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姑苏分舵
运河帮是一个庞大的组织。号称有十六堂、四十八分舵、十万儿郎。
苏州是运河重要的中转码头之一。姑苏分舵管着整整八千儿郎。
元廷统治时期，官府将运河帮儿郎当成了牛马一般驭使。运河帮无人不恨暴戾无仁的元廷。
红巾起事后，运河帮虽未直接参与举义，却积极为诸路义军运送粮草、军需。他们为反元大业是出了大力的。
如今运河帮上下都盼着北征能够以明军的全胜告终。原因很实际：天下一统，运河才能完全贯通南北，漕运才能兴盛，运河帮的儿郎才能过上天天有活干，有钱拿的好日子。
明廷一直将运河帮的人视为“义民”。左丞相李缮常巡视江南各重镇时，亲自接见过运河帮的帮主吴瘸子。
此番为北征大军运送军粮，运河帮上下一心，决意将粮草顺利运至北方。
姑苏分舵内，所有人都忙疯了。许无疾一进分舵，只见分舵内摆放着三十张书案。每张书案后都坐着一个管事。书案后则聚拢着帮内大小头目。众人扯着嗓子，高声交谈着。
“我晓得在甲六号船装船的那二百弟兄已经通宵干了十二个时辰。让弟兄们再辛苦些，两个时辰之后再收工。我暂时没有人手派过去接替他们。”
“你给我听好了，那三千石粮，今夜子时之前要装完！丙十七号船得抓紧让出船位。装不完？装不完去跳运河自尽好了！”
“什么？人手不够？人手不够就让你亲戚朋友都扛粮袋。我在帮主面前立了誓。到了时限完不成，他砍我的手指。放心，我会先砍你的手指！下一个 ！”
许无疾感慨：“吴帮主，你这姑苏分舵简直就是战时的元帅大营一般啊。”
吴瘸子笑道：“都司吩咐下来的时限太短。我们运河帮这几日真如打仗一般。”
就在此时，一名帮众禀报：“帮主，您可回来了。孙太君在客厅等您半个时辰了。”
吴瘸子面色一变：“啊？该死该死。怎么能在孙太君面前失了礼数。”
许无疾和顾寒儿对视了一眼。
孙太君之前说过，她为给回乡的老义军袍泽筹措安家费开了一家粮行，名曰广进。而北征军粮中的一部分便是由广进粮行采购的。
孙太君是个急性子，主动离开了大厅，来到前院。她见到吴瘸子后大喊：“吴帮主，你让我好等。”
喊完这一声，孙太君看到了吴瘸子身边的许无疾等人。
许无疾连忙主动上前：“小的于昱菊，见过孙太君。”
孙太君皱眉：“什么吁吁吁？还驾驾驾呢！”
许无疾拱手道：“孙太君真是贵人多忘事。属下是运河军务都司府的经历官于昱菊啊。”
孙太君是聪明人，当即明白许无疾是在用假身份秘密查案。她改口：“啊，想起来了，你是邓玉手下那个名字很是奇怪的经历官。”
许无疾笑道：“上回邓都司寿宴，将您请入上席。属下在一旁伺候，还给您斟过酒呢。”
孙太君颔首：“哦对。那日喝得是三十年的女儿红。”
吴瘸子道：“原来孙太君跟于经历是熟人。”
孙太君道：“客套话就不说了。我们广进粮行替朝廷采办的十万石军粮现已运至运河码头边的姑苏大仓。你快派人过去运粮。等军粮上了船，我也好去跟户部结算账目。”
吴瘸子倒吸一口凉气：“那十万石粮提前一天运到姑苏大仓了？我们运河帮这边劳力有限，全在码头那边装船。从江西、徽州调集来的一万儿郎，要到下晌才能聚齐。您的粮可能要在姑苏大仓多等半日。”
许无疾心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运河帮动辄能够跨省调集上万青壮儿郎。这对于朝廷来说恐怕不是一件好事。朝廷是绝不允许运河帮这样似兵非兵的帮会长久存在的。
想到此，许无疾竟对忠肝义胆的吴瘸子感到了一丝惋惜。
孙太君道：“多等半日就多等半日吧。那我先府去。你们人手聚齐，记得去我府上说一声。我好去姑苏大仓与你们交接。”
吴瘸子满脸堆笑：“我送孙太君走。”
许无疾连忙道：“属下也送您老走。”说这话的时候，许无疾对着孙太君眨了眨眼。
孙太君心领神会：“吴帮主，你忙的不可开交，就别送我了。让于经历送我就成。”
吴瘸子这种江湖人士最善于察言观色。他敏锐的察觉了许无疾和孙太君互使眼神。不过他想岔了，他竟认为这位年轻俊朗的“于经历”跟孙太君有私。
要知道，孙太君时年不过四十多岁而已，徐娘半老，风韵犹存。
吴瘸子道：“那就有劳于经历了。”
许无疾跟着孙太君来到分舵大门口。大门前停着一辆马车。这辆马车是洪武帝特赐的，亲王规制，车厢镶银，挂金铃。
许无疾想跟孙太君私下说几句话。他压低声音：“可否准属下与您入车厢一叙？”
孙太君微微颔首：“嗯。”
二人上得车厢内。孙太君拉开厢窗的帘子，吩咐跟随她一同前来的下人：“你们退后二十步。”
下人们领命，在车厢的二十步外围成了一个圈。
孙太君道：“许校尉，我正要找你。那夜过后，我的贴身侍女夏雪失踪了。别是让歹人绑了去。”
许无疾笑道：“夏雪不绑旁人就算好的了。她是十条龙中的黑龙。连林柳春都她的下属。”
孙太君闻言大惊失色：“什么？夏雪是黑龙？”
许无疾道微微颔首：“十条龙对贵府的渗透可谓是无孔不入。”
孙太君心有余悸的说：“幸亏太子来姑苏看我时，我未提前告知任何人。且是入夜后秘密将太子迎入府内。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许无疾伸出了大拇指：“孙太君做事缜密，在下佩服。”
孙太君道：“行了，高帽子还是少给我戴。说吧，你要问我何事？”
许无疾答：“属下怀疑十条龙所藏的四十五万石粮米与运河码头息息相关。故化名前来运河帮查探。您跟运河帮这边很熟？”
孙太君道：“在江南做生意的人，哪个跟运河帮没有瓜葛？江南刚刚安定不久，朝廷的军力又都放在北征一统大业上，尚未来得及腾出手剿灭各地废患。如今江南各地的水匪、山贼一窝又一窝。想要长途运送货物，十有八九会中途遭匪。将货物交给运河帮则不同。运河帮在绿林道中很有人缘。与四头八面的水匪山贼都有交情。将货物交托给运河帮运送，可免被抢之虞。”
许无疾听着孙太君所说，心中生出了一种可怕的直觉：十条龙转运张氏遗财是为了充作军资发动叛乱。而所谓“叛军”，便是十条龙拉拢的江南各地的水匪山贼。这些水匪山贼大部分都是陈友谅、张士诚、方国珍余部甚至还有被打散了元廷江南驻军。运河帮与这群水匪山贼交往颇深，等于跟十条龙暗中有交集。
孙太君又道：“此番我替朝廷采购了十万石军粮，得等运河帮将军粮搬上粮船才算交割完成。户部的张昶才会付钱给广进粮行。论起来我还要巴结着些运河帮呢。”
许无疾问：“十万石粮不是小数目。孙太君是从哪里采办的？”
孙太君答：“江南各府、州、县的大、小粮行存米，几乎全被我买空了。这才勉强凑够了十万之数。据我所知，此次运粮总数为五十万石。剩下四十万石则是各地官府的官粮。”
许无疾颔首：“您与运河帮打交道期间，可发生过什么可疑之事？”
孙太君想了想，答：“还别说，前一阵我真遇到了一件可疑的事。运河帮的副帮主何上鲛私下找过我。想绕过运河帮跟我做一笔生意。”
许无疾问：“哦？什么生意？”
孙太君答曰：“何上鲛对我说，他朋友手中有五万石粮米，想卖给我换现钱。可后来何上鲛又对我说，那批粮他朋友已经尽数卖出。这桩生意作罢。你猜何上鲛是通过谁与我结识的？”
许无疾问：“谁？”
孙太君答：“孙忠。”
许无疾听了这话，当即作出了判断——运河帮的那位副帮主何上鲛与十条龙有关！
要知道，孙忠是死硬的十条龙成员。到现在还关在醉乡楼中呢。
孙太君又道：“若何上鲛想卖粮，何须经我这道手？运河帮人脉广阔。他通过运河帮便能将这批粮脱手。何苦请托他人？”
许无疾颔首：“是啊，这事的确蹊跷的很。那何上鲛此刻可在姑苏分舵内？”
孙太君答：“刚才还在大厅坐着陪我等吴瘸子呢。”
许无疾拱手：“多谢孙太君一番提点。属下先告辞了。”
孙太君道：“我应该谢你才是。若不是你昨夜替我挖出了府中的一堆暗桩，我那兴义太君府都快成了十条龙的据点了。我欠你的情，有事你尽可以来找我帮忙。”
许无疾下得孙太君的马车，回到了姑苏分舵内。
顾寒儿等人迎了上来。
许无疾压低声音：“这运河帮有蹊跷。值得一查。都打起精神来。”
顾寒儿点头。
许无疾问：“吴帮主呢？”
顾寒儿答：“去大厅了。”
许无疾带着顾寒儿等人来到大厅。只见吴瘸子正在跟一个五十多岁的矮黑胖子交谈着。
吴瘸子见许无疾来了，连忙引荐：“于经历，这位是鄙帮副帮主何上鲛。老何，这位是运河都司府的于经历。”
许无疾本来认为运河帮的帮主、副帮主应该是英姿飒爽的江湖风流人物。没想到帮主是个瘸子，副帮主是个矮黑胖子。
何上鲛拱手：“原来是于经历，久仰久仰。”
许无疾客套道：“我也久闻何副帮主的大名了。今日一见，果然英雄气概。”
“噗！”何上鲛的肚子不争气，正寒暄呢放了一个又响又臭的屁。
众人陷入尴尬。吴瘸子很会打圆场：“俗话说得好，大屁一响，黄金万两。老何这屁一放，预示着咱们替朝廷运粮的差事会顺风顺水。”
许无疾附和：“对对对。屁乃人之气也。何副帮主中气十足，运粮之事想来是成竹在胸了。”
何上鲛苦笑一声：“要么说吴爷能当帮主，我只能做他副手呢。什么事到他嘴里都能变成大吉大利的吉兆。我是早晨贪嘴，多吃了两根萝卜。”
许无疾惊讶：“堂堂运河帮副帮主，早饭竟是萝卜？”
何上鲛道：“于经历有所不知。我们运河帮一向是上下同等，同甘共苦的。运河帮弟兄早饭是萝卜，我们这些帮主、副帮主、堂主、香主、舵主，早饭亦吃萝卜。”
许无疾疑惑：“这两天运河帮儿郎在码头出那么大的力气，早饭却是萝卜？”
何上鲛一脸大义凛然：“没错！别看我们此番运送的粮米有五十万石。可那都是北征大军的军粮。我们可不敢贪占一粒米，一颗粟。姑苏分舵还将舵里的存粮两千石捐给了朝廷做军粮。帮中如今缺粮的很。弟兄们只能午饭吃干的，早饭、晚饭皆以萝卜充饥。”
许无疾伸出了大拇指：“运河帮不愧都是忠义之士。在下万分佩服。”
吴瘸子在一旁道：“老何，闲话就不多说了。于经历要看咱们这次运粮的具体账目。帮里账本一向是你管，你快拿给于经历。”
何上鲛道：“成！我这就去取来。”
何上鲛走后，吴瘸子将许无疾等人让到了上座。
许无疾试探着说：“我最佩服运河帮。朝廷要给运河帮面子不说，连各地的绿林好汉亦要卖运河帮三分薄面。”
吴瘸子听出许无疾话里有话。他道：“江南绿林道上的朋友，大部分是当年被元廷逼迫太甚，迫不得已落草的。他们早有归降朝廷之意。”
许无疾道：“好啊。吴帮主可做朝廷与绿林道之间的中人，帮着牵线搭桥。兵部早有明令，落匪者，若非手染百姓血债，罪大恶极者，皆可归降朝廷，返乡务农。朝廷既往不咎。”
吴瘸子道：“成。等办完了运粮大计，我就着手这件事。”
二人有一搭无一搭的聊着闲天。
盏茶功夫过后，何上鲛领着两名帮众，抬着一箱子账簿来到了大厅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