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瘸非瘸
冯老板老态龙钟，且身体不怎么好，说话时一直咳嗽，明显是个老病秧子。怎么看也不像是十条龙的歹人。
许无疾让人给冯老板上了杯茶。冯老板喝了口茶止住了咳。
许无疾道：“冯老板似乎有咳症啊。我与名冠江南的薛神医有几分交情，不如让他给您调理调理？”
冯老板伸出了两只手。一只手比了个七，一只手比了个三：“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叫自己去。草民今年已经七十有三，恐怕过不去这道坎了。别说什么名医，就算神仙下凡也没救。咳咳咳。”
许无疾连忙给顾寒儿使了个眼色。顾寒儿走到冯老板身后，好一通给他捋后心。
片刻后冯老板舒服了不少，他转头一望顾寒儿：“这位是？多谢。”
许无疾笑道：“这是内人。”
冯老板显得有些诚惶诚恐：“都司府经历是正五品。那您的夫人便是朝廷的正五品宜人。草民是个卑微的贱商，怎么敢劳动五品宜人伺候？折寿，折寿啊。”
许无疾笑道：“尊老抚幼乃是朝廷提倡的美德。内人举手之劳，不足挂齿。”
冯老板顺了顺气，情真意切的说：“草民没几日活头了。但有生之年最希望看到一件事。”
许无疾问：“什么事？”
冯老板答：“天下一统，南北通商。这是我们这些乱世商人这二十年来最盼望的一件事。我晓得于经历请我来所为何事。无非是我拿了五万石粮填浙东四府军粮的亏空。”
许无疾道：“对。我要代表朝廷多谢冯老板慷慨解囊，为朝廷分忧。”
冯老板摆摆手：“为朝廷分忧是我们这些商人的本分。本来何副帮主说，等浙东四府的五万石粮运到姑苏，全部都还给我，还要给我利息。都说是商人重利吝啬。今日当着于经历、吴帮主的面，咳咳咳，我在死前要为自己留个慷慨之名。浙东四府那五万石粮我不要了！全部赠予朝廷。朝廷用这批粮抚民也好，征兵也罢，我绝无二话。”
许无疾竖起了大拇指：“冯老板心系黎民社稷，真是江南少有的奇商、义商。”
冯老板凝视着许无疾：“于经历过奖。说实话，草民我吝啬了一辈子。有时候吝啬的自己都看不起自己。临死之前，我要做一件让自己瞧得起自己的事。”
说完冯老板拍了拍巴掌。
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走了进来。
冯老板道：“这是我的独子，贱名冯恭。我死之后，他会继承我的产业。我让他把何副帮主给我打的那五万石粮的欠条带来了。”
冯恭从袖中拿出欠条，亮在众人面前。
冯老板道：“撕。”
冯恭将那张欠条撕得粉碎。
冯老板又转头望向许无疾：“五万石粮捐予朝廷，我想朝廷一定能体会到我辈贱商的赤诚之心我死之后，想让犬子在江南继续经营粮米生意 。还请朝廷多多照应。”
许无疾顿时了然！什么慷慨啊，大义啊，说到底还是一桩生意。这五万石粮其实是冯老板死前献给新朝的一张投名状。目的是让冯家后人在朝廷面前卖个好。今后能继续顺风顺水，在朝廷的庇护下做生意。
冯恭朝着许无疾一拱手：“草民今后要多蒙您照应了。”
许无疾问：“冯兄以前一直帮令尊打理粮米生意嘛？”
冯恭答道：“不。之前一直在灵岩山书院读书。”
冯老板道：“听说朝廷不久之后就要开科取士。但坊间纷传，朝廷要随唐制，商人之子不得参加科举。他的书读了也是白读。不如回来操持家里的生意。”
许无疾却道：“朝廷要开科取士不假。但关于科举之制，我倒听说了些不一样的风声。朝廷为了鼓励天下百姓读书，别说商人了，即便是贱籍子弟，亦可参加科举。”
冯恭主动道：“草民家中没有兄弟。家中生意得要有人挑大梁。草民想遵循父亲的意愿，今后从商。”
许无疾颔首：“人各有志，不可强求。科举做官是报国，当守法商人繁荣世面，方便百姓亦是报国。”
冯恭拱手：“听于经历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吴瘸子笑道：“嘿，如今的大明无论是做官的还是行商的，都上下一心替山河一统出力。就凭这，北征必胜！”
许无疾却话锋一转，装成了一副刻薄模样，在鸡蛋里挑起了骨头：“冯老板，你捐出的五万石军粮可是好米？切不要用糙米糊弄北征将士。将士们在前方拼死亡命，若吃得是牙碜的糙米，那岂不寒了他们的心？”
冯老板赌咒发誓：“草民愿以性命担保，我那五万石军粮都是江南上等好米。颗颗饱满，粒粒圆润。”
冯恭亦道：“家父说的乃是实情。”
许无疾狡黠一笑：“口说无凭啊。横竖冯老板所捐粮米就在运河码头的粮船上呢。快傍晚时分了，外面微风徐徐，咱们不如去一趟码头，查验下那批粮米。若如冯老板所言，我会建议邓都司上奏朝廷，褒扬冯家的功绩。”
冯老板道：“好。那咱们就去一趟码头，验一验粮，让于经历放放心。”
此话一出，冯恭却有些推三阻四：“查验没这个必要吧？横竖是我家白捐给朝廷的粮米。托钵僧化缘还不嫌饭菜粗鄙呢。”
说到此，冯恭自知失言：“啊，我不是那个意思。”
许无疾装出一副怒相：“怎么，听冯兄的意思，是将朝廷当成要饭的了？”
何上鲛连忙打圆场：“冯公子绝对不是这个意思。我看天色已晚，眼见就日暮了。不如由冯老板做东，请于经历和于夫人、二位官家一同去饮宴？冯公子，你不是还有一份厚礼要送给于经历嘛？”
冯恭连忙道：“对对对。初次见面，草民为于经历备了一份价值千贯的厚礼。”
许无疾一拍桌案：“怎么？冯兄将新朝的官员当成了暴元的贪官污吏？想拿厚礼堵我的嘴？你这是行贿！”
冯老板听了这话，咳得更厉害了：“咳咳咳，恭儿，咱冯家心中无鬼，还怕查验嘛？去查验一番也好，让于经历安心。横竖姑苏的酒楼多得是，待查验完再请于经历饮宴便是了。去码头办完事后，不如就去桃花坞的醉乡楼，那边的饭菜很是可口等等，我怎么觉得这位胖官爷眼熟的很啊？”
冯老板目光此刻停留在蒋琼脸上。
不眼熟就怪了！
冯老板曾数次在醉乡楼请人吃饭。许无疾在后厨，伺候酒宴的是跑堂蒋琼！
冯老板一拍脑瓜：“我想起来了，你不是醉乡楼的那个跑堂嘛？”
冯老板说到“醉乡楼”三个字，何上鲛和冯恭面色一变。在过去二十八个时辰中，醉乡楼已成为十条龙、元廷鹰衙最想铲除的地方。
许无疾笑道：“对喽。他以前在醉乡楼做跑堂不假。新朝用人，向来是不拘一格。只要有本事在身，就能为朝廷所用。这不，这胖跑堂刚被召入运河军务都司府做小旗。”
何上鲛对许无疾的身份提出了质疑：“你真是运河军务都司府的经历官？可有官牌？”
吴瘸子怒道：“老何，你怎么敢对于经历疑神疑鬼？邓都司亲口对我证实了于经历的身份。”
何上鲛却道：“难说。新朝初定，鬼魅魍魉在江南横行。谁知道他是不是编造身份坑蒙拐骗弄来的官职？说不准邓都司也被他蒙骗了。若他是货真价实的经历官，还怕我们看官牌嘛？”
许无疾道：“既然何副帮主执意要看我的官牌，那我让你看便是了。”
说完许无疾先将手指放入口中，打了个响哨。随后他从袖中套出了一方腰牌。
何上鲛定睛一看，只见腰牌上刻着“大明都尉司，聚财校尉，许”。
冯恭在一旁大喊道：“你是都尉司的人？”
许无疾笑道：“然也！”
冯恭一摸自己的腰间，竟从腰带中抽出了一柄软剑。何上鲛也从袖中抖出了一柄匕首。
吴瘸子就站在何上鲛身边。何上鲛用左手绞住了吴瘸子的脖颈，右手拿着匕首抵在他颈脉上，将他当成了人质：“你们别妄动！否则我让这位一心替朝廷办事的运河帮大掌柜见阎王！”
就在此时，蓝少将军领着一众锐卒冲入了大厅之中。刚才许无疾用手指打响哨，是为了给蓝少将军传信，让他带锐卒进姑苏分舵控制局面。
许无疾见吴瘸子被何上鲛挟持，连忙道：“何上鲛，不要冲动。什么事情都可以谈。千万别伤了吴帮主。”
吴瘸子一心一意为大明办事，为百姓谋福。许无疾不能坐视他成为何上鲛的刀下鬼。
何上鲛道：“让你的人让出一条路，放我和冯公子走！快些！”
许无疾无奈，吩咐蓝少将军：“让你的袍泽让开一条路。”
蓝少将军朝着锐卒们挥了下手。
何上鲛又道：“给我们准备一辆马车，两匹快马。”
就在此时，吴瘸子仰天大笑：“哈哈哈！”
何上鲛怒道：“你笑什么？”
吴瘸子道：“我笑你关公门前耍大刀，鲁班门前弄大斧，孔夫子门前卖文章！”
话音刚落，让许无疾惊诧的一幕发生了。
这位吴帮主的右腿一直是瘸的。此刻他却飞起右腿，直接高抬成“一”字。右脚直接踹在了何上鲛的眼睛上。
何上鲛吃痛，欲用匕首刺向吴瘸子的颈脉。哪曾想吴瘸子直接用右手死死握住了匕首。
血顺着吴瘸子的手掌流到了地上。任凭何上鲛如何发力，匕首却纹丝不动。
吴帮主左肘一个肘击，狠狠打在了何上鲛的小腹上。何上鲛下意识的后退了一步。
“唰”。电光火石之间，匕首已经落在了吴瘸子的手上。吴瘸子将匕首刺向何上鲛的左肩。“噗嗤”，何上鲛刺杀不成，反倒挨了一刀。
此时吴瘸子已脱离何上鲛的挟持。锐卒们一拥而上，将何上鲛和冯恭拿下。
许无疾惊讶：“吴帮主，你不像是瘸啊”
吴瘸子颇为幽默，他在许无疾面前走了两步，还跳了一下：“没错。我其实并不瘸，能跑能跳。跑江湖的人，最重要的是伪装。于经历，哦不，我刚才看你腰牌，应该称你一声许校尉对吧？许校尉，你可知人身上哪儿最白嘛？”
许无疾道：“还请吴帮主赐教。”
吴瘸子笑道：“人身上最白的是屁股！因为屁股总藏在裤裆里！没有隐藏自己的本事，我能在江湖上混四十多年没死于非命？”
许无疾夸赞道：“受教！”
吴瘸子又转头看向何上鲛：“老何，就你这三脚猫的功夫，也敢在我面前显摆？就你这样的我一个打十个！”
冯老板见冯恭被擒，急火攻心：“这，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恭儿你怎么在腰间藏了兵刃？还用兵刃对着官家？”
许无疾道：“冯老板，如果我没猜错。你这独子应是张士诚余孽，要么就是元廷的鹰犬。”
冯老板吓得面色惨白：“怎么可能？”
许无疾又望向何上鲛：“何副帮主，你让陶大眼往粮船上运火油是何因由啊？该不会是想火烧粮船吧？那正应了小狐狸的话‘火噬水’。”
这下轮到吴瘸子惊诧莫名了：“啊？火油？好险啊！粮船若被烧，整个运河帮都得跟着姓何的吃瓜落儿。”
何上鲛大喊：“吴帮主，我的吴大哥。你知不知道，应天那边已经动了灭运河帮之心！待到此番运粮大计完成，明廷会用强让运河帮散伙。明廷视咱运河帮为隐患，欲除之而后快，你还傻兮兮的替明廷效力？”
吴瘸子笑道：“此事我早就知道！然而朝廷的想法是对的。未来解散运河帮的做法也是对的！”
何上鲛骂道：“你喝酒把脑袋喝糊涂了吧？运河帮存在数百年，明廷要灭运河帮，你倒不以为意？”
吴瘸子正色道：“绿林中的帮也好，会也罢，都是穷苦人在乱世中为求自保，抱团取暖所建。躬逢太平世道，帮会便不再有存在的必要。邓都司早就跟我说过此事。解散运河帮时，朝廷会分给运河儿郎田土。愿当兵的会给军籍。愿留在运河边讨生活的，朝廷还会给免五年徭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