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普明塔
刚才治宁朝窗外晃动铜镜是在给普明塔上的同伙发信号,让同伙用床弩射杀他。
许无疾快步走到窗户的方向。顾寒儿急了:“无疾,别去窗前!小心弩箭!我不想当寡妇”
说到此,顾寒儿自知失言,连忙闭上了嘴。
顾寒儿跟许无疾假扮夫妻,在一间卧房的拔步床和地铺分睡了九个月。孤男寡女,若不生出情愫才怪。
许无疾斜身一躲,躲到了窗边。他顺手拿起那方铜镜,将铜镜伸到窗沿儿边,观察着窗外状况。
片刻后,许无疾做出了推断:“刺客应在普明塔放弩。蓝少将军,立即带领袍泽包围普明塔!”
蓝少将军拔出佩剑,高声命令寮房外的李指挥、孙千户:“弟兄们,去普明塔,抓张逆刺客!”
普明塔离寮房不过两百步,蓝少将军和锐卒们片刻便能冲过去。刺客绝无可能在执行射杀后从五层高塔的阁楼安然离开。
片刻后,三名僧人被蓝少将军押下了塔来。同时还从佛塔第五层上方阁楼上缴获了一架床弩。
许无疾等人赶了过去。
这三名僧人皆是普明塔中的扫地僧。一个叫慧元,一个叫慧诚,一个叫慧德。
慧元和慧诚皆是十六七岁的模样,一瘦一胖。慧德则四十多岁,皮肤黝黑,一脸蠢相,笑嘻嘻的,嘴角还挂着涎水。
刺客应在这三人当中。
蓝少将军道:“许校尉,床弩是在佛塔顶层的阁楼上发现的。”
蒋琼自作聪明:“把手都伸出来,我看谁有老茧。谁就是刺客!”
慧元和慧诚皆伸出了手掌,手掌白白净净,哪里有老茧。
只有慧德握着拳,朝着蒋琼傻笑:“嘿嘿嘿。”
蒋琼怒道:“耳朵聋了嘛?我让你伸出手!”
治静禅师却道:“慧德是个疯痴之人。去年冬天冻昏在寒山寺门口,本寺慈悲为怀收留了他。”
说完治静禅师走到慧德面前,吩咐他:“伸开手。这位胖将军要给你馒头吃。”
慧德听了这话,伸开了一双手。手虽脏兮兮的,却无老茧。
蒋琼摸着脑门:“怪哉。怎么三个人手上都没老茧?难道刺客已经跑了?”
许无疾道:“刺客用的是床弩,又不是弓箭。床弩不似弓箭般需多年习练。且拉弦是用绞盘。刺客手上并不一定有老茧。”
说完许无疾问三人:“你们刚才都在第几层打扫?”
瘦一些的小僧慧元有一双大眼,透着一股机灵劲:“禀官爷,小僧刚才在第二层打扫。慧诚在第三层。慧德则在底层。”
蒋琼插话:“有可能他们三个都是紫龙手下。找个地方,严刑拷问一番,十有八九能查出黄金下落!”
治静禅师道:“阿弥陀佛,善哉善哉。慧诚和慧德皆是六岁入寺。是老衲看着长大的,绝不可能是什么刺客。慧德痴傻,更不可能是刺客。”
许无疾问慧元:“你刚才在第二层打扫,可见什么生人跑下了第二层?”
慧元答:“并无生人跑下第二层。”
许无疾又看向了白白胖胖的慧诚。显然,谁最靠近阁楼谁的嫌疑最大。
慧诚有些惊慌:“小僧刚才一直在第三层擦拭铜佛灯。”
许无疾没有妄下定论,而是走进了普明塔。蒋琼、顾寒儿、王三、蓝少将军跟了进去。李指挥、孙千户则在塔外看守三个扫地僧。
许无疾在第一层环顾一周。突然间,他发现角落里有一个佛箱:“这佛箱有古怪。”
顾寒儿问:“古怪在何处?”
许无疾解释:“佛箱是用来装供奉经文的。供奉经文入佛箱落锁后,应永不开箱。锁头应是垂下的才对。此刻锁头却是朝上。看上去刚刚有人动过铜锁。”
许无疾转头望了王三一眼。
王三心领神会,朝着蒋琼伸出了手。
蒋琼问:“怎的?”
王三瞪了他一眼:“铁针!”
蒋琼抱怨:“老子吃饭用的家什,都快成你专用的钥匙了。”
说完蒋琼将铁针递给了王三。王三来到佛箱边,将铁针插入铜锁,轻轻一捅一拨。
“嘎达”。铜锁弹开。
众人打开佛箱。只见佛箱之中除了经文,还有一粗一细两捆麻绳,两根麻绳皆系在一个样式古怪的铁虎爪上。铁虎爪旁边则放着两只牛皮手衣。(注:手衣,手套古称)
许无疾用手一指铁虎爪,笑道:“蓝少将军,你是久经战阵的,可识得此物?”
蓝少将军脱口而出:“这不是夜袭劫寨用的攀城虎爪嘛?熟练老兵可用它攀城而上如履平地。若夜袭失败,亦可用它顺城而下。”
许无疾推断:“刺客应是通过第一层佛塔的窗户,将攀城爪抛到第二层。逐层向上攀爬,一直爬到了顶层阁楼。执行刺杀后,又逐层爬下。”
蒋琼不解:“那攀城虎爪应留在阁楼上啊!怎么会出现在底层的这个佛箱里?”
许无疾道:“攀城用的是粗麻绳。细麻绳的效用则是‘解爪’。细麻绳向下一拉,可触动虎爪机关。虎爪会从抓咬点自行脱落。”
蒋琼拿起了牛皮手衣:“那这手衣是?”
许无疾笑道:“刺客双手抓着绳子,从一层攀到阁楼,又从阁楼下到一层。若不戴手衣,手上会磨出血泡。那不就露底了嘛?”
顾寒儿道:“这么说,嫌疑最大的人,并不是在三层打扫的小胖僧慧诚,而是留在一层,痴痴傻傻的慧德?”
许无疾拿起牛皮手衣,放在鼻子上闻了闻,随后递给王三。
王三亦闻了闻:“牛皮手衣是需鞣制的。上面有一股特别的味道。”
蒋琼一拍脑瓜:“我明白啦!老三你去屋外闻闻慧德的手。他手上若有牛皮手衣的味道,那就能确定刺客是他!嘿,老三啊,你这鼻子都快赶上司里养的那条嗅物犬啦!”
王三骂道:“什么叫我赶得上嗅物犬?我会说话,那条笨狗会开口说话嘛?我比笨狗有用多了。”
蒋琼笑道:“对对对,你比笨狗有用多了!”
众人出得佛塔。
王三走到痴傻的慧德面前,猛然间王三抓起了他的手在鼻子前一闻。
王三轻笑道:“刺客找到了!就是他!”
慧德听了这话,突然收敛痴笑,眼中露出凶狠的精光。他准备学弘忍,殊死一搏鱼死网破。
就在此时,慧德突然感觉到自己的腰间被硬物抵住。接着传来一个柔媚的女声:“不要妄动啊,我手上的唐刀锋利的很。你一动,一准扎你个对穿。”
慧德狠狠攥了下拳:“我认栽。给我个痛快便罢。”
许无疾问:“你是紫龙的手下?”
慧德自知扯谎辩驳无用:“既已知道,还问什么?”
许无疾又问:“刚才治宁是用铜镜给你传讯,让你在阁楼放弩射杀他对吧?”
慧德答:“是又如何?”
顾寒儿轻轻拍了下许无疾:“无疾,借一步说话。”
这对假夫妻来到离众人三十步的地方。顾寒儿道:“有古怪。”
许无疾微微颔首:“的确有古怪。刚才在寮房之中,我只不过对治宁点破他手上有张士信的一串佛珠而已。他为何直接自报家门,承认是紫龙手下?还传讯让同伙将他射杀?”
顾寒儿附和:“没错。一串佛珠而已,证明不了什么。他完全可以编个谎解释。譬如张士信以前来过寒山寺,对他的佛法修为很是敬仰,故而以佛珠相赠之类。”
许无疾问:“弘忍和治宁死前,皆说了一句同样的话。”
顾寒儿若有所思:“他们都说黄金就藏在寒山寺中。”
许无疾分析:“两个人都说黄金在寒山寺。似乎生怕咱们不信一般。他们太刻意了,刻意的言语往往是谎言。再有,弘忍真的是紫龙嘛?难道他说是,我们就信?”
顾寒儿惊讶:“你是怀疑真正的紫龙并非弘忍?他尚在寒山寺中?”
许无疾没说话,走向慧德。
许无疾问慧德:“水头僧弘忍是紫龙,你和寺中寮元治宁是他的手下。对嘛?”
慧德冷哼一声。
许无疾笑道:“真难为你了啊!为潜伏寒山寺,竟扮痴卖傻了一冬加一春。”
慧德默不作声。
许无疾问:“据我所知,紫龙有十名手下。去了你和治宁,还剩八名手下未被缉拿。他们是谁?另外,张士诚遗财中的黄金又被你们藏在何处?”
慧德突然用嘴咬了下僧袍的袍领,顿时口吐鲜血。
蒋琼大骇:“不好,他服毒了!”
慧德如一滩烂泥一般,倒在了地上。
许无疾扶住了慧德:“张士诚去年便自缢了。你何苦愚忠于一个首鼠两端、安于享乐的主人,给他殉葬?”
慧德临死前竟笑出了声:“呵,黄金就在寒山寺你寻不到的。三位龙王会用黄金起兵,恢,恢复大周!”
说完这话,慧德断了气。
顾寒儿道:“慧德应该是将见血封喉的毒药缝在了袍领下。”
许无疾疑惑:“既然十条龙有这种自尽的便捷手段。治宁为何还要让慧德在普明塔上放弩杀他?太费周章了。”
顾寒儿提醒:“慧德刚才亦说,黄金就在寒山寺。”
许无疾道:“咱们进寺一个时辰,死了三个人。三名死者皆言黄金在寒山寺中。我有种感觉。”
顾寒儿问:“什么感觉?”
许无疾答:“有人在牵着咱们的鼻子走!或许,弘忍捐献韦陀像时,利用佛像将黄金藏于寒山寺。端午节当日,十条龙要将黄金运出姑苏城。此刻,黄金已被转移到了城中其他地方,等待外运出城。”
顾寒儿道:“明白了。有人在故意给咱们设局。误导咱们黄金在寒山寺。让咱们在寒山寺白费功夫。”
许无疾接话:“弘忍、治宁、慧德是在用自己的命误导咱们。”
蒋琼咧着大嘴,倒吸一口凉气:“按照你俩这么说事情又回到了起点了!黄金在哪儿依旧没有线索。咱们还得大海捞针!”
就在此时,那个很是机灵的佛塔扫地僧慧元突然“哇”一声哭出了声。
许无疾问慧元:“小师父,你哭什么?”
慧元道:“呜呜呜!我跟这自尽的贼人慧德可没关系啊!诸位官爷万勿杀我!我是清白人,一心向佛!我若早知慧德是贼人,早就禀报官府了!”
这慧元的确是个机灵鬼。还知道撇清关系。
慧元又呜咽道:“嘤嘤嘤,平日里慧德又痴又呆,抢着干脏活儿累活儿跟个傻子一样。原本他只管打扫普明塔,他却连斋房的活儿也帮着干。谁能想到一个傻子会是贼人!”
慧元说到此,许无疾心头一动。弘忍在寒山寺中的身份,便是斋房水头僧。
许无疾问慧元:“慧德都帮斋房干什么活儿?”
慧元答:“去枫桥渡那边挑水。”
许无疾大惑不解:“我看这寺中有三四口水井啊。斋房的僧人何苦跑到枫桥渡去挑水?”
慧元道:“呜呜,那我就不晓得了。”
一旁的治静禅师解释:“本来寺中用水皆取自水井。弘忍落发后对老衲说,寺中本就有僧三百人,再加上挂单的游方僧,平日寺里总有四百人,用水颇多。寺中的四口水井,过个十年二十年恐有枯水之虞。他自请每日到枫桥渡挑水,用河水做洗衣、洗菜、刷各殿石板之用。至于井水,只用于日常饮用。他说的有理,老衲便同意了。”
许无疾问:“弘忍提出这个建议是何时?”
治静禅师答:“半个月前。”
许无疾又问:“平日斋房只有弘忍一人去枫桥渡挑水嘛?”
治静禅师答:“枫桥渡离鄙寺有四百步。一个来回便是八百步。斋房无人愿去渡边挑水。此事弘忍一力承担。他对老衲说出力便是修行。每日他都要去枫桥渡几十个来回。寺里也只有看似痴傻的慧德帮他的忙,同去枫桥渡。”
许无疾转头望向顾寒儿:“事出反常必有妖。若弘忍和慧德将黄金藏在身上,蚂蚁搬家一般运往枫桥渡。半个月足够将一万五千五百两黄金转移!”
说完许无疾下令:“走,咱们去枫桥渡。”
众人来到枫桥渡。所谓枫桥渡是一座古老的木桥,建在运河畔。桥身虽斑驳,历经数百年风霜雨露,却依然屹立不倒。
渡口河水静静流淌,清澈见底。河面上漂着几艘渔船,渔人正在撒网打鱼。
在渡边停靠着一艘画舫船,那画舫船已破旧不堪。
河边有一老妪,在用木槌捶洗衣物。每抡一下木槌,她便骂一句:“狗曰的张士信。”
许无疾走到老妪身边,问:“老人家,你为何要骂张士信?”
老妪答:“去岁打仗,说是守城的死伤颇多。张士信命他手下的巡城军在城里各处抓壮丁。老身的两个儿子都被抓去打仗了,死在了城墙上。若老身的俩儿子还活着,又何苦每日靠给别人浆洗衣物过活?”
许无疾连忙问:“老人家日日都来枫桥渡边?”
老妪答:“不日日来这儿浆洗衣物,老身吃什么?”
许无疾道:“老人家最近半个月,可见过两个和尚每日来渡边打水?”
老妪埋头捶着衣服,抱怨道:“你问东问西,耽搁老身浆洗衣物挣饭吃。”
许无疾从袖中掏出一小串大中通宝。大明开国数月,虽已开铸颁行“洪武通宝”,但吴王府时期开铸的“大中通宝”亦能在市面流通。
许无疾将那串大中通宝递给老妪:“老人家,这二十个钱你拿着,干完活儿回家时买一斤梅花糕吃。”
老妪见了铜钱,离时笑逐颜开:“你刚才说两个和尚?这半月来我日日见。他们一天总要来枫桥渡几十趟,是来挑水的。累了就上那画舫上歇息一会儿。”
说完老妪一指画舫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