清醒真是太可怕了。当一个清醒的人遇着事情,明明晓得应该怎样,却又无能为力,是很累人的。
“豁子”是他的诨名,不说一下,你也晓得的。在乡间,几乎没有人没有诨名的。古人有名,字,还有号。乡下人文化不多,字号谈不上,给人起个绰号,却是手到擒来的事。绰号就是诨名。必定和身体上的缺陷,性格上的扭曲有关。
村里的书记,说话不多,但要是说起来,喜欢脸朝上看人,就像乡里电影队的学徒陶二狗眼,他的右眼球是后换的,据说是狗眼,因为是新手,他给荧幕对光时总是对得不准,把光对着天空了,引来一片骂声。蔡书记爱拿眼睛的余光看人,行事也的确有些“大眼眶”,人送诨名“蔡包天”。“ 大眼眶”在我们这里就是小瞧人,或作“削眼皮”。处事向上不向下,最让人瞧不起。不过人家是书记,不需要你看得起。
“豁子”不行,活了大半辈子了,本本分分的,总要看人眼色行事,不是想巴结讨好哪个,而是总担心自己做不好本分的事情,叫人在背后戳手指。
其实他有一个响当当的大名,赵俊国,因为豁唇子,落得了这样一个晦气的诨名。不过,随着年岁的增长,一般小字辈逐渐淡了,总之当面是不好意思喊的,至于背后,管他去了。人背后还骂皇帝呢?只有那些同辈的,叫人气恼,不时地在田间地头,家前屋后,有人没人,总要提起这个,好比在自己的行将愈合的伤口上揉了一把盐,疼是不疼了,可是奇痒无比。
不过,那都是他没动手术之前的事了。那是他还小,也不晓得要好看,大人总以为好歹说媳妇还早。哪里晓得,这种事情拖得久了,就会给他小小的心灵里落下一些自卑的成分。
好在他是豁唇子里运气好的,终于在说媳妇之前给补上了。斑痕多少也留下点,大红绫还有跳纱,人生哪有十全十美的事,何况手术?不在意是看不分明的;吃起东西来也没有抛撒,只是微微有些使不上劲;说起话来稍稍还有些不圆气;最不第的,却做了个民办教师。这可是个大缺陷,学生若是不看他,他会以为没注意听讲;学生若是一味盯着他看,他会隐隐觉得小小的不快,这小子到底在看什么?最纠结的是班上的那些调皮学生,放学路上遇见他,转过一大片玉米地,都看不见人影了,还能听到吃吃的笑声,他们还会笑什么?
在他手里读过书的太多了。最讨人嫌的,要数丁国璋。不过,这小子现在出息了。出去混了几年,最终也没混出个名堂,回来直接做了村里的计生专干,专干让人断子绝孙的事。老百姓不喜欢他,送他绰号“一头丁”。背地里骂他,“每天喝臊汁,两眼珠子红得就像裤裆里的卵子似的。”臊汁就是酒。酒就是臊汁。这个村里小酒成风。每到饭时,站在河堆上,能闻见酒肉之香,飘飘忽忽,直入心脾。有几个是花自己的钱喝酒的?村里人很不待见。所以叫臊汁。
豁子和学校里说话有些磕巴的如真是同事,也是无话不说的挚友。
如真还好,也不太结。只是激动时会有些颠三倒四,前言不搭后语,但一到课堂上就如沐春风了,也蹊跷,他的数学的讲解最是丝丝入扣,全学校数他讲得最好。他俩是配班,一吹一打,带毕业班不晓得多少届了,送走的学生多得就像河堆南坡的柳树,一棵连着一棵,不晓得有多少棵。如真的这一点小褒贬,要是在农民的队伍里,是不当回事的,甚至根本也没人放在眼里。但是,因为吃了这行饭,就有人挑剔。记得有一回学校组织听如真的课,下课时一向上课很讲究的景芝合上听课本,说,“一节课才四十五分钟,他就说了五十二个‘那么’!”景芝是学校唯一的公办教师,,生就一张刻薄嘴,她什么话都敢说,才不敢得罪人。经她一说,如真说起话来就再也不顺畅了,尤其是人多的时候,至于以后再排到听他的课,总要编出一个理由,开溜了。大家心知肚明,也就得过且过了。好在校长蔡华也是个烂老好,摇摇头,笑笑,说,“下不为例。哦!”这句话不晓得在如真面前说过多少回了。可总是春风过驴耳。
蔡华也是民办教师。
有一阶段,如真心里最恨的,就是景芝。可恨归恨,最终没有什么行动。这种小情绪,一个人闷在心里发发狠,想想这人也不是一线打到头,也有倒霉的事缠上她,这口气自然而然也就顺了。气一顺,什么事就都不算事。打牙撩嘴那点事,算个屁!
要是学校里没有如真,俊国不晓得还会不会有第二个知心朋友。一个豁子,一个磕巴,大哥不说二哥哥,也算子期遇着伯牙。好事成双,说反了。
乡邮局的老范是个转业业军人,中等个子,身上的肥膘在十几年部队里的跌打滚爬,拿得一干二净,所以从上到下好像除了精干,啥也没有。大字不识一箩筐,熬得一个送邮件的职事,苦是苦了点,可是工资待遇挺好,做梦都会笑醒。因为笑得太不晓得收敛,他的两只空无一物的眼睛的边边角角,皱纹很深。每天,他的绿皮大杠的自行车到达汪圩时,后衣架上的绿色帆布包已然瘪皮踉跄。他先把党报党刊送到村部,朝空荡荡的条桌上一撂,转身就走。村部空落落的没有人。
场边苇塘里,苇柴绿艮艮的,杜鹃鸟的叫声总是那样聒噪,叫人生厌。
下一站是村卫生所,皮肤黝黑的老倪穿着白大褂正在开处方。因为坐在那儿,你还看不出他是一个腿脚不便的人。这是一个委婉的说法。其实是个瘸子。不过,不用拄拐也能行走的瘸子。只不过走路的时候,一只手总要按住右腿,因为他的右腿总是弯曲的,伸不直。好像一部老旧的机器丢失了一个零部件,不太重要,离了它还能转,只是不那么便当罢了。玉生是个白胖子,他在给一个孩子做皮试。白大褂子在老倪身上,白得有些夸张。在雨生这里,因为肚子太大,对襟无法合拢,所以干脆来了个敞门显怀,感觉有些癞汰。
老范不敢多耽搁,把几本杂志往老倪的面前一放,说了句没有人听得明白的笑话,自己哈哈哈地一路笑着赶往下一站。卫生室里几个病号以为这个送报纸的是个痴子,不然怎会无端地大笑而去。老倪说,“他就这样一人。呼哧一千多块一月,摊到你头只上,说不定笑得比他还凶!”
下一站是学校,学校就在卫生室屁后,老范把一摞报纸送到办公室。正是上课时间,办公室空无一人。他要把赵俊国的家信亲自送到他手里,才可以心安理得地回去交差。他晓得,赵老师的两个孩子在杨家集念高中,读书人的事耽误不得。
接到女儿的信,无限疼爱的宝贝女儿仿佛就站在自己面前。这个留着齐耳短发,面色红润的乡村姑娘,一对好看的大眼睛里总是流淌着柔美的光,就像小溪的流水,永远那样清澈、明亮。这是一弯多么甘甜的希望的溪流啊,父亲喝上一口,脸上的皱纹马上轻松舒展,再苦也会化作甘甜;母亲喝上一口,头上的白发顿时焕发光彩,再累也会信心百倍;弟弟掬一捧在手里,浑身便会充满力量……这个懂事的孩子,品学兼优,眼看就要高考,全家都在甜蜜蜜的希望之中。弟弟也念高三,和姐姐在一个学校,已经长成一个决心要改变家运的小男子汉了。
这一对“龙凤胎”,可是俊国和开菊两人的心肝宝贝,全家的希望!
“转眼又是两个多月没见着了,”俊国的嘴里像含着块高粱饴,一股甜丝丝软糯糯的感觉顺着嗓眼趴往他的心坎,他蜜蜜地想,“这鬼丫头发梢该是捎着下巴了吧。”女儿的下巴有一颗痣。奶奶活着的时候说,“这颗痣好!一痣在嘴,汤汤水水。”对于饥饿一生的上一辈人来说,有吃有喝就是世上最幸福的日子。
每一回想到女儿的未来,儿子以后的好日子,老两口都会安然地疲惫地揣着一颗并不富足的心睡去。
老范的绿皮大杠的邮车还没有骑出校门,俊国已经迫不及待地将女儿的来信匆匆浏览了一遍。当然,信是在学生自习的时候看完的。
拆信的双手是颤抖的,眼角早已潮湿,讲台下边是学生,要不是他竭力控制自己,眼泪早已夺眶而出。尽管这样,为了不让自己在学生面前失态,他还是转过脸去,对着黑板旁边的课程表和洒扫表,掏出裤兜里的手帕,飞快地捋了一下双眼。
女儿的信是这样写的:
亲爱的爸爸、妈妈:
转眼又是七十六天没见着二老了,我真是一个没用的人,要是能像空中的鸟儿那样,拥有一对翅膀就好了!如若这样,您的女儿绝不会贪恋天空的自由,定会在最短的时间飞到二老的身边,为你们分担生活的愁苦。
学习方面,请二老放心。
弟弟期中考考了年级前十呢,真是可喜可贺的事情。
我的状态一直比较稳定,班主任徐老师鼓励我说,“就这样保持下去,梦霞考个一本没问题!”她还说,“你的成绩一直在前十,去年我带的班考了十五个一本呢。”她真是一个好老师,遇见她是女儿一生的荣幸。他跟爸爸一样,把班里的孩子,当做自家的孩子一样看待。作为一个老师,我想这是最起码的一点,也是最重要的一点!爸爸,女儿真的真的为你骄傲!尽管你并没给我们家带来富足、安逸的生活,尽管你就像那河堆上的一棵小草那样平凡!那样微不足道!——虽然迎着风,虽然顶着雨,却从没忘记把自己的根扎进泥土里,时时刻刻都在保护着河堆
说真的,高考真是一次马拉松啊,都跑到这个时候了,谁不在玩命一搏啊。上周,我们班一个男生累得晕倒在课堂上了。不过,请二老放一百个宽心,你们的宝贝女儿身体泼皮着呢,总觉得浑身有使不完的劲。这一点,我觉得我和弟弟都要感恩二老,是你们给了我们一副强健的体魄,一颗健康而又博大的心,让我们能够有足够的勇气和力量藐视学习乃至生活上带给我们的任何挑战。
尽管如此,有一件凭我们自己还是力不能及的事情,不得不向二老张嘴,叫你们为难:学校又收费了,弟弟要三百,我的要四百。这大约是我们姐弟俩上大学之前的最后一次交费了。等到上了大学,我和弟弟可以勤工俭学,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再说我们已经十八岁,也成年了,这是我们应该做的。
我知道,现在麦子尽管黄了,但是还站在地里,还没到收获的时候。棉花应该是定苗了吧,这些小家伙,耗费了妈妈多少心血啊!抹头、打杈、施肥、喷药、采摘、翻晒……哪一样都是极其花费人工的。可是,现在它们正是花钱的时候,要等到寒冷的冬季来临,才能给我们家寒碜的日子带来一些改观。
嗨,能给我们家带来经济效益的,地里的庄稼现在是无论如何指望不上了。至于妈妈养的鸡,鸭子,以及它们下的蛋,一时之间,恐怕也凑不了这样庞大的数字。嗨,像我们家这种情况,在这个班也算是独一无二吧。
再说爸爸那点民办教师的工资,一个月到手也就几十块钱,虽说年底还有补助,我知道,你们不说我也知道,那点年底的补助,还不够还债的!
你们不说,我也知道,为了供我和弟弟念书,你们吃了多少苦头,看了多少冷眼,纳下多少外债啊!
弟弟也知道。
所以我和弟弟都在暗暗发力,绝不辜负二老的殷殷希望,不把嗯家带出窘境,誓不为人!
不管怎么说,请二老务必照顾好自己的身体。咬紧牙关度过这一阵子。
(我寄信的时间应该是明天,六月三号,爸爸收到信的时间应是在六月五号前,七百块钱对嗯们家不是小数,要凑齐恐怕起码要两三天,那时大约已是麦收了,还要爸爸送过来,嗨……!对了,爸爸,要不你就让邮递员范叔叔代寄吧,这样也可省去来回四五十里的奔波。要知道,小河边往北的那段路,是多么崎岖不平啊!只要您别误了时间就行,六月十号是嗯们班缴费的最后一天,弟弟的十一号。其实,就是迟上天吧两天也不打紧,只是我和弟弟害怕老师和同学们投向学费没有着落的同学的眼神。我们知道,贫穷不可怕,也不可耻。但那些因交齐了费用而猎杀欠费的同学的眼神,让人受不了!)
再一次恳请二老,不要太累了!
您的女儿:梦霞
一九九六年六月二日晚十时,于晚自习后
五年级教室发生的这一切,没有逃过对面三年级教室窗玻璃后面的一对好看的,然而又有些蛮横的,还多少有些不怀好意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