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杨先生
施耐庵声称他的书稿存于齐云楼地宫。这让许无疾顿时来了兴趣。
许无疾问施耐庵:“你的书稿怎会在齐云楼地宫?”
施耐庵答:“多年前我对张士诚说,白天我为他参谋军机。夜里想找个清静的地方写书。他便将齐云楼地宫中的喜缘堂给了我。”
许无疾道:“这么说,你对地宫很是熟悉?”
施耐庵捋了捋胡须:“我在地宫内写了那么多年书,自然熟悉。”
许无疾道:“好。那就有劳施先生给我们带路。”
施耐庵师徒在前方引路。不多时,众人来到了齐云楼遗址前。
施耐庵望着被烧成白地的遗址呆若木鸡:“这里怎么会变成个这个样子?”
许无疾问:“难道施先生没听说嘛,张士诚被俘前将妻妾召集于齐云楼,放了一把火烧了个个干干净净。”
施耐庵叹了声:“我隐居于兴化乡野躲避战乱。早就不知有汉,无论魏晋,不问世事。真没想到,当初华灯异彩的齐云楼,如今已变成了一堆灰烬。这真是帝王将相终作土。”
许无疾问:“你能指出齐云楼地宫的入口嘛?”
施耐庵指了指东北方:“地宫入口在齐云楼的东北角。”
众人来到了齐云楼遗址的东北角。地上尽是厚厚的木灰,哪里有入口的影子。
许无疾对蓝少将军说:“蓝少将军,弟兄们镐、铲都备好了嘛?”
蓝少将军抱怨:“许大哥,我这精锐的豹勇营都快变成锹镢营了。都备好了。开掘嘛?”
许无疾点头:“开掘!”
两三百锐卒肩扛镐、铲,开始挖地三尺,挥汗如雨。
许无疾夸赞道:“蓝少将军,你手底下的兵都是能吃苦,能出大力气的好汉。”
蓝少将军道:“我手底下的兵不仅能吃苦出力,到了战场还能视死如归呢!牛皮不是吹的,辇车不是推的。你打听打听,当初姑苏阊门时,七个大营都打不下来。是我带着豹勇营扛着袍泽的尸体,用尸体堆出了一架尸山,借着那座尸山攻上的阊门。”
许无疾感慨:“姑苏攻城战的确惨烈。”
蓝少将军道:“唉。如果大明的敌人都在明处就好了。真刀真枪开兵见仗,我一点都不怕。可大明的敌人还有暗处的魑魅魍魉。以前我不晓得那些魑魅魍魉的厉害。这回跟着许大哥你办差,我是真知道了他们的狡猾、歹毒。”
蓝少将军的手下从王宫别处搬来了一张桌子,几张椅子。
许无疾道:“施先生请坐吧。我生平最敬佩读书人。你不仅是读书人,还是写书人。”
施耐庵毫不客气的坐到了椅子上。
蒋琼怒道:“老儿,我们许爷跟你客气客气,你还真坐下了!我这个都尉司里的第一猛卒还没坐呢!”
“噗嗤”,施耐庵用奚落的眼神瞥了蒋琼一眼:“猛卒?猛卒我见多了!我问你,碗口粗的垂杨柳,你拔得起来嘛?”
蒋琼一愣:“碗口粗的垂杨柳?我指定拔不起来。怎么,你拔得起来?”
施耐庵道:“我也拔不起来。但我见过有人倒拔起来过。”
蒋琼好奇:“谁?”
施耐庵答:“以前王宫亲军中有一个两百多斤的壮汉,名叫鲁大的。他有扛鼎之力。曾当着张士诚和王宫群臣的面,在齐云楼前拔起过一棵垂杨柳!那才叫真正的猛卒。我还把这人写进了我的书里。”
许无疾问:“施先生将认识的人写进了书里?书里的人不都是编出来的嘛?”
施耐庵摆摆手:“官家,这你就不懂了。写书之人经常将自己所识之人、所听之事写入书中。譬如说那鲁大,以前因杀了一个卖肉的恶屠被元廷通缉,几经辗转投到了张士诚帐下。我还将他打死卖肉恶屠的事写入书中了呢。”
许无疾问:“施先生,你说你这部书稿写了七年。共写了多少字?”
施耐庵答:“前二十回共十五万字。”
许无疾咋舌:“十五万字?算是鸿篇巨著了。”
施耐庵笑道:“只是前二十回而已。按照我的构想,此书会写一百二十回,百万余字。”
许无疾瞠目结舌:“百万余字?”
施耐庵答:“正是。我打算穷尽自己余生,将此百万字的巨著写完。我若死了,书未著完,便让我学生贯中接着写。师徒两代人尽耗心血,定能将其著完。”
许无疾拱手:“弃而不舍,金石可镂。施先生的恒心令人敬佩。”
施耐庵苦笑一声:“话说回来。先继续写下去,得先找到我那前二十回的手稿。”
王三在一旁提醒许无疾:“许爷,这两个人来路不明。你不要被他们的花言巧语蒙骗。”
许无疾微微颔首。他心道:我这是怎么了?第一次见这二人,竟对他们毫无戒备之心。仿佛上天注定,我会在今时今日遇到他们两人,帮他们一个忙一般。
许无疾问施耐庵:“施先生当初为何离开张士诚?”
施耐庵答:“偏安一隅、首鼠两端者难成大事。更难成安定天下的帝王。他不配被我辅之。”
许无疾又问:“既然你与朝中御史中丞刘先生有交情。为何不让刘先生引荐,入我大明新朝为官。”
施耐庵道:“我若醉心于仕途,当初不会挂印离张士诚而去。说实在的,当初张士诚待我不薄。如今江南已经安定,我观大势,天下一统也只是时日问题。此时我若出仕做大明的官,大明无非多一个官僚。不如认真著书,遗给后人一部鸿篇巨著。”
锐卒们埋头挖掘着地宫入口。半个时辰后,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无疾。”
许无疾起身一看,来人竟是都尉司的实际掌控者杨先生。从苏州到南京足有四百里。杨先生竟赶了十九个时辰的路,连夜到了姑苏。
许无疾和蒋琼、王三连忙给杨先生跪倒抱拳行礼,齐声道:“属下等跪迎杨先生。”
杨先生一袭白衣,一阵风吹过他的衣带当风。他一挥手:“虚礼都免了吧。请起。”
众人起身。
许无疾道:“先生如何得知属下等在齐云楼遗址?”
杨先生答:“我到姑苏已有一个时辰,一直在醉乡楼等你们。刚才顾寒儿押着一干人犯回了醉乡楼,将你们这两天办差的经过详细告知了我。无疾,我没看错你,你是个精明强干之人,差事办得利落。”
许无疾拱手:“惭愧。如今十条龙尚存赤、黄、绿三龙;东、南、北三龙王尚未捕到。张氏遗财中的白银、布匹、粮食、珍玩四样尚未寻到。”
杨先生道:“按照顾寒儿所说,黑龙林春柳已招认,东龙王是胡惟智、北龙王是邓玉。我尽快请旨,将这二人收押审问。”
杨先生外表是个文弱书生,却有着狠辣的心肠和手段。不然他也不会替洪武帝执掌帝王的袖中匕——都尉司。
他一向喜欢办大案,办大案才能立大功,在洪武帝面前出彩。他巴不得抓的人身份越高越好。
许无疾连忙道:“禀先生,林春柳所说是真是假尚不能确定。胡惟智和邓玉是否真是张逆的余党暗桩尚不能”
杨先生打断了许无疾:“正因为不能确定,才要将此二人受压审问。别忘了,这二人都是淮西人。”
杨先生是朝中浙东人首领的得意门生,毫不掩饰对朝中淮西人的憎恶。
许无疾心中咯噔一下:杨先生已经犯了办秘密差事的大忌——先入为主。
不过顶头上司的话都说到了这个份儿上,许无疾不能再反驳。他只得道:“属下全凭杨先生吩咐。”
杨先生问:“地宫挖掘的如何了?”
许无疾答:“尚未找到入口。”
杨先生微微颔首:“好。我就在此地,与你们一同等。”
就在此时,杨先生不经意的瞥见了施耐庵。他惊讶道:“师伯?你怎会在此处?”
施耐庵见到杨先生,亦是惊讶:“你是师侄?”
杨先生快步走到施耐庵面前,行揖手礼:“小侄见过师伯。”
许无疾见这架势,当即明白施耐庵所言非虚,他与御史中丞刘季的确有交情。
施耐庵道:“当初青田一别,你我二人已有六年未见了。”
杨先生主动拿起桌上的茶壶给施耐庵倒茶:“是啊师伯。家师对您颇为想念。前几日还念叨起您来了呢。自今年开春,我派出来了不少耳目,满江南打听您的下落。没想到竟在姑苏城中遇到了您。”
施耐庵笑道:“嘿。你的手下正在帮忙找我的心尖肉呢!”
杨先生问:“此话怎讲?”
施耐庵将事情经过说给了杨先生。杨先生听罢对许无疾笑道:“这位施先生是正大光明的君子。你不必起疑。他说今夜来此是为了寻书稿,那一定没有其他目的。”
许无疾道:“原来如此。施先生,刚才多有冒犯之处,还请见谅。”
杨先生替施耐庵接受了许无疾的道歉:“不知者无罪。我这位师伯拿他的书稿比命还要珍惜呢!只是不知,书稿是否在大火中被焚。”
蓝少将军跑了过来,喊道:“许大哥,入口掘开了!”
杨先生见到蓝少将军笑道:“蓝小爷,别来无恙啊。”
蓝少将军对许无疾俯首帖耳,对杨先生似乎没有好感:“哎呦,这不是上位身边的红人杨秀才嘛!如今我见到你,是不是该给你行礼?”
从根子上说,蓝少将军亦是淮西人,属朝中淮西一党,与杨先生分属朝中不同的阵营。
且蓝少将军虽桀骜、跋扈,却是个光明磊落的少年。对杨先生这个专办秘密差事的头子毫无好感。
杨先生道:“我听顾寒儿说了。此番追查十条龙个,寻找张氏遗财,你蓝少将军出了大力,功不可没。我会在上位面前替你请功。”
蓝少将军丝毫不领情:“请功还是算了吧。不别在上位面前颠倒黑白,告我的刁状我便烧高香了。”
眼见两人言谈间铳药味渐浓。许无疾连忙岔开话题:“杨先生,既然地宫入口已寻到。咱们下得地宫,看是否存有白银便是。若十八万两白银皆在地宫中,则林春柳所言非虚。胡府尊和邓都司自然有张逆余党暗桩的嫌疑。”
杨先生道:“嗯,罢了。蓝少将军,我不与你斗嘴。办正事要紧。”
杨先生骑着快马星夜兼程赶来姑苏,既是来帮许无疾的,也是来抢功的。
将十条龙连根拔起,找齐张逆遗财这两件大功,若落到一个校尉头上虽说这校尉是杨先生的手下。但功劳永远是掐在自己手中最牢靠。
许无疾作了个“请”的手势:“请杨先生移步地宫入口处。”
且说醉乡楼那边。顾寒儿在摇曳的烛光中愁眉不展。
就在两刻之前,杨先生找她先谈了公事。而后又说了一件私事:他有意将她纳为妾室。
顾寒儿是都尉司里的“蝴蝶”。按资历、功劳,这只蝴蝶已到了飞离都尉司,嫁人生子的时候。
杨先生提出纳她为妾,颇有肥水不流外人田的意思。
但顾寒儿却对许无疾心有所属。
一边是心上人,一边是顶头上司。这让顾寒儿陷入了艰难的抉择当中。
顾寒儿心中盘算,若她拒绝了杨先生。以杨先生灵通的耳目,迟早会知晓顾寒儿是因许无疾拒绝了他。
到那时,杨先生随便扔给许无疾一双小鞋,许无疾就要命丧黄泉。
毕竟在应天那边,杨先生是出了名的睚眦必报。
顾寒儿越想越愁,只得借着公事转移自己的忧愁。她上下巡视了醉乡楼的每一个房间,确认了每一名关押的十条龙成员并无异动。
月色当空,顾寒儿抬头仰望一轮明月,心中祈求许无疾平安,自己能够得偿所愿,嫁给意中人。
且说齐云楼那边。
地宫入口已被掘开。杨先生吩咐道:“蒋琼,你不是号称司里的第一猛卒嘛?你带人打头阵,下去查探一番。我与许无疾在上面等你。”
蒋琼拱手:“属下遵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