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东华篇·听风之章·让尘
“你他妈……”几人对话的片刻,身后那疼的泪流满面的胖少年跌跌撞撞的爬了起来,口齿不清的咒骂着,袭向墨择的后背。
墨择自然早就察觉到了身后人的动作,浑不在意的耸了耸肩,右手已经掐起了诀,准备给那小子一个印象深刻的小教训。
“啪——”
出乎意料的是,他的小术法还没放出,旁边的阿辰便先动手了。阿辰一把将手中小吃塞在了阿铭怀里,抄起一个烧麦就狠狠塞在了胖少年的嘴里,同时错位圈住了他的脖子,左腿如钢鞭横扫,猛地抽在了胖少年的腿弯处,干净利落的将他掼了个四仰八叉。
“呃啊!徐辰……你他妈(江南脏话),你他妈敢弄我?!你等着,我叫我爹……”
胖少年被塞了一嘴,口齿不清,他再次跌跌撞撞爬了起来,双眼死死盯着阿辰,嘴里不住的咒骂,但话没说完,阿辰早一拳抡了过来,一击给他脸都揍歪了。他踉跄着向一旁倒去,旁边那几个傻站着的少年像是见了污秽似的连连后退,对他避之不及,更甭提拉他一把了。
阿辰嗤笑一声:“叫你爹怎的?拼爹我还怕了你不成?咋,让你爹找我爹单挑,还是你跟我打一架?你有那个胆么?(江南脏话),妈的张青我就看不起你这号人,以后再让我见到你,不给你打出来都算你拉的干净,滚!”
被叫作张青的胖少年恶狠狠瞪了阿辰一眼,嘴里咕哝着什么,呜哩哇啦的估计不是什么好话,他站起来踉踉跄跄的跑远了,身后那几个少年忙不迭的跟了上去。
阿辰吐出一口气,一转身就对上了墨择意味深长的眼神,一旁的玖倒是淡定而立,稍远处的阿铭则是面露古怪的看着他,仿佛不太认识他似的。
墨择深吸一口气,琢磨了一下措辞,郑重的拍了拍阿辰的肩膀:“老弟,你这……判若两人啊。”
亏他还特地从肚子里挤了点墨水出来形容,阿辰这一出反差属实给几人看呆了,平时他看起来挺文雅腼腆的,没想到出手也这么狠,虽比不上玖和墨择二人的生猛,但也可以算是干净利落了,但主要还是他那一顿骂,让墨择为之侧目。
阿辰也后知后觉的反应了过来,尴尬的挠头:“呃……爹私底下教过我几招,哥你别跟我娘说就行。”
“我懂,姑姑也跟我聊起过,当年她初到江南时遇到过几个混混,是姑父英雄救美给那几个混混收拾了一顿,你们家家风彪悍,我懂我懂。”墨择连连压手。
“……”阿辰不知道怎么回话,只好转移视线,当他看到阿铭缓缓拖动步伐,靠着桥头坐下时,连忙走了过去,关切道:
“那几个孬货伤到你了么?要不要我带你去看郎中?”
阿铭摇了摇头,嘴唇紧抿,将手中小吃递还给了阿辰:“没事,习惯了,我坐一会儿就好了。”
墨择摇了摇头,走了过来,变戏法似的摸出了一个纸包,打开后拈了一粒方糖放在阿铭手里:“身子更重要些啊,吃吧,里面有些草药成分,吃了会好点的,你要是不放心我再追上去给那几个小子揍一顿,再不成我去给他家大门踹了也行。”
阿铭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接过了方糖,低着头道谢:“多谢公子,但还请不要如此,我自己的事就让我自己解决吧。”
阿辰也劝道:“咱要不换个地方吧,你在这里做零工也是受他们的气,那小子仗着家里有几个钱就目中无人的,勾结那帮孬货,你继续待这里他们指不定又要报复你。”
阿铭看了阿辰一眼,慢慢的从地上坐起:“嗯,我会换个地方的,这一块儿最近也确实没啥闲活可做了。”
一旁的玖细细的打量着这个少年。
从先前的对话中不难猜出,这是个勤工俭学的少年,性子相当温顺,甚至可以说有些软弱。他看上去也很瘦弱,那身衣服皱巴巴的挂在身上,看着很不合身,他的发髻也在方才的推搡中被扯散了,几缕发丝被玖方才掀起的水花弄湿了,毫无精神的垂在耳边,少年总是低着头,看上去有些唯唯诺诺的。
阿铭似乎察觉到了玖在观察他,毫无征兆的抬起了头,与他对视了一瞬。玖挑了挑眉头,似乎对这次对视有些感到意外——
少年的眼睛里有光啊。
玖看向阿辰,问道:“刚才那几个也是你们的同窗么?看着不像是急着去学堂的样子。”
阿辰将阿铭扶住,朝一旁暗啐一口:“那几个孬货算个球,为首的那个胖子家里有几个钱,请了先生上门教书,从来不去学堂,剩下的那几个都是附近的混子,见到都不用给好脸色的那种。”
“就当几只狗叫了几声呗,咱也甭多想了,”墨择摊了摊手,接过小吃塞在了玖的怀里,末了还从中掏出一块桂花糕递给阿铭,“吃吧,我们都吃饱了,你也顺便来点。”
阿铭犹豫片刻,接过了桂花糕:“多谢……”
墨择看着他面黄肌瘦的模样叹了口气,看向阿辰:“你跟这位小哥说说我们的事吧,我去换双鞋,等会儿回来。”
“你啥时候带鞋了啊……”阿辰狐疑的看了一眼墨择,只瞧见他两手空空,方才拿的纸包也不见了踪迹,但他也没有多问,因为墨择已经拉着玖,拖拉着一双破鞋走开了。
“妈的一不留神没收住力……”不远处的某个拐角,墨择一边脱下被扯烂的布鞋一边骂骂咧咧。
玖在一旁看着好笑,随手从〔归墟〕里取了双墨择先前备着的黑布鞋递给他:
“你下手挺狠,看来以后得多备着几双留待更换。”
“嗐,是得多备几双,不过你还别说,阿辰那话是说到我心坎里了,我也看不起那号人,换作以前……算了不多扯了,”墨择接过鞋利索换上,又扯了扯鞋后跟,站起来踢踏了两步,“走吧,阿辰应该说好了。”
二人又回到了桥头,这会儿阿铭的气色看上去好了不少,也不需要阿辰搀着了,他看向二人,拱手道:“二位公子是要去让尘上真的祠堂?那地方我常去,可以为你们带路。”
墨择点了点头,再次不动声色与玖对视了一眼——在江南,寻常人似乎都只会叫让尘仙人,但这少年分明称的是上真,而上真是对仙人的尊称,这其中只怕又有些不为人知的故事。
二人也回了个礼:“还不知小哥大名呢。”
“卫任铭。”少年如是回答。
……
离姑姑家三里远的地方有一座小山,即使在平坦的江南之地也算不得多高,看上去也就与唐都的文山相当,人们给这座山起名为慈山,慈悲的慈。
“其实这座山本来叫作瓷山,瓷器的瓷,”阿铭带着二人穿行在山间泥泞的小路中,一边拨开路旁的杂枝一边向二人解释,“很多年前,这座山上盛产瓷土,江南几大名窑都坐落在山下,平安这座小城也盛极一时,名盛江南。”
“名盛江南?看不出来啊,”墨择吃力的将腿从泥泞中拔起,一边心底暗道晦气,估摸着回去又得换鞋了,“我们昨日下了船在客栈住了一晚,也没看见街上有多热闹。”
相比于墨择泥沼爬行般的吃力,玖和阿铭就显得从容多了。玖因为翎巾在身,木川上真附着的仙力起了效果,他的身姿格外轻巧,落地都几乎不沾泥,阿铭则是轻车熟路,步履稳健的很。
“所以说是盛极一时啊,后来瓷土挖完了,那几座名窑封窑了,人们也都走了,平安那瓷都的名号也就逐渐没落了,现在古玩市场里就数淘瓷器的最火热,尤其是当年西窑的白瓷,更是有价无市,我也在那儿做过零工,算是有点见识。”
西窑白瓷?
玖想起了上午在墨择姑姑家喝茶用的那只白瓷杯。
小隐隐于野,大隐隐于市。虚浮的富贵在张扬挥洒,真正的高贵却早已在平宁之中积淀。
“还有这么一段历史啊,那让尘上真的那座祠堂会荒废,也是因为这些么?”墨择找了根树枝撑着免得自己打滑。
“公子是明白人,最初人们立那座祠堂确实是因为敬重上真,但时间久了追名逐利的心就掩盖住了崇高的敬意,当年平安名盛江南之时,每天都有上山挖瓷土的瓷匠,祠堂也香火旺盛,但瓷土挖完后就什么都结束了,那是祠堂,也是这座山,甚至是平安这座城最后的辉煌。”
阿铭的语气很平静,既没有因为走泥路而气喘,也没有因往昔韶华不复而惋惜,仿佛只是在说一段与自己毫不相干的历史。
“任铭小哥为何对这些知晓的如此清楚,是因为常来这座山么?”玖问道。
阿铭耸了耸肩:“我爹小时候在瓷窑里做过工,那时候还有几处小窑没关呢,人们也不来山上挖瓷土拜祠堂了,但我爹喜欢往这里跑,说是这里远离喧嚣清净的很,所以小时候我也经常被他带着一起来。”
“后来的事也许阿辰已经跟你们说过了,八年前桐邡的兮夜门派兵进犯东华北疆,我爹自发应招入伍去了北方,万山阁派兵与桐邡的官兵联合对抗兮夜门,大仗打了几场,那群孙子又滚回去了,但我爹在战斗中为了救下一个年轻的桐邡士兵,落下了腿伤,回江南后又恶化成了腿疾,彻底下不了床了,两年前我娘也因病去世了,平时我除了照顾老爹,去学堂和做零工也不知道还能干点啥,就也学着老爹当年那样,有空就来山上走走。”
“来得多了那座祠堂我也就熟悉了,闲着没事时也会打扫一下,虽然还是很破旧,但总归有个能落脚的地方,我当时还不认得这座祠堂,也不认识那残破画卷上的仙人,后来我就有心去了解了一下……”
少年静静的讲述着属于他的故事,人生百态在那个看似平淡的故事中流过,生活予他痛楚,他却能寄心于空山,不获世之滋垢,始终在心里保持着那一份澄明。
少年在讲他的故事,却也不止在讲他的故事。
空山不见人,孤身掸落尘。
此谓,让尘。
二人默默跟在少年身后,没有言语,直到少年缓缓停下脚步:
“就是这儿了。”
三人面前,正是那曾经香火鼎盛的祠堂。仙人离去,瓷土皆空,这座原本恢弘大气的古朴建筑也已经深深磨损,草叶树丛附着其上,瓦砾残砖四处零落,早不是一个破败可以形容了。
阿铭对着祠堂远远行礼:
“上真,晚辈又来叨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