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东华篇·听风之章·临江（1）
源江，大陆的万江之源。
这条横贯大陆的长河孕育了大陆的万千生灵，滋润了万千土地。它发源自东华东部的高原，向南蜿蜒而下，成就了江南水乡的美名；随后它折西漫走，向西流经周竹，塑造了一望无际的莱茵斯平原；再向西，它阻断了中陆维诺希沙漠南侵的步伐；最后它注入塔沃的神佑湾，投入大海的怀抱。
在漫长的历史中，源江一直默默流淌，哺育了大陆的绝大部分水系。在很久以前，源江的支流甚至一度延伸到北陆，但在域弈战争中的一场大灾厄后，天神[弗斯特]铸就了横贯北陆的神断山脉，切断了源江的北陆水系，后来祂为北陆另外开辟一条河流，至此有了北陆水系和源江水系之分。
此刻，源江的东华西段，碧水长流，江面上有数十只大小不一的船只，正在安然航行。它们悠悠荡开的航迹，正像是佳人抚琴，和谐有序，美好动人。两岸的青山连成一片，连绵不绝，江面上隐约能听到船夫们的歌调之音，与郁郁苍苍的山水之景分外相称。
往来的船只中，一艘体型磅礴的大船分外引人注目。它的船身如巨熊的脊背，让人升起一种踏实安心的感觉，其上的人员往来有序，货物堆积井然，显然是某位实力雄厚的船家麾下的商船。
这艘商船时常往来于西江航段，所以人对它早已见怪不怪。而船上的人们显然也没有什么张扬的心思，只是循规蹈矩的在船上尽着本分，加上此时正值午后，不少人都是昏昏沉沉的，他们和这艘船一样没精神，更别提弄出喧嚣的动静了。
在这样的情况下，那两位站在船头倚着栏杆畅谈的青年就显得尤为引人注目了。
面对迎面吹来的风，墨择不由得眯起了眼，伸手压住自己被吹的乱糟糟的头发，他身上还是那件万年不变的短褂，引得偶尔路过的水手们侧目，怀疑他是不是走错了季节。
一旁的玖则显得从容的多，他闭眼享受着拂面的柔风，任由风儿吹起他的发丝，他的长发显得格外飘逸灵动，颈肩处环绕的翎巾也显得格外兴奋，在风中随心所欲的飞舞。
“此情此景，你有何感想呢？”墨择问玖。
“美。”
“……你就不能多说几个字？咋惜字如金的。”
“很美。”
“……算了，服了你了，眼前这景致，我倒是莫名有了股作诗的冲动。”
“哦？不妨说来听听。”玖听到这话来了兴趣。
“嗯……还是算了吧，我肚子里也没多少墨水，说出来怕你笑话。”
“放心好了，平时笑的够多了。”玖挑了挑眉。
“……”
恰在此时，一阵嘹亮的鸟鸣声响起，二人循声抬头望去，正见一只鸢鸟翱翔于高天之上，气贯长虹，远瞰万山。
“有了……那我就献丑一下了，先说好，作的不好可别笑话我，我也只是有感而发。”墨择瞥了一眼玖。
玖耸了耸肩。
“舟济源江行，浮白掠鸢鸣。千帆一片去，悠悠离人情。”
出乎意料的，墨择这首即兴的小诗作的很顺溜，简直像是提前备好了似的。
“不是挺好的么？莫不是在故意藏拙？”玖笑了笑，看向前方茫茫的江面，大小船只荡开的浪花，正是白花花的一片，张扬的风帆也隐隐连成一片，颇有韵味。
“哈，趁兴而已，哪那么夸张。”墨择摆了摆手，对于自己这么顺溜的做下一首小诗，他自己也有些惊讶。
“这艘船会在哪里停靠？”玩笑过后，玖又问道。
“下个港口吧，我记得船老大说过，是个叫茶寨的地方，风土人情很好。”墨择托着下巴回想。
“那船老大你认识？上船前商量价钱时看他对你蛮亲切的。”
“这说来就巧了，那个船老大是夏老爷子的熟人，夏老爷子似乎在他面前提起过我，跟他商量价钱的时候他认出我来了，态度很友善，本来水手们给咱俩安排的房间是个堆了些杂物的小仓库，后来经他要求换了另一个整洁的房间，所以说咱俩算是占了点便宜。”墨择点点头。
辞别姑姑一家后，他们并没有在江南停留多久，很快就在附近的港口搭上了一艘西去的商船，离开了江南水乡。
几天的航行之后，商船抵达了东华境内源江的西江端，也就是他们现在所处的水域。这艘商船从事的是远江贸易，会一直顺江西去，直至周竹。墨择和玖商量着，准备在商船停留在离开东华前最后一个港口时下船，在离开东华之前，他们还想多看看这片土地上的山风土人情。
而茶寨，正是船只离开东华前停靠的最后一站。
“茶寨这地方我略有了解，”墨择从[归墟]中翻出一本有些破旧的书籍，看上去是某人所著的游记，“这书上说过，茶寨是个依山傍水的小城，特产是青峰茶还有蜡染布，那里的居民是上古时期迁徙过去的一支古老将士的后裔，他们那儿的风土人情很有特色……不过这本游记的年代有些久远了，未必就说的准确。”
不要问他为什么塞了本老旧的游记进[归墟]，问就是收拾行李时急吼吼的，东西没看清就忙着往里塞，等需要时才发现没有准备图志游记之类的书，只好先拿这本上了年代的老书凑合着看看。
“听上去是个很不错的地方呢。”
“此话不假，刚才我去问过船老大了，他说差不多明日下午便能抵达，也就是说咱还得在船上过一夜。”墨择赞同的点了点头，随手将那本游记收了去，继续倚在栏杆上看风景。
“你困么？要不先回房间睡一会儿。”
“没那么困……”一只手忽然从后面搭上了墨择的肩膀，墨择回过头，发现是船老大。
船老大是个精壮的中年男人，身上有着结实的肌肉，皮肤经过常年风吹日晒已经略微呈现古铜色，他的大手上满是老茧，倒和他的性子一样粗犷。
“墨择小兄弟，你和这位小兄弟在这儿看风景呢？”船老大脸上带着豪爽的笑。
“是啊，有什么事吗？”墨择往船老大身后看了一眼，瞧见好几个水手正站在他的身后。那几个水手是跟在船老大身边的老交情了，这几日墨择也偶尔会遇见他们，也算是认了个脸熟。
令墨择奇怪的是，这几个水手不再是平日里粗犷和大大咧咧的样子，神情里莫名透着些焦急还有无奈的意味。
“没啥大事，就是想问问，你们二人在这里看风景的时候，有没有见到过一个男孩？他个子不高，八九岁的模样，穿着不太合身的衣裳。”
“男孩？是令郎吗？”
“啊，那倒不是，但咱们正在找他。”
“抱歉，似乎并没有见过。”墨择和玖对了一下眼神，确定他们没有见过船老大口中描述的那个男孩。
“哈，没事，那咱们换个地方找就是了，就不打扰你们了，今天晚饭还是老时间，到时候别忘了来，先告辞了。”听到否定的回答，船老大也并没有失落，豪爽的挥了挥手，领着一众水手又离开了。
“船上有这么一个男孩么？好歹咱们也上来几天了，咋从没看见过呢？”墨择倚在栏杆上，用手托着脸。
“可能是后来登的船，也可能是他活动的地方与我们不曾交汇吧。”
“嗯，也许吧……但咱们这几天也算是船头船尾跑了个遍了，难不成那娃子是在船舱里么？”
“谁知道呢？”玖摊了摊手。
他肩上的翎巾也学着他的样子摆了摆，那模样怎么看怎么欠揍。
又聊了片刻后，墨择打了个哈欠，有些架不住了：
“真有点困了，我先回房间睡会儿，你要去吗？”
“不了，我暂时没什么困意，你先去睡好了，到晚饭的点我叫你。”玖拍了拍墨择的肩，墨择点点头，一边打着哈欠伸着懒腰，一边往房间所在的船尾走去。
这下只剩玖一个人在甲板上了，船老大那些人去了别处搜索，此刻甲板上除了他再无别人，显得空寂无比。
玖静静地倚在栏杆上，望着江面微微出神。商船是顺流而下，不需要过多的操纵，所以瞭望台上的水手这会儿也下去打盹了，整艘船都是静悄悄的，只能听到船身破开江水的哗哗浪声。
玖伸出手，前方是茫茫江面，即便是商船这般的体型也显得格外渺小，他伸出手，看似握住了整个江面，其实也只是自作多情。
但他仍然伸着手，单手虚握，一股难言的磅礴力量在他手中凝聚，很快便到了一个令人心悸的地步。他周身的空气涌动翻腾，嗡鸣不止，片刻之后，似有一阵凌厉的剑意浮现在了他的手中，剑鸣隐晦，若不去细听便仿若无物。
与此同时，在船尾处，那被拖出的长长白浪忽然莫名变得小了些，似乎有什么附着在船尾的东西注意到了那股磅礴的剑意，当下悄无声息的收敛了行踪。
可是，从他踏足东华开始，旁人分明只见到他使一柄无锋直刃，这股剑意又是自何而来呢？
玖沉默不语，忽然挥手散去了那股剑意，周身的空气恢复了正常流动，又平静了下来，但如果方才有人站在玖的身边，便能感受到一股滔天的压迫感，并在玖散去剑意后方能艰难的大口喘气。
“还是毫无头绪啊……主教先生，你说的命迹到底是何意呢？这一路走来天神塔我也见过几座了，但那并没有什么用啊……”玖摇了摇头，似是在自言自语。
他一挥衣袖，凭空取出了一本书，熟悉的破旧纸页，正是墨择方才拿出来过的游记。熟练的翻到某一页后，他盯着上面的某段字句，面如止水，沉默不语。
那段字句分外简明，只写着：“天神[武]之天神塔，位于城南以南的郊外，为了一睹它的风采我还特地雇了个樵夫开路，但真正看时似乎也没有传闻中那么雄奇，看上去旧的不行，真是枉费了一番心思……”
旁边还配着一张拙劣的手绘图，隐约能看出那描绘的是一座高塔模样的建筑。而在唐都待过一段时间的玖，自然能轻易分辨出，这便是当初他在新南见到过的那座天神塔。
这本游记本身也是漏洞百出，其作者应是几百年前的古人了，这本书能传到现在属实不易，不出意外的话这甚至有可能是存世的孤本了，其印刷极为草率，字墨模糊，纸页粗糙，作者的遣词造句也是随心所欲，让人有时看的分外费解。
此书是当初墨择考虑到旅途漫长所准备的用来打发时间的众多书籍之一，当时墨择从墨府的藏书阁中随便扒拉了几本，这本只是捎带着塞进了[归墟]中，可以说只是意外，并非有心。
但恰恰就是通过这本书，玖知道了那座天神塔所代表天神的名讳——[武]。
墨择并不知道，当时玖其实并非全程守在票坊外等他出来，在那段不短的时间里，玖的身影曾经消失过一段时间——他去了那座天神塔的附近。
没有人知道他为何要去那里。
“天神[武]么……”玖的手指摩挲着那粗糙的纸张，思绪似乎飘远而去，口中轻喃，“木川上真，您果真是看出了些什么啊……”
他收回游记，抬头望向了天空，高天之上只有寥寥几缕白云，看上去分外空阔寂寥，但玖仍然目不转睛，眼神中有着莫名的悲凉。
玖忽然皱了皱眉，不动声色的收回视线，转头望去。
不远处，墨择正大步走来，步子里隐约有些急促的意味，再看他的脸色，也是莫名其妙，像是生吞了一碗泔水似的，便秘难言。
“不是去睡了么，怎么又回来了？”玖见他这副样子也是有些莫名其妙。
“原因有点复杂，待会儿跟你细说，你先跟我回房间，注意动静小点，别让船老大留意到了。”墨择依旧是那副难以言表的表情。
“这是为何？”
回房间不是光明正大的事么，为何要防止船老大留意到？玖愈发疑惑。
“待会儿你就明白了……”墨择拉着玖往船尾的房间走去。
甲板再次回到了空无一人的情况，只余风声呼啸，浪声涛涛。
只是……真的没有人了吗？
“呵——”
良久之后，空无一人的甲板上传来一声轻蔑的冷笑。
只可惜，祂所嘲弄的人已经被匆匆拉走，并没有听到这并不存在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