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东华篇·听风之章·问仙(3)
“还有别人登顶过?”墨择语气有些惊讶。
上真轻笑道:“只要是山,总会有人想着去攀登的。”
玖略微思索片刻后,问道:“请问上真,那都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嗯,这倒确实有些年头了,吾想想……”上真抚了抚胡须,也露出思索的神态,“这离得近的一位,约摸是三百年前来的,至于另一位则要更久远些,约摸是七百年前到访的此地。”
“……这么久远?”墨择挠了挠头。
“却不知那两位登临此处所为何事,也是为了一睹这天下峰巅之景么?”玖继续问道。
上真轻笑一声,声音如清风般爽朗:“这倒是不好说了,那两人虽到访的时间不同,但却又有些共通之处,他们皆是心中有些迷茫,苦苦求索而不得,所以来到此处向吾求教,不过说到底吾也只是个老头子,大道理讲不出什么,就请他们喝了杯茶,坐下来闲谈了片刻。”
“就像我们现在这样?”小雀鸟蹦蹦跳跳的移到了墨择的头上,弄得他情不自禁的摇头晃脑。
“是啊,他们喝了茶,与吾闲谈了片刻,便告谢离开了。后来的那孩子应当来自东华之外,不太懂茶,还手足无措了好一会儿,倒是令吾有些印象。”
来自东华之外?
墨择不由得看了玖一眼,玖注意到他的视线,眉头一挑,对他笑了笑,嘴唇无声微动,似乎在说:
觉得像我?
上真显然也注意到了二人的小动作,抚须微笑,看向了玖:
“玖小友似乎也是来自东华之外?这缘分倒是有些奇妙,却是不知来自何处?”
玖轻抚了一下环绕在颈肩的翎巾,自从登山以来这小家伙就一直蔫巴巴的,进了此处秘境之后更是再也不动弹了,似乎有些畏惧这个地方。
或者说,畏惧着面前的老者。
玖回道:“上真说笑了,在下是游历大陆的旅人,没什么固定的住处,若要说起来也只能说是自西陆而来,途径南陆方才到达东华。”
“原来如此么,小友倒是颇有胆识,这游历大陆想来也不会是轻巧之事,”上真呵呵笑着,突然话锋一转,“吾观小友身上这翎巾倒也不像是寻常之物,可是在旅途之中得来的?”
玖的眼神凝重了一瞬,但转瞬即逝,他看了看旁边竖耳倾听,显然也有些好奇的墨择,不动声色回道:“此物确实是在下在南陆的旅途中得来的,上真可是看出了什么门道?”
上真轻笑抚须:“吾看它啊,像是活物。”
此言一出,石桌顿时陷入了一片寂静。这下连墨择都有些惊讶了,他早就见识过这翎巾的不凡,但那也是玖有意让他知晓的,没想到上真竟一语道破,足见其阅历非凡。
“上真能看出来?”玖仍然不动声色,面上平淡的表情没什么变化,但周身的气势似乎隐约变得凌厉了几分。
“当然,本尊他好歹也在世间度过了八百余岁,这点阅历还是有的,不过这翎巾倒确实有些不同寻常,吾看它倒更像是个孩子。”
“上真所言极是,平日里它确实挺顽皮的,不过自从登山起它就有些精神不振。”玖拈了拈翎巾,伸出胳膊,翎巾蔫巴巴的顺着他的手臂攀附向前,缠绕在了他的手臂上。
“呵呵,倒真像个孩童,让吾想到了一位故人,那位故人喜好以孩童的模样示人,也是一副天真烂漫的性子,当年本尊与众域灵商讨立十二将门时,她还是第一个表态支持的……这段历史墨择小友可熟悉?”
“啊?哦……有些印象,上真的故人莫非是立下十二将门的域灵之一?不知具体是哪位?”墨择在旁边听了好一会儿,听到这话顿时坐直了。
“其名让尘,小友可有印象?”
“让尘?”墨择一愣,随即表情变得有些怪异,“这个晚辈确实知晓……您说的应当是被世人尊称九元真道的让尘仙人吧?不过……”
“不过如何?”
“嗯……史书上记载的让尘上真可是英姿飒爽,用兵如神的女中豪杰啊,这和您说的是不是有些……”
“大相径庭。”玖适时的补充,墨择忙不迭的点头表示赞同。
上真也哑然片刻,随即笑道:“这般看来,史书也不可尽信啊。本尊的记忆中,让尘可一直是孩童模样,她还经常缠着本尊,像条小尾巴似的,本尊到哪她跟到哪,真真有些孩子气。不过这倒也情有可原,她毕竟比本尊小了几百岁,但能在数百年里保持着纯真,却也是令本尊颇为羡慕的。”
玖点点头,轻轻摸了摸翎巾的一端,翎巾微微动了动,像是摇了摇脑袋,倒是和刚才的墨择有几分相似:“孩童总归是天真童趣的。”
听到这话上真微微颔首,不过接着又轻叹一声:“天真童趣自然是好的,但那个年代毕竟远远算不得太平安定,生离死别往往只在一瞬间,每次从战场回来,她的心情都很低落,有时候还会为此落泪,真真像个孩子。本尊即便自己也被战事弄得焦头烂额,却也还得抽空带她找个屋顶去赏朔月,一边仰望星空一边安慰她,现在回想起来,也是有些哭笑不得了。”
墨择的耳朵忽然动了动,他似乎是想到了什么,看着上真面带宠溺微笑的模样,眼神竟变得有些复杂。
“说起来也是一千多年前的往事了,当年最后一战本尊瞒着让尘独自前往,最后也没能回去,想必她对本尊是有些怨恨的……不知她如今身处何地?可还在庇佑着东华?”上真看向墨择,也注意到了他那复杂的眼神。
墨择轻轻说道:“回上真……东极一役一百多年后,大陆众天神降世,告知世人,祂们将远征域外之敌,并号召战争后尚且存世的域灵共往,让尘上真选择追随天神远征域外……至今未归。”
至于未归的原因,他没说,因为没有人知道。
也许那场远征还未结束,也许……她早已陨落域外。
上真沉默了,他自然也想到了这点。
湖心亭周围的景色忽然变了变,那萦绕的薄雾逐渐淡了去,围在亭子周边的水墨画卷也悄无声息的扩展开来,画中的鸟兽皆是低下了头,露出悲戚的神态。
远处花林的摇曳之声也淡了下去,像是在小心翼翼的呼吸。湖面之下的墨鱼也不再活泼的跳上跳下,只是漫无目的的游荡,像是失去了魂魄。
停在墨择头顶的小雀鸟也叽喳的叫了两声,像是在悲鸣,随后便将小脑袋埋进了毛茸茸的羽毛里。
“唉,像是她的性子能做出来的事,果然还是在怨恨吾么?”上真轻叹一声,像是在自言自语。
这句话中,他没有再称本尊。
玖和墨择静静地注视着这位沧桑的老者,没有言语。
良久之后,上真才回过神来,说道:“失礼失礼,让二位小友见笑了。”
他一挥手,二人面前的茶杯便自动添上了茶水。
“不知可否请二位小友帮吾一个小忙?”
“上真请说便是。”
上真挥了挥衣袖,一抹灰光从他的袖口钻出,飘飘然落在他的手心,化作了一壶小酒。
“此酒乃是本尊当年所酿的桃花酿,让尘虽然天真的像个孩子,却嗜酒如命,经常拉着本尊歌天问月,不醉不休,久而久之本尊也就习惯了常备一壶小酒,留待与她共饮,只是当年战事吃紧,这最后酿的一壶酒没来得及交到让尘手里,可否请二位小友将这壶酒带到让尘的故乡?也算是有始有终吧。”
墨择郑重的接过了那一壶酒:“晚辈定不负上真所托。”
玖也点头:“不知让尘上真的故乡位于何地?”
上真抚了抚胡须,语气有些感慨:“当年本尊与让尘在江南之地初次相逢,后来她便把江南认作她的故乡了,实际上对吾等而言从无故乡一说,吾等皆是生如浮萍,但她说她喜欢寻常百姓对故乡的眷恋,所以她想有个故乡,于是她便以江南为故乡,说是为了纪念她与本尊的初遇。二位小友如若今后途径江南,可携着这壶酒去,也许还能找到一些她留下的痕迹。”
二人点头应是。
说完这番话后,上真像是轻松了些许,那副和蔼的长者模样又回到了他的身上:
“今日能与二位小友闲谈片刻,甚是愉快,不知二位小友可还有何疑问?尽管畅言便是。”
玖想了想,问道:“上真可通晓飞天之法?”
“飞天?小友具体指哪种?”上真挑了挑眉,看向玖的目光中再次带上了一丝意味深长。
“可游离九天之外,可寻天穹之星辰。”
墨择捧着那壶酒,看向玖的目光中有一丝不解。
“呵呵,小友的想法倒是有趣的很,但可惜的是,这世间应当并无你说的飞天之法。”上真将手背在身后,摇了摇头。
“上真也没有飞天之法么?”没有得到肯定的答复,玖并没有表现出失落的神色,只是平静的看着上真。
上真看了玖一眼,没有言语,只是后退几步,走出了湖心亭,随后他的身子便轻盈升起,瞬息之间便已升到了高天之上,在半空中从容站定。
二人皆是仰头看向那道身影,墨择面露惊叹之色,玖则是目光中多了一抹莫名的希冀。
片刻之后,上真从空中落下,说道:
“飞天之法吾自然是通晓的,但吾乃是域灵之躯,力量来自这天地之间,顺承大陆之意志,可不受这天地桎梏,可即便如此,若要像小友所言,可超脱天穹,可手摘星辰,怕是也只有那天神才能做到。小友既然如此问道,那必然是想求一个令凡人飞天的方法……”
上真顿了顿,继续说道:“但遗憾的是,据吾所知,这世间并无此法,不说游离九天之外,单论飞天,那也并非凡人所能涉及。”
玖叹了口气,像是早已经知道了答案似的,并没有多少失落:“凡人只能受困于这天地之间么?”
“飞向高天,需要超脱桎梏的勇气,”上真莫名的看了一眼墨择,又继续说道,“也许在二位日后的旅途中,你们能明白这句话的含义,恕吾不能多言。”
墨择也注意到了上真看向他的那一眼,疑惑问道:“上真此言何意?”
上真摇了摇头,忽然注意到了缠绕在玖胳膊上的翎巾,沉思片刻后说道:
“不过此番相逢,若是不给二位小友留些礼物未免不妥,飞天之事吾虽无能为力,但吾可以送二位小友一道本尊的术源真传,权当是离别之礼吧。”
说完,上真再次挥了挥衣袖,一抹青光浮现,涌入了没精打采缠在玖胳膊上的翎巾。
玖和墨择感受到了一股磅礴的力量,那力量浑厚而又透着轻盈,不消片刻便注入进了翎巾之中。
“呼呼——”
沉寂了许久的翎巾忽然像是恢复了活力,围着玖的脖颈打起了转,竟然还扇起了一阵清风。它的姿态也变得更加轻盈,半飘浮般环绕在玖的肩颈,但又没有飘飞出去,看上去灵动非凡,也显得玖愈发出尘。
“此乃御空之术,上真的术源真传之一,不过如今已经残破了不少,没法再行御空之能,不过仍可以庇护其人不受坠落苦难,可如片叶从山巅缓降,身姿轻盈。”
“啊?”墨择疑惑挠头。
“应当是说不会摔伤吧。”玖附在墨择耳边小声说着。
“吾观这翎巾颇有灵性,便将御空之术附着其上,想必也会方便不少。”上真对二人微微颔首,笑道,“那么,吾便祝二位小友今后的旅途一帆风顺了……”
到了说再见的时候了,只是不知这下次见面,又会是何时。
亦或不知,是否还有再见面的时候。
征战上古的仙人残魂,独守此地千年,当真仅是为了守在这一小片秘境中么?
二人没有去细想,只是拱手作揖,告别了那位老者。
湖心亭复又回归了冷清,老者独自坐在那里,看着这秀美但缺少了一丝生气的仙境之景,微微作叹。他伸手在空中虚画几笔,身前浮现出了“木川”的字样,再一挥手,那两个字便化作了孤独的一个“杉”字。
“世人还是没有忘却你呀,即便你早已舍弃了这个名字,早已埋葬了曾经在北江的那个自己……”
上真悠悠叹息,视线又移向了天空,似乎与天穹之外的什么东西对上了视线。
“恐惧之雾也未能窥探到那青年的内心,你又在观察些什么呢?杂碎。”
他猛地一挥手,震碎了某种萦绕在这峰巅之地的力量,那股力量节节崩塌,竟是早就无声无息弥漫在了东华的土地之上。
“在那一天到来之前,别把你的手伸到这片土地上。”老者将手背在身后,身形逐渐隐去。
“呵——”
天空中似乎传来了一声若有若无的冷哼,轻蔑十足,但却没人听得到。
……
“明明在里面聊了很久,但天色却没怎么变化啊。”墨择探手望了望远方,他们又回到了仙境之外的峰巅处,这里依旧一片荒凉。
“走吧,我们也到了该下山的时候了。”玖拽住了墨择的胳膊。
“是啊,该下山了……你拽我作甚?”
玖看了一眼墨择,面上笑眯眯的,墨择不知道怎的心中竟升起一股警惕,仿佛是兔子见了狐狸似的。
“上真不是将御空之术附在了翎巾上么,何不趁此机会试验一下?”说话间,翎巾已在玖的身后飘长悠远,一端仍系在他的肩颈之间。
“你该不会是想……”墨择的话又一次悲催的卡在了半道。
玖笑而不语,拉着墨择直接一跃而下。
“啊——”
朝晖之下,两位青年的身影化作模糊的黑点,如鸢鸟遨游般漫入了灿烂的云海之间,荡开了绚丽的尾迹,畅快昂扬。
乘风好去,长空万里,直下看山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