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义女
两刻之后，狮子林的守林人，六旬老者高福被锐卒押到了许无疾面前。
高福眯着眼，一副大义凛然的表情：“我就是蓝龙。要杀我刮随你便。我是半截黄土埋眉毛的人了，你可以试试我怕不怕死。”
高福尚不知许无疾已查明梁知礼是真正的蓝龙。他想将“蓝龙”这个角色扮演到底。
许无疾道：“蓝龙是梁知礼。此刻他正被押在二楼东首第二间卧房里。”
高福冷笑道：“什么梁知礼。我没听过。”
旁边的张天仇却道：“老高。许校尉说的是真的。我大哥已被他们捉住。我已告知都尉司他的真实身份。”
高福破口大骂：“好你个叛徒！为了苟活连自己的大哥你都出卖？”
张天仇怒道：“大哥？你知道他刚才见我第一面想做什么嘛？杀了我灭口！对张士诚的愚忠，已经让他六亲不认！他连自己的亲弟弟都不打算放过。”
许无疾接话：“高福，张天仇远比梁知礼在乎兄弟情谊。梁知礼都对他下杀手了，他想得依旧是如何救下自己大哥的性命。”
高福眉头一挑：“他们哥俩谁更重情谊与我无关。先主有大恩于我。我是绝不会做出对不起先主之事的。”
许无疾道：“张士诚对你有大恩？我听天仇兄说，你以前只不过是在张士诚王府中豢养细犬的一个驯犬人罢了。”
高福怒视着张天仇：“你把我的底投给了都尉司？贪生怕死的王八蛋！”
张天仇苦劝高福：“高伯，张士诚已经自尽。咱们为了一个死人，拉上姑苏甚至整个江南的无辜百姓当垫背，这是君子所为嘛？”
“噗嗤”，高福笑出了声：“君子？五年前我全家饿死，仅存我和刚出生的孙女相依为命，三天水米未进的时候，是先主路遇我祖孙二人，给了我们一口吃食，还将我带回王府，给了我一份差事谁给我们活命，谁便是我眼中世间唯一的君子。为了给君子报仇，我愿做一切非君子之事。”
许无疾抓住了高福言语中透露出的信息：“你刚才说你有个孙女？”
高福自知失言，忙不迭扯谎：“唉，我那可怜的小孙女，两年前害上寒热重症夭折了。先主天恩，当时还让王府里的御医给我小孙女看过病。”
许无疾叹道：“唉，这真是麻绳专挑细处断，厄运专找苦命人啊！你好容易时来运转，小孙女可以跟着你吃一口饱饭。谁曾想她竟得了重病夭折。”
高福摆出一副痛苦的表情：“这都是命。但愿你们杀了我之后，我下辈子投胎当个富家翁，用不着再看着子孙受穷、病之苦。”
许无疾却道：“是啊。小娃娃生重病最揪长辈的心了。前几天闲来无事，我去观前街闲逛吃张记豆腐花。可惜人家没出摊。听说老板家里有个五岁的女儿，得了重病。弄得老板无心生意。”
许无疾此言一出，高福脸色骤变：“你说什么？”
许无疾风轻云淡的说：“我这人最好心。我家内掌柜懂一点医术，专治小娃的疑难杂症。此刻我已派人去观前街，接张家的那小女娃来醉乡楼。”
高福怒视着许无疾，一言不发。
就在此时，王三在门外喊了一声：“许爷，小女娃接回来了！”
话音刚落，一个五岁的小女娃手里擎着一块梅花糕，蹦蹦哒哒的跑了醉乡楼。当她看到苍老的高福，手里的梅花糕掉在地上。她飞奔向高福：“阿爹，阿爹！”
苏州人称祖父为“阿爹”，称父亲为“阿爷”。
高福反应极快：“谁家的小娃娃，怎么能喊不认识的人阿爹？”
小女娃听了这话“嘤”一声哭了出来：“嘤嘤嘤，阿爹不要糖糖了嘛？”
许无疾俯身抱了抱小女娃：“你叫糖糖？糖糖，告诉我，他是你什么人？”说完他用手一指高福。
糖糖答：“他是我阿爹啊。”
许无疾又问：“以前你们住在何处？”
糖糖答：“以前糖糖和阿爹住在一个好大好大的房子里。阿爹给主人养狗。后来有一群坏人闯进了城里，抓了主人。阿爹让糖糖在卖豆腐花的张阿爷那儿住。糖糖都好久好久没见过阿爹啦。”
高福喊道：“糖糖不要乱说话！”
许无疾笑道：“童言无忌啊。高福，你满嘴谎话。你的孙女比你诚实多了。”
高福暴怒：“王八蛋，你们拿我孙女要挟我？”
许无疾叹了声：“唉，难道你想自己的孙女长大后，生活在一个战火纷飞的乱世江南？宁为盛世犬，不为乱世人的道理难道你不懂？”
高福语塞。
许无疾道：“如果十条龙的阴谋得逞。江南祸乱再起。不知有多少像你孙女一般的小女娃会变成孤儿。你忠于张士诚一人，只是小忠小义。助朝廷将十条龙连根拔起，还江南百姓平安才是大忠大义。”
许无疾是现学现卖，将胡惟智教训梁知礼的那番话略加改动，说给了高福听。
高福道：“我是不会出卖十条龙，背叛先主的！”
顾寒儿忍不住了。她走到许无疾身边：“无疾，你这人心太善。难听的话还是我来说吧！高福，如果你一意孤行，死不悔改，你的孙女会受你的牵连。我告诉你她的人生会是如何。用不了多久，你会被斩首。身为谋反重犯的孙女，她会被罚入贱籍，一生只能为娼为婢。她会被卖入大户人家当包身童婢，或被卖入妓馆伺候那些烟花女子。遇上心狠的主人，一言不合就会给她一顿好打。像一只小牛马一般伺候人，伺候到十二三岁有了红事，她会被迫给主家暖床，或者在妓馆接客”
高福大喊：“不要再说了！”
顾寒儿道：“如果你不想自己的孙女落入贱籍。如果你希望她平平安安过完普通女子成婚生子的一生，就老老实实与都尉司合作，回答我们许校尉的问题。”
孙女是高福最大的软肋。软肋掐在许无疾等人手中，他全无刚才的傲慢。口气中反而带着一丝卑微：“咱们都是办秘密差事的。祸不及家人。你们或许也有受制于敌方的一天。”
许无疾怒道：“好一个祸不及家人！事情落到你家人头上，你想着保家人平安。你们谋划祸乱江南时，怎么不想想江南多少个家会因你们妻离子散？”
高福语塞：“这是我错了。”
许无疾又摸了摸糖糖的小脑袋：“糖糖，如果一个人做了许多错事该怎么办？”
糖糖眨了眨眼睛，答：“当然是改啦。阿爹以前说过，知错能改还是好娃娃。有回我在大房子里追我最喜欢的一条小狗。打碎了主人家的一个大花瓶。阿爹就是这么说的。糖糖也改啦，再也不跟小狗在屋子里玩闹啦。”
许无疾转头看向高福：“你是这样教你孙女的。不知你自己能否做到知错能改。”
顾寒儿继续扮着黑脸：“行了无疾，他冥顽不灵。我看我还是把这小娃交给苏州知府衙门，让知府衙门将她罚入贱籍吧！”
高福喊道：“不要如此！你想知道什么，我说便是！”
许无疾道：“蓝龙是梁知礼。他有十名手下。如今梁知礼、徐怀德、梁爱莲和你已被我捕获。尚有七名手下未归案。你写出那七条漏网之鱼的名字、掩护身份。”
高福反问：“既然蓝龙在你手里。你为何不去问蓝龙？”
许无疾微微一笑：“蓝龙为了保守秘密，不惜灭自己亲弟弟的口。审他比审你难得多。”
高福闭上眼睛，沉思良久。突然他睁开眼睛：“给我纸笔吧。”
蒋琼给高福拿来了纸笔。
高福拿起笔，笔尖刚碰到纸面，他问许无疾：“我即便招认，恐怕也很难保活命。按朱重八所定律令，谋逆是凌迟之罪，减一等是斩首。我死不死不要紧。我的孙女你确定能保他的平安？有司衙门不会再去找她的麻烦？”
许无疾道：“这样吧。我尚未婚娶，更没有子女。我收糖糖为义女。都尉司校尉的义女，哪个衙门敢来找麻烦？”
高福连忙道：“糖糖，快给他磕头。今后他就是你干阿爷！”
糖糖撅着小屁股，给许无疾跪下，奶声奶气的喊了一声：“干阿爷！”
许无疾抱了抱糖糖：“乖糖糖。以后阿爷天天给你买酒酿饼，蟹壳黄，大方糕，梅花糕吃。”
顾寒儿摸了摸糖糖的小脸蛋：“以后你喊他干阿爷，喊我干恩娘。”
姑苏话中，恩娘便是母亲的意思。
蒋琼笑道：“嘿，寒儿姑娘对咱许校尉真是情真意切。问案都不忘占他便宜。”
许无疾道：“你们不要胡说浑闹了。办正事要紧。高福，现在你放心了吧。写！”
高福提笔，写出了七个蓝龙手下的姓名、掩护身份。
许无疾看后大惊失色。其中不仅有苏州知府衙门中的书吏，还有城防营中的总旗。甚至有一位竟是苏州府下辖昆山县的县丞。
江南刚刚安定不久，不知还有多少敌方暗桩混迹于各官衙。这七人只是冰山一角。
许无疾将名单递给了王三：“七名十条龙暗桩中，六人在城内。你带两百人分头去抓捕。日落之前我要将他们全部押入醉乡楼。”
王三拱手：“得令。”
许无疾又转头望向蓝少将军：“我给你开一张都尉司的驾帖。你派一员得力的手下，带五十名轻骑赶往昆山县，抓捕昆山县丞。”
至申时正刻，许无疾已完全将蓝龙及手下连根拔起。因户部尚书张昶的计谋，张逆遗财中的铜钱一项，也早已充入户部国库。
距时限还剩三十二个半时辰。
下一个线索，指向姑苏城内的孙太君。
许无疾在纸上写下了十条龙的代号，将紫龙、青龙、蓝龙下方分别标注了慧明、赵平安、梁知礼。
做完这一切，他叹了一声：“时限过去了三分之一，尚有七人未归案。”
顾寒儿道：“时限始终太紧了。”
就在此时，一个身穿六品文官官服的中年人走进了醉乡楼大堂：“掌柜的在嘛？”
许无疾迎了上来：“敢问阁下是？”
中年官员面色傲慢，瞥了许无疾一眼：“还接生意嘛？外家的生意。”
姑苏城内大户人家办酒席，通常会请酒楼的厨子到府邸。厨子们称这种生意为“外家”。
蒋琼怒道：“你眼瞎了嘛？没看见我们醉乡楼全是锐卒？还做个屁的生意。”
中年官员骂道：“你是个什么东西？敢对我出言不逊？”
说完中年官员指了指官袍的鹭鸶补子：“我是朝廷的六品命官！”
蒋琼回骂：“老子是都尉司的力士！都尉司听说过嘛？管官儿的官儿！”
中年官员“噗嗤”一声笑出了声：“我当你是什么人物呢！原来只是都尉司的一个小蚂蚁。”
许无疾呵斥蒋琼：“不得无礼。”他转头朝着中年官员行了个揖手礼：“敢问阁下是？你说的外家生意是去哪里？”
中年官员朗声道：“我是兴义太君府的管家孙忠。今夜我们孙太君要摆一桌宴席，宴请贵客。你们要是还接生意，就带齐了灶上用具，跟我去兴义太君府！”
孙六娘被洪武帝封为“兴义太君”。意为表彰孙六娘曾追随韩山童兴起义旗。
洪武帝待孙六娘可谓厚恩至极，连孙六娘府中的管家都赐了六品冠带。
许无疾听了孙忠的来路心中惊讶：说曹操，曹操到？线索指向孙太君，孙太君竟找上了门。正好我去会会那孙六娘。
想到此，许无疾一口答应了下来：“好。我们马上收拾灶上用具去太君府。”
孙忠坐到椅子上，翘着二郎腿，毫不客气端起了桌上的一杯茶：“快些。我在这等你们。”
众人回到了后厨，一番商议。
顾寒儿道：“按张天仇所说，孙太君与十条龙似乎有瓜葛。她的府邸是龙潭虎穴啊！听说上位特赐她保留的一百家兵，个个都是久经沙场、能以一敌十的义军老兵。”
许无疾却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