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旧事

    孙吉是先帝宁平五十四年间的进士，因着在一甲三名之外，并没有直接授官，而是接着参加朝考。孙吉苦读多年，才学自也是有的，只是先帝晚年昏聩多疑，久不理政，东信太子崩逝之后朝中便乱了两年，夺嫡之争，党派之争接连不断，朝堂一片乌烟瘴气，在此等乱象之下，一场无足轻重的朝考自不会有人在意，孙吉便是在这场朝考之中被人挤了下去。

    于本朝一甲三名之外的新科进士而言，最好的结果便是得获庶吉士，其次是留任皇城，最次是外放地方担任知县。孙吉原本应该被授官庶吉士，可同年有一位出身显贵的张姓子弟，家中长辈正任职礼部，便想方设法地将二人成绩调换，以至于孙吉与原本属于自己的大好前途失之交臂。那一年他的本家孙家也还只是彭州的一方富户，他连讨回公道的底气都没有。

    孙吉二十六岁时背着包袱带着妻儿踏上了凄风苦雨的离京之路，他被外放到彭州毛和县担任县令。毛和县地势低平却又依江靠河，当地多发水灾，宁平五十四年的朝堂一片乱象，底下的百姓自然也过得辛苦。

    一路走过来，越接近目的地，孙吉看到的难民就越多，一个个面黄肌瘦，歪倒在官道两边，弱些的老人孩童大多都已面色青灰，成了饿死鬼，剩下的中年人也只强撑着一口气，神色麻木地朝前走着，遇见马车也没有了乞讨的力气。

    进了毛和县，情况便愈加惨烈，几乎饿殍遍地，县衙的官员尸位素餐，自己吃饱了便也不觉得别人饿。孙吉那时也是胸怀抱负的青年，上任之后花了大力气整顿县官，朝廷顾不上救灾他便自己开仓放粮，富绅无德，他想方设法从他们手中募集钱粮，毛和县的灾情在他苦心经营的三个多月里终于有所缓解。

    只是夏日将至，这毛和县濒临的清江之汛期也即将来临，孙吉愁得睡不着觉，递给州府修建堤坝的十几封书信没有得到过一次回复，最后实在没办法了，他只能以县令的名义发出公告，征召县中青壮男子筑堤修坝，每日每人发放工钱一百文，而这些工钱朝廷不会认，县衙更是没有担负的能力，便只能从孙吉的口袋里掏。

    倾尽家产，这矗立在清江沿岸的堤坝终是在孙吉的祈愿中建了起来，参与修建的百姓也拿到了报酬，家里有米下锅，人便也安定了，整个毛和县都不似之前那般乌烟瘴气，民不聊生。

    一切似乎都好了起来，可到底天不遂人愿。这消耗大量人力物力的堤坝没能抵住汛期湍流的第三次冲击。那是个雨天，乌云像一口锅将毛和县的上空盖得严严实实，倾盆大雨密密麻麻地压下来，落在脸上将人淋得几乎喘不过气来。

    堤坝先是破溃出一道口子，孙吉带着众人不顾危险去修堵裂口，可雨越下越大，孙吉呼天不闻，眼睁睁看着堤坝坍塌，浑浊的，冰冷的江水涌入口鼻，他以为自己会这样死去。

    可他没有。不知道算不算上天眷顾，一截枯木顺着汹涌的江水飘过来，将他拦腰挂住，留下了他的一条命。只是当孙吉拖着沉重虚弱的身子入城之时，他恨不得溺在江里一死了之。

    堤坝溃塌，江水内涌，于毛和县简直是灭顶之灾。一路过来房屋垮塌，无数百姓横死街头，哭嚎惨叫声在县城上方一日一夜都缭绕不散。面对这样的惨剧，孙吉也毫无回转之力，只能一边写折子上报州府，请求上官派兵支援，一边尽力组织救济，便是他的妻子也带着家中老仆在城中搭棚施粥。

    可朝廷迟迟不派人赈灾，便是孙吉四处求爷爷告奶奶，城中也无无以为继，在水深火热之中挣扎求生的百姓终于发怒了，县衙被砸，孙吉这个县令自然也落不着什么好，被骂，被打都无妨，可怜他的妻子却在某日暴怒的人群冲进家中打砸之时失手害死。

    要知道那一日孙吉之所以离家，还是因为临县有一位富户见此惨状愿意慷慨解囊，孙吉得到消息便急匆匆地出门赶去商榷此事，谁知在自己为这些百姓辛苦奔走之时，他的妻子却惨死在这群人手中。

    孙吉带着好消息回家的时候，看到的便是破败的大门，凌乱的屋子，还有躺在血泊之中死不瞑目的妻子。

    他以为这是一场噩梦，直到儿子一声尖利的嚎哭才将他拉回这残酷的现实。儿子是从柴火灶肚里爬出来的，孙吉散尽家财修建堤坝，一家人便只能住在这间瓦房里，便是要躲起来都无处可躲，妻子为保护幼子将其塞进灶洞中，自己却身死魂消。

    什么百姓，什么抱负，什么良心，他通通都不要了！孙吉抱着哭得几乎憋死过去的儿子，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报仇，他要报仇！

    过了半个月，州府派来赈灾的人马才大摇大摆地进了毛和县。孙吉此人确有才华和手段，在他的周旋之下，此次天灾，上官于他的处罚也只是罢免县令一职，降为县丞，仍留在毛和县任职。

    毛和县原就贫穷，在整个彭州也属于边缘地带，哪怕上头派人赈灾也没人会面面俱到。这次天灾之后，毛和县死了不少人，所谓赈灾也不过是布施了几日稀稀拉拉的粥水，那些银两早就被层层盘剥得不剩什么了，什么房屋修缮，防治瘟疫的事情还得靠百姓自己来。

    新的县令还未上任，毛和县一应事务还是由孙吉代管，只是这次他再也不会像之前那样傻了。

    他只管敛财，不管人命。后来一任县令懦弱无能，被外放到这样贫穷的地界本就心如死灰，面对强势有手腕的孙吉只有听话的份儿，一直到张安顺上任，毛和县百姓的日子简直生不如死。

    人有时候就是贱，从前的孙吉是个好官，堤坝溃塌的一瞬间他所有的好都被洪水冲散，这些人恨得让他家破人亡，可县丞孙吉从不做好事，有时候只是逗狗一般地给个甜枣，这些人偏偏就千恩万谢的。

    可笑，实在是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