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不妙
何上鲛拿来了运河帮的运粮账簿。许无疾坐到椅子上,随手一指王三:“这位是我手下的王书算。账目就由他核对吧。”
王三不仅精通开锁,能够嗅出金银味道。他还有另外一桩本事,那便是查账。
应天的小偷跟江南各地的山贼水匪一样,亦是结伙的。王三替朝廷效力之前,乃是应天妙手门的“大算盘”。
妙手门八百门众每日得手后要给门中缴纳“分润”。这些分润通常数目不大,但总账目繁杂无比。身为大算盘的王三却能够将账目记得井井有条,烂熟于心。
王三朝着何上鲛一拱手:“何副帮主,可否借我一架算盘?”
何上鲛吩咐人拿来了算盘。王三左手翻看着账册,右手则“噼里啪啦”,利落得拨弄着算珠。
许无疾则跟吴瘸子继续聊着天:“吴帮主,我听说去岁十一月,朝廷曾想收编运河帮的十万儿郎,充实水师,最后遭您拒绝。”
吴瘸子解释:“嗯,有这回事。运河帮虽心向朝廷,但我们的儿郎却只想在后方为朝廷效力,不想上战场拼死亡命。朝廷的好意,我只能心领,却不能遵从。”
许无疾笑道:“吴帮主就不怕得罪了朝廷?”
吴瘸子喝了口茶,道:“不怕。大明不似暴元,是一个讲理的朝廷。以前暴元经常抓我们运河帮的壮丁。新朝大明则不同。大明从不强征壮丁、强人所难。这也是我为何要为新朝效力的原因——它讲理啊!为这事儿,兵部尚书陈宁还给皇帝陛下写了一封奏疏。皇帝陛下御批‘强扭的瓜不甜’。兵部得了这样的御批,也没有难为运河帮。”
许无疾笑道:“原来如此。”
王三一连翻看了半个时辰的账册。
突然间,王三开口:“这账只有一处不对的地方。”
许无疾问:“哦?哪处不对?”
王三道:“吴帮主,于经历。账册上写明,浙东四府供给的五万石军粮因路途中遇到大雨,拖延了六日行程,尚未到苏州。也就是说,五十万石军粮暂短着五万石。但账册上却又写着,浙东四府军粮五万石,已在丙三十七号至戌十八号粮船装船。”
许无疾道:“是不对。一边记着浙东军粮未到。一边又写着已装船?”
吴瘸子笑道:“王书算果然慧眼如炬。这里面的确有些因由。”
说完吴瘸子望向了何上鲛:“老何,这事是你一手经办的。你解释给于经历听吧。”
何上鲛朝着许无疾一拱手:“于经历。北方战事如火如荼,将士们盼粮草军需如大旱之盼云霓。浙东四府军粮本是按照朝廷定下的时限及时起运的。因暴雨耽搁行程,绝非四府官衙之过。运河码头的粮船要赶时日抓紧起航。我们不能为了区区五万石粮,耽搁五十万石的运粮大计。您说是吧?”
许无疾道:“嗯,是。”
何上鲛又道:“运河帮与浙东四府的官衙有些交情。若延误运粮时日,四府从知府到同知、通判统统都要丢乌纱。前方将士等不起,四府官员也拖不起。于是我自作主张,跟姑苏城的第一大粮商冯渐成借了五万石粮。先将这五万石粮运上粮船。等浙东四府的五万石军粮运到姑苏,再还给冯渐成便是了。”
吴瘸子在一旁道:“老何这样做绝非拆东墙补西墙。并未给朝廷落下一石粮的亏空,又能让粮船按时启运。这法子他跟我一说我便同意了。”
许无疾听到何上鲛所说。立马想起刚才孙六娘所说,何上鲛曾想将五万石粮卖给她换现钱的事。他不免起了疑心。
许无疾问:“哦?那位粮商冯渐成竟有这么大的手笔。一次便能拿出五万石粮来?快赶上孙太君广进粮行的神通了。”
何上鲛答:“冯渐成这人有姑苏‘粮王’的雅号。冯家在姑苏经营粮米生意多年,历经前元、伪张、大明三朝而不倒,实力雄厚。不过一次拿出五万石粮,还是掏空了冯家在姑苏城里的全部粮仓。”
许无疾道:“原来如此。冯渐成替浙东四府垫了五万石粮,没想着要利息?”
何上鲛笑道:“冯老板是个知晓大义之人。他跟我说过,既是替朝廷办事,他不会收一石粮、一贯钱的利息。”
许无疾竖起了大拇指:“嗯!果然是个义商啊!”
何上鲛替那位巨商冯老板说起了好话:“冯老板育有四子。大豪商家的公子,可以在姑苏城安逸享乐。但冯老板却将三个儿子都送入了明军效力。仅留下幼子在家守业。”
许无疾惊讶:“哦?还有这等事?”
吴瘸子在一旁插话:“没错!冯老板将三个儿子送入军中,可不是托门子使银子帮他们在军中谋什么高位。他的三个儿子皆是大头兵。随时有血洒疆场的危险。此事还被前任姑苏知府下布告表彰过。”
许无疾道:“等运粮大计办完,我会求邓都司给朝廷上书,好好赏赐这位解了朝廷燃眉之急的冯老板。哦对了,可否将冯老板请到贵帮姑苏分号来,我见上一见?”
吴瘸子笑道:“来啊,差人去请冯老板来。”
何上鲛道:“我亲自去请。”
许无疾怀疑何上鲛和冯老板之间有猫腻。怕他们串供或外逃。他道:“何副帮主还是留在大厅,跟王书算再核对一遍账目。”
说完他看向蒋琼:“你让运河帮的人带路,去请冯老板。记住,见到冯老板不准摆你的臭官架子,惹得他不快。”
蒋琼心领神会,拱手道:“得令!请于经历放心。我一定将冯老板全须全尾请到分舵大厅里来。”
吴瘸子派了两名帮众,引着蒋琼和三十名锐卒离开了姑苏分舵,去“请”粮商冯老板。
蒋琼走后,许无疾问王三:“账目上还有其他不对的地方嘛?”
王三答:“其余账目皆严丝合缝。运河帮办事果然妥帖。”
许无疾笑道:“那是。要不然邓都司会视吴帮主、何副帮主如左右手一般?这次北征若一切顺利,将蒙元余孽逐出中原。朝廷是要给运河帮计大功的!”
许无疾嘴上给吴瘸子、何上鲛戴着高帽。心中却起了疑:十条龙在姑苏城内藏有粮米四十五万石。若何上鲛是十条龙的人,为何只动了五万石的手脚?
吴瘸子被许无疾的一席话说得眉开眼笑:“于经历过誉了。新朝庭心系百姓。朝廷的事便是百姓的事。我们运河帮替朝廷出力是在造福百姓。我们一百个愿意。至于功不功的我们倒是没想过。”
许无疾突然问了何上鲛一个问题:“何副帮主在运河帮多久了?我听说吴帮主自十一岁起就是运河帮的码头儿郎。在帮中整整四十年。想来你在帮中年限也不会短。”
何上鲛一愣:“啊,惭愧。我入帮不过六年而已。”
许无疾面露诧异的表情:“仅仅入帮六年便做上了副帮主的高位?”
吴瘸子在一旁解释:“老何这人精明强干。别人办不成的事他能办成。别人解不开的疙瘩他能解开。故而他在帮中升迁得很快。他虽在帮中资历一般,但帮中兄弟却无一人不服他,不敬他。”
许无疾点头:“嗯,原来如此。”
何上鲛道:“我能坐到今日这个位置,上靠吴帮主提携,下靠弟兄们捧我。我算什么精明强干之人。只是做事认真、仔细一些罢了。帮中比我强的人有不少。只是我运气更好一些。”
许无疾继续问:“何副帮主进运河帮之前是做什么的?”
何上鲛答:“惭愧。我以前在前元的海宁县衙门做过主簿。后来义军举事,海宁被义军攻破,哦不,收复。我便归隐田园,买了几十亩桑树,养了五年的蚕。”
许无疾惊讶:“啊?没想到何副帮主还是前朝的从九品命官呢!”
何上鲛“噗通”给许无疾跪下:“于经历明鉴。我在暴元的衙门中做事只是为了混口饭吃。我亦恨暴元恨的牙根痒。我绝无思恋旧朝之心。”
许无疾笑道:“快快请起!其实朝中很多高官都曾在元廷效力过。譬如户部的张昶张尚书,以前就是元廷的正一品大员。底下的三司衙门,府、州、县衙留用的前元官员更是不在少数。上位早有明诏,凡前元官员,肯为朝廷效力、百姓谋福者,不问过往。”
说完许无疾亲手将何上鲛扶了起来。
何上鲛的眼中泛出泪花:“朝廷对我不计前嫌,我定当尽力报效。豁上我这条命,也要将朝廷交待下来的差事办的妥妥贴贴。”
吴瘸子道:“于经历有所不知。自从帮里接了朝廷派的这桩运粮差事,何副帮主天天忧心劳神,每日只睡一个半时辰。人都累瘦了一圈儿。”
许无疾未免心中好笑:累瘦了一圈还胖得跟个水缸似的。他接这件差事以前岂不胖得像个球?
就在此时,一个许无疾的熟人来到了大厅之中。
来的人是山塘街有名的仙家,蒙人血统的小狐狸。
小狐狸看到许无疾很是惊讶。之前许无疾找他,向他表露过都尉司校尉的身份。
许无疾怕小狐狸说漏嘴,抢先道:“啊,这不是前知五百年,后算五百栽,料事如神的狐仙爷嘛?于某人上次请您算子嗣,您说三月之内必有果。果然如此!”
说完许无疾一指陪他前来的顾寒儿:“内子刚刚有了喜脉。号脉的先生说已经有两个月身孕了。”
小狐狸这种算命先生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长了毛比猴儿还精。他听了许无疾这番话,当即明白许无疾是在用假身份办差。
小狐狸很是配合。他笑道:“我早就说了,于经历祖上有福荫,是绝对不会断香火的。”
许无疾问:“真没想到在运河帮遇到了狐仙爷您。您来此是为了?”
吴瘸子在一旁道:“我们运河帮凡启运大宗货物,事先都要请五仙测算下吉凶。狐仙爷是姑苏五仙之首。又住得近,跟我们姑苏分舵在一条街。这回测吉凶自然要劳烦他。”
许无疾道:“那就请狐仙爷施展神通,为运河帮指明吉凶吧。”
小狐狸颔首:“嗯。设坛,问天!”
众人来到了姑苏分舵的后堂。小狐狸在后堂中铺上了八卦垫坐定,又从褡裢中拿出了一个龟壳。
运河帮的大小头目们围在小狐狸周围,片刻后跪倒在地,虔诚的等待着天命。
吴瘸子知道狐仙问天的规矩。将准备好的三枚新铸“洪武通宝”铜钱放入了龟壳中。
小狐狸将龟壳高举过头顶,嘴里念念有词:“大衍之数五十,其用四十有九。分而为二以象两,挂一以象三, 揲之。”
“哗啦”,三枚铜钱落在地上。
小狐狸看了看铜钱的正反,又将铜钱装入龟壳,继续摇卦。周而复始整整六次。
摇卦结束后,小狐狸大喊一声:“啊呀!不妙!”
吴瘸子脱口而出:“怎么不好?”
小狐狸皱眉:“有天火噬水之相。不妙,不妙哇!”
许无疾有些奇怪:“天火噬水?何解?”
小狐狸道:“这就要你们自己体会了。总之我问天,此六卦皆为上卦为震,下卦为坎,是上火下水,为‘火噬水’卦。”
许无疾皱眉,心中暗道 :粮船全在运河码头上。按照小狐狸所说“火噬水”,莫不是十条龙要火烧粮船?朝廷为凑齐五十万石军粮几乎倾尽江南之力。若一把火被烧掉,那原本顺利的北征战局将瞬间逆转。
吴瘸子听到小狐狸所说,眉头紧锁。
吴瘸子并不信神鬼之说。但他手下的儿郎们信。故而每次启运大宗货物,吴瘸子都要花重金请一位“仙家”问天。通常他会给“仙家”奉上一笔丰厚的卦资,让仙家说出一堆上上大吉之类的话,以安儿郎之心。
可这回,小狐狸怎么会说出这么不吉利的话?说什么火噬水,大大不妙?
怪哉,怪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