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集芳雅叙
沈氏钱铺，饭厅。
梁掌柜回到饭桌前。他的身后跟着一位高挑清秀的姑娘。姑娘双手捧着一个松木托盘，托盘上放着一份账册。
梁掌柜对胡惟智、许无疾道：“胡府尊，季师爷，这位是小女爱莲。她自小精于数字。兑换伪天佑通宝的账目一向是她负责的。”
梁爱莲朝着二人微微颔首：“胡府尊、季师爷，有礼了。”
许无疾有些吃惊。姑苏城内兑换伪钱的账目庞大繁杂，梁掌柜竟交给了一个女儿家负责？
胡惟智笑道：“爱莲？可是周敦颐《爱莲说》的爱莲？”
梁爱莲落落大方：“回胡府尊，正是。”
胡惟智道：“香远益清，亭亭净植，好名字。梁掌柜忠于朝廷、造福百姓，有如此秀外慧中的佳女是老天赐的福报。”
梁掌柜道：“胡府尊过誉了。”
许无疾切入正题：“梁姑娘，自去岁九月姑苏归于王化起，贵号帮朝廷兑换伪天佑通宝的总数是多少？”
梁爱莲脱口而出：“共计八十三万四千三百八十一贯又五百钱。皆有细账可查。”
许无疾拿起账册，仔细翻阅起来：“为何今岁正月兑换数字最多？占了总数的四成。”
梁爱莲答：“今岁正月，大明开国，陛下登基。姑苏百姓知晓乱世必归于一统，张逆余党已无回天之力。天佑通宝的‘伪钱’之名断乎改变不了，故踊跃兑换。”
许无疾又问：“按照账目所录，八十三万贯伪钱中已有七十九万贯运到了应天户部宝源局。这么说，贵号钱库中所存伪钱，只有四万贯而已？”
梁爱莲答：“正是。”
许无疾道：“梁掌柜，梁小姐，可否领在下与府尊前往贵号钱库看一看所存伪钱？”
梁掌柜道：“二位请随我来。”
不多时，众人来到了钱库大门前。
沈氏钱铺的这座钱库亦是标准的“仓廪府库”建筑。其大小、坚固程度不输张士诚伪国库。钱库周围有城防营士兵把守，密不透风。
梁掌柜命人开打了库门。众人进得其中。钱库按“仓廪府库”的规制，亦分为正、东、西、南四廒。
梁掌柜道：“正廒以铁架贮金银。”
许无疾接话：“东廒贮铜钱，西廒贮绸布，南廒贮珍宝。”
梁掌柜夸赞道：“季师爷不愧精通银钱之事。对各廒贮物的规矩一清二楚。”
众人往前走，先进了正廒。
正廒的几大排铁架上放着白银、黄金。
许无疾粗略估算了下，白银大约有五千两，黄金大约有一千两，数目不大。这并不奇怪。元廷多年的横征暴敛让江南稀缺金银。沈氏钱铺虽帮朝廷办事，始终是民间铺户。江南大部分的金银，要么存于富户私家，要么在官府手中。
众人继续前行，进得东廒。贮藏铜钱的东廒，恐怕要比贮藏金银的正廒大上数十倍。四万贯铜钱在东廒内堆成了一座山。但也只占据了正廒的十分之一。
许无疾拿起其中一串铜钱看了看，只见每一枚铜钱上都铸着“天佑通宝”四个大字。
梁掌柜在一旁道：“这四万贯伪钱，将于十日后启运应天，送往户部宝源局改铸洪武通宝。”
许无疾有些失望。按照张逆遗财的清单数字，十条龙手中应有伪天佑通宝五十五万贯。本来许无疾猜测，数目庞大的伪钱应被十条龙藏在了沈氏钱铺的钱库当中。然而这里仅有四万贯而已。且这批伪钱是要运往宝源局的，又有兑换详账可查，应该不是十条龙手中的那批。
梁爱莲道：“胡府尊、季师爷。据我估算，姑苏城中的伪钱最多还有几万贯。再有一个月，兑换之事将全部完成。”
胡惟智道：“真是辛苦你们了。”
梁掌柜拱手：“胡府尊这是哪里的话。沈氏钱铺不过帮朝廷、百姓出了些许绵薄之力罢了。我们东家已给我们各分号的掌柜打了招呼。如今朝廷各项事务已步入正轨。今后官府银钱之事，将与沈氏钱铺脱钩。我们姑苏分号会将一切与朝廷有关的银钱账目交接给胡府尊。”
许无疾心有不甘：“梁掌柜可否带我们去西廒、南廒看看？”
梁掌柜做了个“请”的手势，引着许无疾、胡惟智去了西廒、南廒。
西廒中存放着几百匹夏布，南廒则是空空如也。两廒没有一文铜钱。
许无疾心道：难道张逆遗财中的五十五万贯铜钱并不在沈氏钱铺？
就在此时，蒋琼上前：“季师爷，可否借一步说话。”
许无疾跟蒋琼来到库房外。
蒋琼压低声音：“内掌柜派人传话，说醉乡楼那边出事了，让你赶快回去。”
许无疾颔首，回到钱库中。他对胡惟智道：“府尊，我看今日天色已晚，咱们先回府衙？”
胡惟智望向梁掌柜：“梁掌柜，今日叨扰了。我们先告辞。”
梁掌柜俯身拱手：“草民恭送胡府尊，季师爷。”
众人出得沈氏钱铺。许无疾带着王三、蒋琼赶回了醉乡楼。
进得醉乡楼大厅，顾寒儿和蓝少将军迎了上来。
许无疾问：“出什么事了？捉到的十条龙成员外逃了？还是黄金失窃了？”
顾寒儿答：“都不是。醉乡楼有挨神火飞鸦炸的风险。”随后顾寒儿将事情原委告知了许无疾。
许无疾问：“徐总旗呢？”
蓝少将军喊了一嗓子：“徐忠。”
徐总旗上前：“许校尉。”
许无疾问：“你能确定黑燕风筝乃是使用神火飞鸦前测目标距离所用？”
徐总旗答：“正是！”
许无疾有些奇怪：“下晌黑燕风筝已经落在了醉乡楼的屋檐上。说明歹人已经测完距离了。他们为何不在下晌使用神火飞鸦，炸了醉乡楼？”
徐总旗解释：“因下晌风很大。神火飞鸦虽极为精巧，又威力巨大。唯独惧怕大风。大风会使它偏离目标。”
许无疾快步走到了醉乡楼外，从袖中拿出一方手帕垂着。手帕纹丝不动。风已经停了。
顾寒儿见到这方手帕有些吃味儿：“这是秋雁送你的吧？”
许无疾大骇：“风停了，说明歹人随时使用神火飞鸦对付醉乡楼！快，将赵推官、万家七兄弟他们带到楼外。另外将黄金也带到楼外！”
顾寒儿拱手：“是！”转头走进楼内。
许无疾问徐总旗：“神火飞鸦最远能飞多远？”
徐总旗答：“最远能飞七百步。”
许无疾了然。也就是说，歹人使用神火飞鸦的地点在醉乡楼的方圆七百步之内。
画栋师出身的他闭上了眼睛。他的脑海中似乎出现了一张图，图上是醉乡楼方圆七百步内的房屋。
这张图上有三处高点能够俯瞰醉乡楼，是施放神火飞鸦的绝佳地点。
许无疾睁开双眼，高声下令：“王三，你带五十人，搜查黄记糕点铺。蒋琼，你带五十人，搜查走水望楼。”
蒋琼问：“许爷，你呢？”
许无疾道：“我带五十人去搜查集芳雅叙。蓝少将军，你率剩余弟兄在醉乡楼周围警戒，看住黄金和抓获的十条龙俘虏。”
“噗嗤”，蒋琼竟笑出了声：“我说许爷，去窑子办差的活计你怎么不交给我？”
集芳雅叙乃是姑苏城中最大的妓馆，位置在醉乡楼东北方五百步之处。那是一座五层的木楼。
许无疾瞪了蒋琼一眼：“危急关头，我没工夫跟你开玩笑。快去办你的差事！”
众人各自出发，赶往有歹人有可能使用神火飞鸦的高点。
不多时许无疾赶到了集芳雅叙。集芳雅叙中灯火通明。
一楼大厅之中，集芳雅叙的花魁婉婷正在大厅中央的歌乐台上翩翩起舞。此女面容俊俏，腰肢风骚，舞步轻盈。客人们在底下个个看得如痴如醉。有色中恶鬼甚至口流涎水。
许无疾领着五十名锐卒大步走了进去。突如其来的官兵让客人们观舞的兴致顿失。所有人都惊慌失措的望向了领头的许无疾。
集芳雅叙的鸨母红姐快步走到了许无疾面前：“呦，这不是醉乡楼的许掌柜嘛？什么风把你吹来了？还带了这么多官兵？”
醉乡楼平日里会给集芳雅叙供应酒菜。故而红姐认得许无疾。
许无疾朝着客人们高喊一声：“官府办事，都不要动！”
红姐这人是个势利眼。自诩见多了姑苏城中的贵人，平日里很是瞧不起酒楼的小小掌柜许无疾。
她拿起一方绣帕掩嘴轻笑：“哎呦，许掌柜出息了啊，如今都替官府办事了。”
“唰”！许无疾身后的李指挥抽刀横在了红姐的脖子上：“休要多言！老实些！”
红姐倒吸一口凉气：“是，是。”
许无疾问：“你们这里的第五层顶楼是做什么的？为何我让王三、蒋琼来送酒菜，你从不让他们上第五层？”
红姐答：“啊，顶楼是我们这儿堆放杂物、姑娘们来月事时休养的地方。姑娘们来月事忌见生人。”
许无疾大喊一声：“逐层搜查，快！”
许无疾领着锐卒们搜查了一至四楼，弄得集芳雅叙鸡飞狗跳。许多客人正跟姑娘行衽席之娱呢，突然房门就被锐卒踹开。惊得客人和姑娘们发出一阵阵尖叫。
一至四楼搜查完毕，一无所获。众人上得五楼。
红姐跟在后面：“许掌柜，我们集芳雅叙到底惹上了什么事？这么兴师动众的。”
许无疾问：“五楼有多少位姑娘在养月事？”
红姐答：“三四位。”
许无疾不再说话，带人上了五楼。他高声下令：“逐个房间搜查！先搜面朝西南的房间。”
集芳雅叙的西南方向正是醉乡楼，面朝西南的房间有大约十间。
众人一一搜查了这十个房间，一无所获。
李指挥在一旁道：“许校尉，歹人会不会不在集芳雅叙？或许在黄记糕点铺或走水望楼。”
许无疾却道：“咱们还有一个地方没搜呢。”
李指挥有些奇怪：“都搜遍了啊！”
许无疾道：“房顶没搜！集芳雅叙这座楼乃是歇山顶。应有天窗通往楼顶。”
转头许无疾望向红姐：“顶楼天窗在何处？”
红姐指了指面朝东北的一个房间：“在那间房里。”
许无疾顺着红姐所指走了过去。只见房门外挂着一个铜锁。
王三不在他身边，开锁不能用巧，只能用强。许无疾命令锐卒：“撞门！”
四名锐卒放下手中铁枪，直接用肩膀撞向房门。一连撞了三十几下，房门被生生撞开。
许无疾进了房间，只见天窗开着，天窗上挂着一个绳梯。
许无疾顺着绳梯爬了上去，来到歇山楼顶。他借着月光，一眼看到房顶上站着一个黑影。
黑影的手中拿着一根香，香头的火星十分显眼。
许无疾大喝一声：“什么人？”说完抽出雁翎刀，踏着瓦片快步走向黑影。
走近了几步，借着月光，许无疾看到黑影脚下摆着整整二十几个木架。木架上放着木鸦，鸦腹鸦翅上绑着药筒。那应该就是神火飞鸦了。
黑影用香头点燃了其中一只神火飞鸦的引线。引线立即“兹拉兹啦”冒起了火星。
许无疾已经冲了过来，一刀劈向黑影。黑影一闪，躲过了这一击。
神火飞鸦的引线已快燃到药筒。许无疾干脆一脚踩在木架上。神火飞鸦的脑袋本是俯着的，木架倾斜，飞鸦变成了昂头。
“咻，嗖！”那神火飞鸦没有飞向醉乡楼的方向，而是飞上了天。
在飞了五六百步远后，只听得“轰”一声响。神火飞鸦在天空中爆炸，巨大的声响震耳欲聋。天空宛如绽放了一枚大号的烟花。
与此同时，几名锐卒也先后通过天窗爬上了楼顶。
黑影见事情已败露，无法顺利攻击醉乡楼，干脆来了一出三十六计走为上。开始踏着瓦片狂奔而逃。
许无疾怎会放他走？在后面穷追不舍。
黑影猛然转身，手中甩出一枚飞刀。“嗖！”
幸亏许无疾反应极快，一侧头躲过了这一击。
黑影一击不中，继续夺路而逃。许无疾则穷追不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