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黄金
许无疾的目光望向了老妪所指画舫船。看画舫船的形制、雕饰很是华丽。比普通画舫要大上整整十倍，差不多是楼船大小。
但此时画舫的外漆已脱落了不少，显得破败不堪。
许无疾问老妪：“这画舫是？”
老妪道：“你是外地人吧？这画舫原是张老相公闲暇时游河的座船。张老相公以前常常带着一个姓施、一个姓罗的谋士坐着画舫看运河风景。”
在张士诚兵败被俘自尽后，姑苏百姓不再称他为“殿下”，而称他为“张老相公”。
老妪又道：“张老相公败于当今皇上之手后，画舫便成了无主船。被六七个凶神恶煞一般的渔霸子占了，当作栖息之所。”
许无疾察觉了异样：“你说渔霸子凶神恶煞？他们怎会允许两个和尚去画舫上歇脚？”
老妪微微摇头：“这老身就不晓得了。谁知道那俩懒和尚给他们灌了什么迷魂汤。”
许无疾又问：“老人家为何说他们是懒和尚？”
老妪答：“这半个月来，他们日日来渡口挑水。每一个来回，便要上画舫歇上一会儿。一天总要歇三十几回。不是懒和尚是什么？’
许无疾和顾寒儿对视了一眼。
弘忍和善德每日来回枫桥渡三十几趟。每一趟都去画舫“歇脚”。很可能他们如蚂蚁搬家一般，将一万五千多两黄金藏到了画舫之中。
许无疾突然问蓝少将军：“北方战事正紧，两个月前朝廷下旨，运河优先军粮船通行。我记得负责运河卫戍的德庆侯好像下了一道令，暂时封锁姑苏运河口，只准军粮船通行？”
蓝少将军答：“正是。这道封河禁令的期限是本月初五，端午节。”
许无疾自言道：“也就是说端午节当日，所有民船可重新在运河畅行无阻。而十条龙制造杀戮，趁机外运张逆遗财的日期也是端午节。太巧了。”
许无疾怀疑，画舫便是十条龙运走黄金的工具。他大步走向画舫。顾寒儿等人和几十名锐卒跟了上去。
许无疾并未急着走上画舫与陆地相连的艞板。他蹲在画舫边向水中望去。枫桥渡的水清澈见底，船底清晰可见。
许无疾以手臂为尺，测量了下画舫的吃水。
随后他道：“这画舫上载有五千斤重物。”
蒋琼笑道：“我说许爷，你又在神神鬼鬼了！你又不是算命先生，怎知这船载有多少斤东西？”
许无疾解释：“我是画栋师出身。画栋师不但要画亭台楼阁的草图，还要画精致马车、游船甚至战船的草图。这画舫乃是百料船。一料满载八十斤。此画舫满载可达八千斤。船舷吃水为两尺半，可以估算出载有五千斤重物。”
顾寒儿用一种欣赏的目光望向许无疾：“无疾，你不该办秘密差事。应该去工部营缮司当个画栋主事。”
此言一出，许无疾愕然。
工部营缮司，专管亭台楼阁修建；官船马车建造。到工部营缮司做画栋主事，是许无疾的人生理想。
今年正月新朝初立时，许无疾便去信给都尉司的实际掌控者杨先生，恳求结束自己的秘密生涯，调去营缮司发挥所长。
杨先生却在给他的回信中说：“新朝的敌人不光在明处，也在暗处。暗处的敌人比明处的敌人更可怕。新朝不缺建亭台楼阁的营缮司主事。缺在暗中护佑百姓，捉拿魑魅魍魉的忠勇之人。彼之请求，吾不能允。”
许无疾也只能暂时放弃他的人生理想。做一个潜伏暗中的无名忠勇。
许无疾正要上得画舫。突然间，艞板前出现七个手持鱼叉的渔夫。
这七人个个浑身黝黑，腱子肉油亮发光。他们便是老妪所说占了画舫的鱼霸子了。
为首的鱼霸子问众人：“官家们，何事？”
许无疾朝着蓝少将军使了个眼色。蓝少将军当即命令五十名锐卒：“戒备！”
“呼啦啦！”五十名锐卒手持铁枪，将七名鱼霸子围了起来。
蓝少将军又命令道：“把你们手中的家什都放下！”
七名鱼霸子面面相觑，他们明白七柄鱼叉敌不过五十杆铁枪的道理。
为首的鱼霸子放下了手中鱼叉。其余六人有样学样。
许无疾问为首的鱼霸子：“你叫什么？”
为首的鱼霸子答：“在下万老大。这是我的六个兄弟，按长幼分别名老二到老七。”
许无疾又问：“听说你们霸占了这画舫？”
万老大答：“这画舫已经是无主船。运河上的规矩，无主船谁住下便是谁的。何来霸占一说。”
许无疾微微颔首：“嗯，一行有一行的规矩。你们每日都住在这画舫上？”
万老大答：“正是。”
许无疾面色一变，直视着万老大：“这画舫可藏了整整一千斤黄金？弘忍和善德已经招了！”
这是都尉司的诈供之法。
万老大面露一头雾水的表情：“啊？什么黄金？这画舫的船舱很大。我们收了渔民的鱼，存于船舱中。这上面只有鱼，没有什么黄金。至于什么弘忍、善德我听都没听过。”
显然万老大没上许无疾的当。他的回答滴水不漏。
万家七兄弟皆是精壮汉子，许无疾为防他们学弘忍鱼死网破，下令道：“蒋琼，先将他们捆了再说。”
七人已经放下了鱼叉，手无寸铁。自然任凭蒋琼摆弄。
不多时，七人皆被背缚双手。
许无疾命蒋琼押着万老大进了画舫。王三跟顾寒儿跟了上来。蓝少将军则负责在岸边看守万家其余六兄弟。
一进画舫，许无疾便闻到了一股浓烈的鱼腥味儿。不仅腥，而且臭。
顾寒儿捂住了自己的鼻子：“万老大，你们七兄弟住在这臭气熏天的地方睡得着觉嘛？”
万老大道：“我们渔家人没那么多讲究。打小就跟这股味道打交道。”
许无疾笑道：“那两个挑水的和尚竟到这腥臭熏天的画舫歇脚。蹊跷啊。”
万老大矢口否认：“什么和尚？我不晓得官家在说什么。”
画舫船舱共分三层。顶层乃是观景舱。众人上得观景舱，发现这里空空如也。想来张士诚当初在这儿用的那些好瓷器、精美用物已被百姓们“拾”走了。
二层舱是卧舱。舱板上放着万家六兄弟的被褥。许无疾一番查找，亦无蹊跷之处。
众人下到了底舱。底舱内堆满了腐烂发臭的鱼。看上去这些鱼已经死了得有十几日以上。那味道直冲人的天灵盖。
“呕！”顾寒儿忍不住干呕了一声。
蒋琼笑她：“呵，内掌柜果然是娇生惯养的女子啊，这就要吐了呕！”他自己也差点吐出来。
许无疾拿出一方手帕，主动系在了顾寒儿的脸上，替她遮住了口鼻。顾寒儿用暧昧的眼神看了他一眼。
随后许无疾强忍着恶心，问王三：“这里没有黄金的味道吧？”
王三呲牙咧嘴：“别说是我了。就算把司里养的那条嗅物犬牵来，也闻不出除了腥臭以外的味道！”
许无疾问万老大：“这一舱鱼有多少斤？”
万老大答：“五千斤。”
许无疾又问：“怎么不往外卖，任它们在这儿发臭？”
万老大长叹一声：“唉！倒霉催的啊！前一阵鱼市的价钱上不去。我寻思囤几日。哪曾想囤来囤去，鱼都死了！”
许无疾继续问：“鱼已经腐烂发臭了，为何不扔掉？”
万老大对答如流：“扔掉？鱼虽臭了不能卖给人吃，但可以卖给那些大田主当沤肥。用来养庄稼是顶好的。我正联络买主呢。”
许无疾凝视着万老大：“巧言令色！如果我没猜错，腐臭的鱼是用来掩盖黄金的！在这一大堆臭鱼下面，藏着张士诚所遗千斤黄金！你们七兄弟，皆是十条龙中紫龙的手下！”
万老大依旧是一头雾水的表情：“什么十条龙八只虎的，我不晓得官家说什么。你说这儿有黄金？别说一千斤两，就算只有十两八两，我们哥几个也不至于天天跟臭鱼烂虾打交道。早就上岸去买百十亩上等水田当田主了！”
许无疾道：“任你巧舌如簧也无用。”
说完许无疾俯下身，强忍着恶心用手去扒臭了的死鱼：“如果我没猜错，黄金就藏在鱼堆下面。”
蒋琼和王三也俯身帮忙。顾寒儿想搭把手，许无疾却道：“你平日最爱干净。还是别动手了。沾上这腥臭味儿，用月季花露都洗不净。”
顾寒儿心中一暖：“哦。”
三个人扒了两刻功夫的臭鱼，鱼堆已经见了底。哪里有黄金的影子？
许无疾眉头紧蹙，心中暗道：难道我想错了？
他抬头望向万老大。
万老大道：“我说官爷，我早就说了，这画舫里没有黄金。只有五千斤臭鱼！这下你信了吧？”
蒋琼甩了甩手上的死鱼腥水：“我说许爷，咱们又白耗了两刻时辰。依我看，咱们还是回寒山寺去。弘忍、治宁、善德死前，都说黄金在寒山寺里，应该八九不离十。”
蒋琼说者无心，万老大听者有意。在听到三个和尚死讯的一瞬间，万老大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异样的表情。
许无疾敏锐的捕捉到了这个表情。他质问万老大：“怎么，你的三个同党死了，你兔死狐悲？”
万老大道：“什么同党。我在姑苏城只有六个亲兄弟，没有什么同党。”
许无疾站起身，凝视着臭鱼堆。看来黄金的确不在这里。他道：“将他们七人押回醉乡楼吧。严加审问以求线索。”
蒋琼道：“为何不押到寒山寺里审问？那多近便。”
许无疾却道：“寒山寺始终是佛门净地，又是上位的驻跸行辕。审问人犯会扰了佛门清净。”
众人正要押着万老大离开底舱。
许无疾一个不小心，踩到了一条臭鱼。挺好的白绫高底鞋立时沾满了臭水。这一踩不要紧，许无疾惊讶道：“不对！”
蒋琼问：“怎么不对？”
许无疾俯下身，用手拿起那条臭鱼，用力一捏：“呵，真难为你们想到如此巧妙的藏金法子。”
顾寒儿问：“无疾，你有所发现？”
许无疾没有回答。他抽出雁翎刀，在鱼腹上轻轻一划。众人定睛一看，只见鱼腹露出了点点金黄。
许无疾从鱼腹中抠出了两片金叶子，亮在众人面前：“这应该便是张逆遗财中的黄金了！”
王三从袖中摸出两片金叶子：“鱼腹里的金叶子跟我从弘忍袖中摸出的金叶子形制相同。”
蒋琼也拿起一条臭鱼，用他的飞刀割开鱼腹：“这条里也有！”再割一条：“乖乖，这条里也有！”
许无疾笑道：“这法子真妙。这些臭鱼每条都有一两斤重。金叶子每片大约一两。从鱼嘴塞入鱼腹两片，鱼重多了二两，并不招眼。”
顾寒儿插话：“待端午日运河开航。他们可以用画舫将黄金运出姑苏城。黄金藏于一堆臭鱼的腹中，无人会察觉。而运臭鱼的理由他们也想好了。臭鱼即是上好的沤肥。他们在运送沤肥！”
（注：刚好作者家里有秋天钓的一斤鲈鱼跟一两小金条。黄金密度很大。并不是有些影视剧中描述的一两就是一坨元宝。这种藏金方式是隐秘可行的）
万老大咬紧了牙冠，怒视着许无疾。
许无疾走到万老大面前，示威似的在他面前晃了晃两片金叶子：“你们想让这批黄金变成祸乱江南的军费。但如今它们会变成新朝造福百姓的善财！”
万老大冷笑一声：“呵，紫龙输给了你们。四日，只差了四日！”
许无疾道：“待会儿我再细细审问你。”
说完他将一条已从腹中抠出黄金的臭鱼塞进了万老大的嘴里。“唔！唔！”万老大发出痛苦的声音。
许无疾道：“失礼了。我是怕你吞毒自尽或咬舌。咬舌虽并不能致死，但却会让你说不出话来。我就不能审问你了。”
蒋琼笑道：“我说许爷，咱明军是堂堂之师，可不兴虐待俘虏啊！臭鱼塞他嘴里那滋味儿能好得了嘛？”
许无疾道：“给一个图谋残杀姑苏百姓，祸乱江南的魑魅尝尝臭鱼的味道，并不算虐待。”
王三插话：“许爷，咱们还是先取了金子，再对他们严加审问。”
许无疾微微颔首：“蒋琼，你出去告诉蓝少将军。在岸上留二十名锐卒看守万家七兄弟。剩下三十人进画舫。割鱼取金！”
画舫中的臭鱼足有数千条。一众久经战阵的锐卒化身鱼市的小贩，纷纷用刀割鱼取金。
众人拾柴火焰高。半个时辰之后，众人用画舫上的竹篓，将一篓篓金叶子全数抬到了岸边。
聚财校尉查抄敌产的规矩甚严。许无疾在岸边就地清点金叶子。金叶子都是一两制的，共计抄出一万五千五百片。总重一万五千五百两。
加上韦驮像上的五百两镀金，正好一万六千两。与张逆遗财清单上的数目相等。
许无疾对蓝少将军说：“请少将军返回豹勇营，再调用三百名靠得住的老兵。带过来跟顾寒儿一道，将黄金运回醉乡楼，严加看管。”
蓝少将军却道：“将黄金存于苏州知府衙门岂不是更妥当？”
许无疾摇头：“不成。姑苏归于王化不过九个月而已。苏州府衙中留用了上百名张逆旧吏员。其中可能会有假意效忠大明的十条龙暗桩。府衙并不牢靠。”
蓝少将军拱手：“成。我这就去调人。”
蒋琼道：“许爷，张逆遗财中的黄金已经找到。紫龙弘忍已死。他有十名手下。治宁算一个，善德算一个，再加上万家七兄弟，咱们已经找出了九个。剩下一个掀不起风浪。依我看，咱们别在这儿耗着了。去查剩下九龙和白银、铜钱、布匹、粮食、盐、胡椒等物才是正经。”
许无疾走到了万老大面前，故意对着他说：“弘忍就是紫龙嘛？不见得吧！”
说完许无疾拿下了给万老大塞口的臭鱼。
许无疾道：“据我所知，张士诚的十条龙密衙规矩极严。你的差事办砸了，你上面的人会对你下格杀令。如今你惟一的出路就是对我坦白一切。若你坦白，都尉司会保你周全。”
万老大问：“你是都尉司的人？”
许无疾微微颔首。
万老大苦笑一声：“呵，这么说咱们是同行。你应该晓得，咱们这行犹如在刀剑起舞，一失足便是万劫不复。我今日认栽了，请你给我一个痛快。其余的事我是不会说的。”
许无疾绕着万老大转了一圈，上下打量：“我很好奇。张士诚已自尽七个月。多少原张逆官员都选择了效忠大明。为何十条龙的手下依旧冥顽不灵，顽固不化，要与新朝作对？”
万老大闭口不言。
许无疾又道：“据我所知，十条龙密衙有个规矩。其麾下成员若要办重要差事，会先将成员的家眷圈禁起来，当成人质。我猜，你应该有家人落在紫龙手上吧？”
万老大色变：“你怎知？”
许无疾笑道：“我乱猜的。诱供而已。看来是真的。”
万老大咬牙切齿的说：“先主偏安一隅，安于享乐，又与元廷暧昧不清，往重了说是首鼠两端。被朱元璋所灭乃是咎由自取！十条龙所谓的复兴大周已全无希望。你以为我们七兄弟不想归隐田园，过安生日子？傻子才想继续与新朝作对！”
许无疾问：“你有亲眷在紫龙手上，对吧？”
万老大叹了声：“唉，我们的爹娘在紫龙手上。弘忍的幼子、善德的妻子、治宁的胞弟亦在紫龙手上。”
许无疾眉头轻挑：“这么说，弘忍根本不是紫龙。”
万老大答：“嗯，他也只是紫龙的一个手下罢了！紫龙应该还在寒山寺中！”
许无疾道：“告诉我，紫龙到底是谁。我会帮你解救你的爹娘。”
顾寒儿此时显露出自己身为都尉司“蝴蝶”狠毒的一面：“若你不说。我们不会杀你，更不会给你上刑。我们会放你们七兄弟走！黄金已经落于我们之手，你们七兄弟却安然无恙。紫龙知晓会怎么想？”
万老大答：“紫龙会认为我们七人已经投靠了都尉司。他会毫不留情的杀掉我的父母。”
顾寒儿道：“你是个聪明人。如今你已别无选择。只有与我们合作一条路。”
许无疾接话：“名字，我需要紫龙的名字！”
万老大实话实说：“其实，我们这些做手下的并不知紫龙的真实身份。每日他会用一个特别的法子给我们传递消息。”
说到此，万老大顿了顿：“但我怀疑，紫龙是寒山寺的主持，治静禅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