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神火飞鸦

    李指挥说顾寒儿有件事忘了告诉许无疾。按都尉司的规矩，这属于瞒报。

    许无疾用狐疑的目光望向顾寒儿。

    他对顾寒儿是信任的。但在都尉司这种密衙之中，对一个人再信任也要有所保留。

    顾寒儿低下了头，摆弄着手中的碗筷：“下晌那个送菜的小丫头秋雁来找过你。”

    许无疾释然。他知道顾寒儿对他的心思，更知道顾寒儿晓得他对秋雁心有所属。隐瞒情敌的来访算不得什么大事。

    许无疾道：“唔，知道了。”

    众人吃罢了饭已是月上柳梢头。许无疾吩咐：“得防备元廷鹰衙或十条龙的人夜里偷袭醉乡楼。蓝少将军，你与寒儿在醉乡楼看家。王三、蒋琼，你们二人随我夜探沈氏钱铺。”

    许无疾三人出得醉乡楼，点了五十名锐卒同行。

    许无疾领头向北而去。

    王三却道：“不对啊许爷。沈氏钱铺在醉乡楼往南五六里的地方。你怎么往北走？”

    许无疾答：“咱们先去苏州知府衙门。”

    蒋琼一头雾水：“不是说好了查沈氏钱铺么？去知府衙门做什么？”

    许无疾笑道：“咱们若亮明都尉司的身份前去明察沈氏钱铺。若蓝龙潜伏在沈氏钱铺中，一定会打草惊蛇有所防备。暗查方为上策。苏州知府胡惟智刚刚到任，前往沈氏钱铺商议银钱大事岂不是很合理？咱们可扮作他的随从。”

    蒋琼道：“胡惟智会帮咱们嘛？他可是淮西人。咱们司里的杨先生是浙东人。”

    许无疾胸有成竹：“我答应了胡惟智，此案办完算他一份从中协助的功劳。且浙东人也好，淮西人也罢。还不都是大明的朝廷命官？涉及江南安定、百姓安危的大事，他不会犯糊涂。”

    三人来到苏州知府衙门求胡惟智帮忙，胡惟智果然一口答应了下来。

    胡惟智让王三、蒋琼换上了缁衣，扮作了府衙捕头。又让许无疾换上了一身蓝色直裰长袍，扮作了他的幕僚师爷。

    五十名豹勇营锐卒也都换上了差役的皂服，长枪全部换成了腰刀。

    众人准备妥当前往沈氏钱铺。戌时正刻，众人来到沈氏钱铺姑苏分号大门外。

    沈氏钱铺门前站着几十名城防营的士兵。因沈氏钱铺姑苏分号替官府做事，兑换旧钱。如此银钱重地，官府自然派了兵马保护。

    守门百户迎了上来，他朝着刚刚下轿的胡惟智一拱手：“敢问尊驾是？”

    胡惟智答：“本府乃是新任苏州知府胡惟智，前来沈氏钱铺夜访。”

    守门百户连忙道：“胡府尊请稍候。属下去通禀梁掌柜，让他前来迎接。”

    不多时，一个七十来岁，精神矍铄的白衣老者走了过来。老者一身粗布麻衣，脚上穿着一双草鞋。

    此人便是沈氏钱铺姑苏分号大掌柜，梁德才。

    梁掌柜见到胡惟智倒头便拜：“草民梁德才，拜见胡府尊。”

    胡惟智笑道：“梁大掌柜快快请起。”

    梁掌柜起身后，胡惟智一指身边的许无疾：“这位是我手下专管钱谷事的幕僚师爷，季午旭。”

    “季午旭”是胡惟智随便给许无疾编的名字，把许无疾倒过来读便是。

    许无疾笑道：“梁掌柜管着整个姑苏分号。每年过手的钱财以百万贯计，怎么穿着如此简朴？”

    梁掌柜话语尽显谦卑：“士农工商，商为最末。朝廷已定下规矩，大明商人不得穿贮罗绸缎。草民身为姑苏分号掌柜，理应带头克勤克俭，给下面人做个表率。”

    许无疾客套：“富而不骄，梁掌柜真乃商人典范。”

    梁掌柜道：“典范谈不上。东家给沈氏各家钱铺、商号都定下来了家规。若有以富压人，骄奢淫逸者，一律辞退。若有行不法事者，还要转交官府严惩。”

    梁掌柜口中的那位“东家”，自然是那位手眼通天的沈万山。

    梁掌柜做了个“请”的手势：“草民恭请府尊及各位老爷入沈氏钱铺夜访。”

    众人进得沈氏钱铺。梁掌柜询问胡惟智：“胡府尊，先去账房盘点鄙号银钱账目？”

    胡惟智笑道：“梁掌柜你误会了。我此番来并不是查账的。而是拜一拜你这位姑苏城里的财神爷。我与人谈事，喜欢边吃边聊。”

    梁掌柜“噗通”就给胡惟智跪下了：“财神爷三个字折煞草民了。草民只是走运，有幸能够为姑苏官府办一些事，为姑苏百姓尽一些绵薄之力。”

    许无疾心道：这位梁掌柜谨慎谦恭得过了头。

    胡惟智双手搀起梁掌柜：“快快请起，不要动不动就下跪。虽你为商，我为官。但我们都是在为百姓谋福，乃是同路之人。”

    众人进了沈氏钱铺的饭厅。饭厅一应陈设极为朴素。桌椅板凳皆是普通松木，连漆都未刷。

    胡惟智、许无疾落座，蒋琼、王三侍立在他们二人身后。梁掌柜恭恭敬敬的坐下，屁股只挨了个椅子边儿，随时准备起身恭听胡府尊和“季师爷”的训诲。

    片刻之后，钱铺的几名伙计开始端上酒菜。

    菜简单的很。素炒豆腐、酿豆芽、清炒茭白、竹笋炒肉，外带一盆冬瓜汤。酒则是姑苏市面最为便宜的桂花米酒。

    梁掌柜有些抱歉的说：“胡府尊见谅。东家定下的规矩，招待官家人只许四菜一汤，不得铺张。”

    胡惟智笑道：“这有什么见谅不见谅的。你若给我准备海陆八珍席，我还不敢吃呢！上位也好，太子也罢，都极为厌恶官员铺张奢侈。”

    梁掌柜给二人斟了酒。

    胡惟智指了指许无疾：“季师爷专帮我料理钱谷之事。有些事他要问你。”

    梁掌柜连忙道：“季师爷尽管问。草民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许无疾没有先问旧钱兑换之事。而是抛出了另一个问题迷惑梁掌柜：“江南刚刚安定。粮价、盐价、布价关系民生，民生便是国计。梁掌柜不光是沈氏钱铺姑苏分号的当家，还是姑苏商会的会首。不知商会那边在平抑物价方面有何想法？”

    梁掌柜侃侃而谈：“前几日商会同仁还在会馆议事。草民带头，与诸位同仁约法三章。其一，各家不得囤积居奇，待价而沽。有粮、盐、布这些百姓急需的货品在手，需按官府所定官价敞开供应。其二，各家卖货，利不得过两成。两成利之外所得全部捐出，用于扶老济贫，兴建义学堂、义医堂。其三，经商时有任何违背法度之事发生，商会立即除名。”

    许无疾拍手叫好：“好一个约法三章！梁掌柜真乃姑苏第一义商。”

    梁掌柜谦卑的说：“季师爷过誉了。行商为民乃是商人本分。”

    自许无疾见到梁掌柜，梁掌柜表现的就像是一个老实本分的小媳妇儿。

    许无疾终于问到了关键之处：“哦对了，兑换伪天佑通宝的事，办理的如何了？”

    梁掌柜答：“姑苏市面八九成的伪天佑通宝已被兑换成大中、洪武通宝。过三个月，吴王府时期所铸大中通宝也要开始兑换新朝洪武通宝。”

    许无疾趁势追问：“兑换的伪天佑通宝存放于何处？”

    梁掌柜答：“存放于本号钱库。”

    许无疾给胡惟智使了个眼色。胡惟智心领神会：“收换伪钱乃是极为重要的事。我们先看看账目，再去看下钱库。”

    梁掌柜起身：“稍等草民片刻。草民前去账房取账目。”

    梁掌柜离开了饭厅。

    胡惟智压低声音，意味深长的对许无疾说：“真是一位义商啊！至少表面上是这样。”

    且说醉乡楼那边。

    顾寒儿在楼内各处巡查了一遍卫戍。整个醉乡楼已密不透风，宛若铁桶。

    回到一楼大厅时，她看到一个四十来岁的总旗站在墙角，看着那只白天飘来的黑燕风筝。

    顾寒儿咳嗽了一声。

    总旗转过身，拱手道：“顾姑娘。”

    顾寒儿有些狐疑的上下打量这总旗：“你不是该在大门口值哨嘛？怎么在大厅里愣神？”

    总旗吞吞吐吐：“啊，我到我到恭房方便。路过大厅”

    说完总旗扭头就走。

    顾寒儿凝视着他的背影心生怀疑。

    蓝少将军和李指挥走了过来。蓝少将军自夸：“寒儿姑娘巡查完了吧？怎么样，醉乡楼是不是密不透风？堂堂豹勇营，守一座小小酒楼还是绰绰有余的！”

    顾寒儿却道：“刚才跟我说话的那个人，你可了解？”

    蓝少将军一愣：“你说徐忠？怎么了？”

    顾寒儿问：“此人可靠嘛？”

    蓝少将军答：“人虽笨了些，不会打巧仗，但还是可靠的。”

    顾寒儿问：“他在我军效力多久了？”

    蓝少将军迟疑：“呃，这个”转头他望向了李指挥。

    李指挥道：“徐忠在我军效力已有四年。”

    顾寒儿追问：“他为我军效力之前呢？”

    李指挥道：“寒儿姑娘，我们豹勇营并非你们都尉司，入营不会细查履历。若人人细查，还怎么招兵？”

    蓝少将军压低声音：“寒儿姑娘，你是怀疑徐忠？”

    顾寒儿道：“此人刚才鬼鬼祟祟。跟我说话时吞吞吐吐。定然有问题。李指挥，劳烦你将他叫过来，我问话。”

    不多时，李指挥将徐总旗领了过来。

    顾寒儿指了指墙角放着的那个黑燕风筝：“你对此物颇有兴趣啊。”

    徐总旗一脸心虚表情：“啊，属下家中有个小娃喜欢放风筝。”

    顾寒儿拿起黑燕风筝：“那就送你了，如何？”

    徐总旗接过风筝：“多谢。”

    顾寒儿问：“你家小娃住在何处？”

    徐总旗答：“啊，住在军眷坊。”

    顾寒儿坐到椅子上，将腰间唐刀解下，放在饭桌之上：“按我大明兵制，你这个总旗是可以世袭的。你家是男娃还是女娃？”

    徐总旗答：“男娃。”

    顾寒儿笑靥如花：“真有有福气的娃子啊。成年后便能端上朝廷的铁饭碗，且有正七品武衔。”

    说到此，顾寒儿收敛笑容：“可若他的父亲乃是叛徒奸细，那他却要入贱籍！此生永无出头之日！徐忠，你是在替谁办事？让我猜猜，张逆余党？元廷鹰衙？西蜀伪夏？”

    “噗通”，徐总旗直接给顾寒儿跪下了：“顾姑娘误会我了！我对朝廷忠心耿耿！绝不是外敌暗桩！”

    顾寒儿开始诈供。她一拍桌子：“别以为我不知道！”

    徐总旗磕头如捣蒜，不打自招：“顾姑娘饶命啊！我二十年前在元军里做伙夫是被强拉壮丁！”

    顾寒儿皱眉：“你以前在元军效力过？”

    徐总旗答：“是！我不该隐瞒自己的履历。我只在元军中做过三年伙夫。之后就回乡务农了！直到四年前投了明军！我真不是什么叛徒奸细。”

    顾寒儿指了指那黑燕风筝：“你为何在此物跟前徘徊良久？”

    徐总旗答：“这风筝我看着很眼熟。我以前是在元军的江南霹雳营做饭。霹雳营专司火器。这黑燕风筝似乎是给神火飞鸦的目标测距离用的。”

    顾寒儿跟蓝少将军脱口而出：“神火飞鸦？”

    神火飞鸦，宋时火器，元灭宋后得之。

    神火飞鸦用芦苇编成乌鸦形状，外刷黑漆。在“乌鸦”翅膀两侧及腹，绑有四支火药圆筒。以其中两支火药圆筒引燃后的冲力飞行，又以引线长短控制另外两支火药圆筒爆炸的距离。（注：原始的弹道导弹，如图）

    能够制作神火飞鸦的工匠极为稀少。元廷在江南的统治瓦解前，曾命霹雳营将全部“飞鸦匠”转移至大都。故此犀利火器尚未被明军掌握。

    顾寒儿站起身，走到徐总旗面前：“你说这黑燕风筝与神火飞鸦有关？”

    徐总旗答：“我当时听元军霹雳营的炮手说过，使神火飞鸦时，需提前测定目标距离，好定‘飞筒’火药的药量。测定目标的精确距离，则需用黑燕风筝。”

    顾寒儿闻言色变。元廷鹰衙知道醉乡楼乃是都尉司据点。如今醉乡楼被锐卒围成铁桶。强攻他们是攻不下来的。

    若用神火飞鸦醉乡楼毁于爆炸和烈火顾寒儿已不敢再想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