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浣钱
梁掌柜满腹担忧，丝毫没有心思去查看核对完毕的飞钱凭票。
梁大小姐的姘头徐怀德一朝权在手，便把令来行。他当着梁掌柜的面，仔细查看每一张飞钱凭券。
梁掌柜凝视着干练的徐怀德，心中后悔：当初若将女儿嫁给他就好了。知礼是个老实人，驾驭不了精明强干的爱莲。若徐怀德是她的丈夫，或许能够劝阻她搅合进张士诚余党的事里。
一刻之后，徐怀德对梁掌柜说：“禀掌柜。姑苏西七家商行的飞钱凭券再核无误。”
梁掌柜微微颔首：“立即派伙计将飞钱凭券分别送给城西七商行。”
徐怀德建议道：“我看今日姑苏城里不太平。让伙计给商行送飞钱，怕半路遇到歹人抢掠。咱钱铺是由城防营的军爷们看守的。不如让军爷们去送。这样一来即便半路出了岔子，也跟咱钱铺无关。”
梁掌柜用欣赏的眼神看着徐怀德：“还是你考虑的周到。就按你所说，让巡防营的人去送飞钱吧。”
不多时，徐怀德在总帐房内将七匣子飞钱交接给了城防营的一名副千户。
徐怀德叮嘱副千户道：“军爷，这七匣子飞钱重若泰山！能在江南各地兑换出五万贯钱呢！可出不得半点差池！”
副千户道：“放心。我们一定安全送到各商行。人在飞钱在。”
徐怀德叮嘱道：“送完这七匣，请你立即回来。另外还有几十匣飞钱等你们去送。”
副千户道：“成！”
就在此时，总帐房外响起一声暴喝：“围起来！”
这一声暴喝来自于许无疾！
豹勇营的锐卒冲入了总帐房。许无疾、蒋琼、王三押着梁爱莲走了进来。
张天仇、高福等狮子林里捉到的俘虏，已被顾寒儿押回了醉乡楼。
梁掌柜见到许无疾，开口便问：“季师爷，哦不，许校尉，张逆遗财找到了？”
许无疾笑道：“梁掌柜，你的女儿满嘴讹言谎语。张逆遗财中的铜钱哪在什么狮子林。明明在应天户部国库之中！”
梁掌柜大惑不解，他先看了一眼女儿梁爱莲，随后问许无疾：“这怎么可能？”
许无疾没有答话，而是大喊一声：“谁叫徐怀德？”
徐怀德没有作声。但所有的账房先生都将目光投向了他。
许无疾道：“你就是徐怀德吧？拿下！”
蒋琼跟两名锐卒上前，将徐怀德捆了个结实。
徐怀德大喊道：“误会，一定是误会。我一向奉公守法，没做过违背法度之事啊。为何要如此待我？”
许无疾指了指梁爱莲：“你的姘头已经招认了，你是十条龙成员。她是被你睡服后又说服，投身逆党十条龙的。”
梁掌柜大惊失色：“怀德，你竟是歹人？”
梁爱莲已经招供，徐怀德无法抵赖，他大笑道：“哈哈，可惜，可惜啊！眼见事情办成，最终却功亏一篑！坏在了一个浪蹄子身上！”
许无疾道：“你们转移遗财铜钱的手段的确巧妙。不但沈氏钱庄姑苏分号成了你们的工具。就连朝廷户部也成了你们的工具！”
梁掌柜大惑不解：“许校尉，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
许无疾道：“还是让你女儿解释给你听吧！”
梁掌柜望向女儿：“爱莲，跟我说实话。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梁爱莲道：“爹，当初姑苏城破，张士诚被俘。他们遗留在城中的铜钱多达五十多万贯。且没有当十、当百的重宝，全是一枚一文的通宝。天佑通宝每千文是六斤四两，这批铜钱加起来有三百多万斤。数目如此庞大，根本无法瞒过明军耳目外运。于是，十条龙想出了一个巧妙的方法。沈氏钱铺受大明户部指派，在姑苏城中兑换天佑伪币。收集起来的伪币，全部运到应天户部太仓，重新融铸成洪武通宝。”
梁掌柜有些发急：“这些众所周知。你快说张逆伪币的下落！”
梁爱莲道：“自古商人重利，若有暴利，他们敢冒凌迟的风险。十条龙找到了姑苏六十四家商行，与他们做了一桩天大的交易。”
梁掌柜问：“六十四家商行的东家如此大胆？竟敢跟张逆余党做交易？是什么交易？”
梁爱莲答：“六十四家商行的生意涉及粮、盐、茶、布、油这些百姓过活所必需的货品。他们手中存有海量天佑通宝万分合理。十条龙跟他们达成交易，将五十万贯铜钱全部交给他们。由他们出面，到咱钱铺分批兑换成朝廷准许流通的大中通宝、洪武通宝。六十四家商行再将大中、洪武通宝存于咱钱铺，以方便分号银钱流通为名，把铜钱换成大额飞钱凭券。待六十四家商行在江南各地将飞钱兑成银钱，只需交给十条龙其中六成。其余四成由各商行自己留下，是为利钱。十条龙给这个交易起了个名字，名曰‘浣钱’。”
许无疾在一旁补充：“张逆遗财中的伪币本是脏的，经此交易就有如用水将脏钱洗干净一般。浣钱二字至为允当。且经过浣钱，伪币虽全部归于户部太仓，十条龙却可以由姑苏商人们帮忙，在江南各地用飞钱兑银钱。就等于将伪币运出了姑苏城！”
梁掌柜倒吸一口凉气：“六十四家商行，竟无一家拒绝十条龙？”
梁爱莲道：“这些商行能够空手套白狼，凭空赚二十万多万贯。每家能分三千贯以上。他们自然生出了吞天之胆！”
梁掌柜一脸如丧考妣的表情，对许无疾道：“许校尉，士农工商，商为最末不是没有来由。商人只重利不重义，甚至为了利不惜违背法度。唉”
就在此时，一名锐卒禀报：“许校尉，胡府尊正率领府衙的公差，全城缉拿不法商人。他估摸一个时辰后，全部不法商人便能尽数缉拿。”
许无疾吩咐锐卒：“你去告诉胡府尊，人抓齐后先不要押回府衙大牢，全部押来沈氏钱铺。”
锐卒领命而去。
许无疾又望向了徐怀德：“你在十条龙中是什么身份？蓝龙？”
徐怀德矢口否认：“我只是蓝龙手下的一个小喽啰而已。咳！今日事败我不服！若不是这小浪蹄子自作主张去毒杀你，事情败露我们的浣钱大计恐怕已经成功！”
许无疾转头看了一眼梁爱莲：“梁小姐，他是不是蓝龙？事已至此，你若还信口雌黄，我即便想帮你也无能无力。”
梁爱莲思索片刻后道：“我猜徐郎便是蓝龙。”
许无疾道：“哦？为何？”
梁爱莲答：“我曾问过徐郎蓝龙是谁。他对我说蓝龙就在沈氏钱铺。我追问他到底是谁，他告诉我——蓝龙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许无疾道：“或许他撒谎呢？”
梁爱莲面露尴尬的表情：“男人在某个时候是不会说谎的。那个时候说的话十有八九是真的。”
许无疾问：“什么时候。”
梁爱莲低下了头：“泄阳之后。那日徐朗是在泄阳后对我说的这话。”
蒋琼“扑哧”笑出了声：“梁小姐真是风流丛中的女元帅。嘿，说得很有道理。”
身为父亲的梁掌柜，此刻羞得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
徐怀德大骂道：“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浪蹄子！十条龙的复国大业，全毁在你身上！早知如此，我真该神不知鬼不觉的毒死你！”
许无疾笑道：“这么说你承认你是蓝龙喽？”
徐怀德高喊道：“我便是蓝龙！今日栽在你许无疾手中我不服！”
许无疾拿起一叠飞钱凭券：“的确，你离成功只差一步。这些飞钱凭券若交到六十四商行手中，你们的阴谋便得逞了。姑苏商人会在江南各地兑出银钱，交给十条龙。你们会把这笔巨财当成祸乱江南的军费。”
徐怀德道：“十条龙与都尉司是同行。我知道你接下来要么威逼，要么利诱。我劝你不要白费功夫，我忠诚于先主，是绝不会背叛复国大业的。”
蒋琼怒道：“话别说得太满！我们许爷慈悲为怀，不怎么精通上刑。我们司里的掌刑总旗正在往姑苏这边赶。等他到了姑苏，呵，你还有醉乡楼里关着的那些人，恐怕会争先恐后抢着招供！”
梁掌柜问许无疾：“许校尉，可否借一步说话。”
许无疾微微颔首，二人来到了总帐房门外。
梁掌柜“噗通”给许无疾跪下：“许校尉，小女一时糊涂。如今她帮了你的忙，将事情和盘托出。还帮你抓到了张逆十条龙的骨干。你能否饶她一命？”
梁掌柜此刻不是什么精明的商人，只是一个爱女心切的父亲。
许无疾实话实说：“令爱的生与死我决定不了。她做下的坏事不止帮十条龙浣钱这一样。刚才她诓骗我们去狮子林，害死了几十名豹勇营锐卒。不过她是她，你是你。你尽心帮衬朝廷办差，是有功之人。我想上面是不会株连你的。”
梁掌柜流出两行老泪：“我愿用我的命换她的命。她还年轻”
许无疾将梁掌柜掺了起来：“梁掌柜，我给不了你任何承诺。哦对了，这徐怀德是何时进的沈氏钱铺姑苏分号？”
梁掌柜答：“九个月前，姑苏城破。沈老板派我来姑苏重建分号。当时我手里缺人，需要精于账目的账房。徐怀德有着过人的心算本事，我便将他招入钱铺。”
许无疾颔首。又随口问了句：“令爱与令婿是何时何地完婚的？”
梁掌柜答：“两年前在应天完婚。”
许无疾道：“令婿是个老实人。刚才他被吓疯了，给他请个好郎中看看吧。”
梁掌柜夸赞道：“许校尉真是菩萨心肠。能否对小女也”
许无疾没有接话，走进了总账房之中。
蒋琼问：“接下来怎么办？”
许无疾道：“简单，一把火烧掉眼前这些飞钱凭券，再让沈氏钱铺补给户部五十五万七千贯的账目，就等于我们全数查抄了这批伪币。横竖兑换的伪币已交到了户部太仓，咱们也无需再调集民力往应天运。”
王三插话：“涉案的六十四商行的姑苏商人们呢？你打算如何处置？”
许无疾答：“如何处置得看上面的意思。”
王三问：“那你还让胡府尊把这批人押到钱铺来做什么？”
许无疾道：“我是想通过他们应证一件事。徐怀德便是蓝龙！”
蒋琼有些不以为然：“许爷，你谨慎过头了吧？梁爱莲话都说到那个份儿上了，徐怀德自己也承认了。还不能证明他就是蓝龙？”
许无疾道：“谨慎无大错。来啊，先把飞钱凭票烧掉！”
锐卒们将一叠又一叠的飞钱凭券搬到了总帐房外。许无疾等人出得总帐房。
蒋琼手中拿着一个火把问：“许爷，烧嘛？”
许无疾颔首。
蒋琼将火把扔到了飞钱凭券上。刹那间，本来价值五十五万七千贯的飞钱变成了空中飞旋的灰烬。
如今张逆遗财中的黄金、盐、铜钱已寻到。还剩白银、丝帛、米、珍宝四样未寻到。
十条龙中紫龙已死、青龙被擒，蓝龙十有八九是徐怀德，也已束手就擒。
距离四十八个时辰的时限，还剩三十五个半时辰。
片刻之后，飞钱凭券的余烟散尽。许无疾开始审问徐怀德。
许无疾道：“我知道你轻易不会开口。但我还是要按都尉司的规矩先问你的口供。你若真是蓝龙，手下已有十人。梁爱莲算一个，高福算一个，张天仇算不算我尚不知。还有谁？”
徐怀德先是默不作声。
他的沉默不出许无疾的预料。
许无疾道：“看来你是吃了王八铁了心，要给你的那位先主尽忠了？”
徐怀德却突然开口：“呵，我可以告诉你，我有一个手下并不在姑苏城中，而在应天！”
许无疾来了兴趣：“哦？是谁？”
徐怀德道：“此人不光在朱重八的老巢，且他在朱重八的户部身居高位！”
所谓的“浣钱”需经过商行、钱铺、户部三个地方。户部有十条龙的内应并不稀奇。
许无疾诱供：“身居高位？能有多高？是户部的主事？”
徐怀德笑道：“还要高。”
许无疾又问：“那是员外郎？”
徐怀德道：“往大里猜。”
许无疾惊讶：“该不会是郎中吧？”
徐怀德笑道：“继续往大里猜！”
许无疾皱眉：“那就只剩下左右侍郎和尚书了！朝廷的二、三品大员，六部的部堂官会是你的手下？怎么可能？”
徐怀德微微一笑：“怎么不可能？岂不闻小隐隐于市，大隐隐于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