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东华篇·听风之章·千秋
墨择和玖也学着阿铭的样，默默对着破败的祠堂行了个礼。
行完礼后，阿铭没有再说话，只是回头示意二人跟上他，随后便慢慢走向了祠堂的正堂。
正堂的门扉早已朽蚀殆尽，只余空荡荡的门框，墙面斑驳陆离，还带着些未落尽的朱红漆色，看上去倒像是残花败霞。秋风吹过，一股子腐朽的气息扑面而来。
三人迈过朽烂的门槛，进入了正堂之中。
出乎意料的是，与外面相比，正堂内部倒是多了一丝生气，地面上并未积起如山的灰尘，反倒是分外澄明，地砖的亮色也清晰可见。
想来正如阿铭所说，他偶尔会清扫一下祠堂，让这座古老的建筑不至于在破败中默默消亡。
祠堂内部的装饰也并没有想象中的繁复，只有四周摆着的二十四座残破雕像，正中央挂着的一幅残画和若干破旧案桌。案桌上摆着锈迹斑驳的烛台，间或插着几根残烛，残画下的案桌还摆着一个香炉，不过自然是没有点着香。
残画的卷面已经很破旧了，污浊晦涩，但其上描绘的人物仍然清晰可见。
不同于人们印象中潇洒豪爽的女侠客，也不同于木川上真所描述的傲娇小姑娘的形象，画中的女子只穿着一袭素衣，仪态自然，神色平和，眉眼描摹的尤其柔和，她的身后是一枝头怒放的霞色花朵，正是江南随处可见的秋夕花，其余部分则是大片留白。
百岁春秋已过，当年作下这幅画的画师，他的名字早已消失在了历史的长河中，但他却为后人描绘出了人们心目中的仙人模样，并给观者留下了回味的空间。
画中女子的眉眼中流露出的慈悲之意，是对天下，对世人的悲悯。画中的留白是为何意？那引人遐想的空白，代表的是她眼前的江南，还是整个东华？
画师作下了这幅画，却没有完成这幅画，他将最后一笔留给了后人。
画卷边缘仅题寥寥数言：九元真道尊像，三四八年，（此处破损）作。
“三四八年，换算大陆之历，那便是境方纪三千二百八十五年，距今约七百年了。”墨择目力极佳，远远地便看清了画中所留之字，他这话也是说给一旁的玖听的。
乘船来江南的路上，玖和墨择曾谈起过大陆的历法。玖所途经的国度有个共同点，那就是大多有着两套历法，一套是本土惯用的历法，另一套则是“境方纪历”，按本土历法各国的纪年各不相同，但换作境方纪便又是统一的了。
墨择则说这并不奇怪，东华也是这样，一般情况下东华普遍以域弈战争结束的那一年为历史节点，往前称作上古时代，往后则是现世的纪年，一般是以境方纪的年份减去二千九百三十七，但也可以直接用境方纪来纪年，只是并不多见。
和大陆语的情况类似，境方纪也是众天神定下的大陆公历。
“二位，你们觉得，仙人应是什么模样？”站在最前方的阿铭轻轻问道，他的视线仍停留在残画上。
“应是画中的模样。”玖也轻声答道，转头看向墨择，墨择也恰在此时与他对视。
看着对方眼中的光芒，他们再一次心意相通——他们都想到了一袭素衣的木川上真。
“是么，一袭素衣，淡看世间，慈悲为怀……”阿铭没有回头，只是喃喃自语。
“金银珠宝，绫罗绸缎，那是凡人所欲，不是仙之所求，一袭素衣，正是了却凡尘之心。”墨择的声音格外平静。
看着画中那平宁祥和的女子，墨择心中思绪万千。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画中的女子活了过来，正笑盈盈的问他：
后辈，我且问你，东华，如今可还安好？
那平静到近乎温柔的眼眸，似乎还流露着些许淡淡忧伤和悲悯，却不知是为这世间，这天下，还是为逝去的故人。
“这些雕的是什么人物？”从缥缈思绪中醒转，墨择环顾四周问道。
“十二将门的先人。”阿辰简单回答道。
“都磨损的看不清了啊……”玖轻声说道，语气有些惋惜。
“纵是没磨损，如今人们又能认出几个呢？其实最初这里只摆了八座，对应出自江南的四大将门先人，其他的则是后来添上的。”阿辰的情绪一直很平静，“人们立下这些雕像，与其说是为了纪念，倒不如说是为了忘却，据我所知，当年十二将门的传承已经几乎凋敝了。”
唐都位于东华北方，离江南甚远，所以阿铭并不清楚唐都四家的存在，也不知道其实他身后就站着一位十二将门的后人。不过墨择不打算将这些告知与他，他在外几乎不会透露身份，一是没什么必要，二是他嫌麻烦。
墨择注意到了玖意味深长的微笑，挑衅似的回以挑眉。
“二位来此一趟想必不只是为了瞻仰吧？需要我回避一下么？”阿铭没有回头，又说道。
这下墨择是真挑眉了，他没料到眼前的少年竟有如此洞察力，竟隐约察觉到了他们来此另有目的。
“任铭小哥好眼光，不过回避倒是没必要，也不是什么大事。”玖倒是显得格外坦然，一挥衣袖，那壶桃花酿便出现在了手中。
他眼神示意了一下墨择，墨择点点头，随后二人一起迈步上前，将那小小酒壶放置在了残画下的案桌上，深深作揖。行礼之后，二人又仰头看向了残画。
那一瞬间，画中女子的眼眸似乎动了动，似有一滴清泪无声的落了下来。
随后，安静的正堂之内忽然刮起了一阵清风，案桌上的小小酒壶随之消失，再无踪迹。
这一刻，生死之别，故人之情，千秋岁月，皆提笔落墨，消散如烟。
阿铭没有问方才还两手空空的玖是如何取出的酒壶，也没有问他们在做什么，只是静静地看着这一切。即便是寂地生风，酒壶消失的奇景，也只是让他的眼眸微微动了几下。
做完这一切后，二人皆是长出了一口气，像是了却了什么心愿。
待他们回到阿铭身边后，阿铭依旧平静如水，只是轻轻说了一句：
“二位是替朋友来的吧。”
“嗯，算是吧。”墨择也不多解释，微微耸了耸肩，他发现这少年的观察力十分敏锐，与其遮遮掩掩，还不如大方承认了。
“却不知是替你们的朋友，还是……”阿铭没有继续追问，他的视线再次移到了残画上。
“看你怎么想咯，不过做完这些，他们的故事也算是真正落幕了，虽然是个不怎么圆满的故事。”
“能和上真称得上朋友的，可不多呀……”阿铭轻声呢喃。
“好了，太阳要落山了，我们也该回去了。”玖拍了拍墨择的肩膀，墨择则是拍了拍阿铭的肩膀。
三人最后看了一眼残画，转身向来时的路走去。
祠堂外，太阳正在缓缓落下，霞光铺满了半边天，金黄的余晖洒在林间，透过木叶印在了来时的小路上，为原本泥泞的小路铺上了一层金粉，而这条小路的尽头，是沐浴在金色光辉中的江南。
夕阳在落下前，仍不遗余力的将光芒洒向世间，洒向这片它照耀的土地。
他们是不是也是这样呢？
属于仙人的故事已经落下帷幕，而他们的故事还远未结束。
夕阳落下，他们不必害怕，因为他们相信，朝阳明天还会升起。
尽管慈山算不得多高，但此时站在这高处，小城的风光仍一览无余。这座曾经繁荣过的小城，如今更像是一位在闭目养神的和蔼老人，平宁美好。
它有过辉煌，也会怀念过往的繁荣，但它不会刻意去挽留，只是静静地看着。
高堂一日平地起，他日秋风几度离
也许有朝一日，老人还会将这个故事讲给孩子们听：江南曾经有座瓷都，瓷都曾经有座瓷山，瓷山曾经有座祠堂，祠堂里啊，曾经供奉着一位慈仙……
三人站在林间，俯瞰江南水乡。
阿铭找来一根树枝递给墨择：“天黑前要下山，二位等会脚步要快点。”
玖捏住装睡的翎巾的一端，不动声色的摸向墨择的衣角：“其实还有更快的下山方法……”
墨择一个闪身灵活避开了玖的手，面露不善：“劝你打消那个念头，咱还是老老实实下山的好。”
玖无奈的轻笑，取下翎巾披在了墨择颈肩：“行，老老实实下山。”
……
夕阳落尽之前，三人下了山。墨择向阿铭提出了去姑姑家吃晚饭的邀请，但被阿铭婉拒了。
“谢过公子好意，但晚上我要去一位商人家，教他女儿识字，她女儿也快到上学堂的年纪了，需要提前熟练这些，那位商人平时忙生意没时间照顾女儿，我过去帮个忙，挣几个小钱，还能蹭顿饭，就不必劳烦徐先生一家了。”阿铭谦逊的解释道。
墨择挠了挠头，也不知道说些什么，突然他灵光一闪，拽着玖和阿铭往小吃街走去，一边走一边说着：
“嗐，既然吃不了饭那就整点小吃吧，你别见外，咱们也算是朋友了，今天劳烦你带路可是帮了我们大忙了，就算是请你的，吃不下也可以带给那女娃娃尝尝，先给她喂饱了也好让她听你话是不是……”
就这样，在阿铭一脸无奈的表情中，墨择带着他横扫了半条小吃街，最后分别时手中捧着的纸包更是几乎拿不下。
在墨择的嬉笑挥手，玖的淡然微笑中，他们在灯火下道别了。
“你觉得他真是个十八岁的少年么？这个年纪，应当正是鲜衣怒马时，快意恩仇际吧？”在回姑姑家的路上，回想着那个瘦弱的背影，墨择忍不住唏嘘道。
“也许这就是为什么他的眼睛中有着那种光芒吧，他的心性有种超脱年龄的成熟。”玖也忍不住感慨。
墨择心不在焉地啃着馅饼，默默看了玖一眼。
你似乎也是那样的啊……
“你确定不收收？快到姑姑家了。”玖注意到了墨择的眼神，又看了看他满手的小吃，挑了挑眉。
“啊？（城南脏话），[归墟]里还有没有空着的角落，腾一块出来让我放放，要让姑姑看到了又得说我了……”墨择手忙脚乱的将小吃塞进[归墟]中。
再次敲响那熟悉的木门，墨择有那么一瞬间莫名的有些感慨。
这次开门的是徐先生。
徐先生是典型的教书先生模样，一袭长衫，有些古板的面容，不过态度平和的很，再次见到墨择他同样笑容满面，同时也没有忘记招呼玖进屋坐下。
“这么多年没见小择，模样倒确实变了不少啊，中午你们去叫我的那会儿阿辰那孩子也没说清楚，还没认出来，如今再一细看，实在是俊的很呢。”
徐先生并没有什么老学究的架子，脸上同样有着温柔的笑意，他帮在厨房忙活的姑姑打下手，有空就拉着墨择问东问西。虽然他言语中是真诚的关切，但不善于和长辈交流的墨择还是招架不住，只好借口帮忙，拉着玖收拾桌子摆碗筷去了。
至于阿辰，他还在房间里挑着灯奋笔疾书呢，等到菜上齐后他才磨磨蹭蹭的出来，和白天朝气蓬勃的样子比起来憔悴了不少，让墨择好一顿笑。
饭桌上大家的话少了很多，食不言在东华毕竟是常见的规矩。吃完饭后就没什么顾忌了，徐先生拉着玖聊了起来，不多时就对玖连连称赞，一旁的阿辰则是听的云里雾里；墨择则是跑到了厨房，帮着姑姑收拾，但没多久他又蹿到了灶台后面，帮着拨弄柴火。
火旺的时候，玖也进来了，他接过了墨择烧火的活，静静地坐在了灶台后面，倒是让姑姑惊叹不已，显然她没料到看起来颇为高冷的玖竟也会这些。
墨择没事干了，便只好搬了个板凳坐着，跟姑姑闲聊了起来。
闲谈间，他们聊到了姑姑当年离开唐都的往事。
“……阿林那孩子小时候和你一样，根本闲不住，满唐都的跑，那些年唐都要有人不知道墨家有个二公子，那他一定是个孤陋寡闻的家伙……当年你祖父要在我们三个人中间选一个继承本家的时候，他反而缩到后面了，因为他觉得啊，自己那种性子肯定当不成长家的，更甭提管好墨家了……”姑姑一边刷着碗一边跟墨择聊着。
“可是如今看来父亲他管理的还是不错的嘛，想必他当年是缺了些信心。”墨择搓着裤腿。
“是啊，说到底他是对自己的能力没信心，我也去劝过他，但他那会儿却固执的像头驴了，真让人恨铁不成钢，后来我便离开了唐都，本来我也没有争那长家之位的心，索性就让贤了，不久你伯父也同样这么做了，他也想给阿林一个成长的机会，好的刀剑自然是要千锤百炼的……你的鞋怎么回事？弄这么脏？”
“啊，这个……”墨择眼珠转了转，刚想打个岔，却见姑姑又不在意的摆了摆手。
“算了，晚上给你找几双鞋带着吧，既然你说要和玖去游历天下，那总归要把东西备齐的……话说怎么没见过你们的行李呢？”
“啊哈……”
又过了片刻，徐先生探头探脑的往厨房看了一眼，见到姑姑在刷碗，忙不迭走了过来将活抢去：
“哎呦，这些活我来就好，你的手可不能用来干这些粗活，要是以后皱了就不好了，你看看，多水灵的一双手，用来洗碗简直就是罪过嘛……”
“就你会说。”姑姑嗔怪的拍了一下徐先生，不过嘴角却挂着甜蜜的笑，徐先生也不恼，只是憨笑着加快洗刷的动作。
“姑姑当年是咋和姑父认识的来着？再讲讲呗？”墨择装作不经意的问道。
“都多少年前的旧事了，老翻出来干嘛……”谈起这个，姑姑脸上也挂起了些许红晕，但看着墨择真诚的眼神，她有些招架不住，“这不是当年离开了唐都嘛，想着趁大好年华游览一下东华的万千山水，就准备好行囊出发了，结果刚到江南就遇到了几个混混，嘴里说的都是些烂话，不过小择你也知道，姑姑的本事其实不输上代的武矩子，话说那个人叫什么来着？是叫阿砚么……结果还没来得及出手，你姑父就出现了，三下五除二就给那群人撂倒了，当时觉得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傻小子还蛮有意思的，见他也受了点伤，我便说带他去看郎中，结果还被他婉拒了，当时他那个脸红的哟，真是……”
姑姑说到这，戳了戳徐先生的脸：“可惜现在脸皮厚了不少，没当初那么有意思了。”
墨择拍着腿大笑起来，灶台后的玖也忍俊不禁。
“然后我就越看这个傻小子越有意思，也没想着再去别的地方了，就留在了这里，成天跟在他后面转悠，后面的事嘛……自然就是水到渠成了。”姑姑的脸色有些得意。
徐先生也面上带笑：“当年被你姑姑缠着，我还惶恐了好一阵子呢，总觉得这种艳福我无福消受，我自认也就是个身板好点的书呆子，也不知道你姑姑看上的是我哪点……现在想想，能娶到你姑姑，也是我三生有幸了，婚后我还恍惚了好一阵呢，总觉得一切都不太真实，后来我想清楚了，既然老天让我和你姑姑能成一对，那我就要好好宠着她……”
“看得出来。”墨择瞅了瞅徐先生殷勤刷碗的模样，深以为然的点头。
“小择有没有中意的姑娘啊？听了这么久不谈谈你的？”姑姑打趣道。
“啊哈……”墨择又开始打马虎眼。
……
深夜，姑姑家的厢房。
“想好接下来要去哪了吗？”墨择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问道。
“没。”因为床太小，玖只能打了个地铺，他也躺着，盯着天花板。
“你倒是坦诚。”墨择撇了撇嘴，但可惜玖看不见。
“坦诚相待嘛，继续顺着源江往西吧，飘到哪就到哪。”
“好随性，但深得我心，就这么定了，明天一早就启程吧，不过才来一天就要和姑姑告别，倒还有些舍不得呢。”
“习惯了就好。”玖轻轻说了一句。
“嗯……你不起身了吧？那我熄灯了。”
“熄吧，祝你有个好梦。”
“这是什么祝福，怪得嘞。”
“西陆人常用的祝福语，套用一下，我比较随性。”
“……”
墨择随手一挥，念力带起一阵清风，吹熄了灯烛。
房间陷入了一片黑暗，寂静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