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东华篇·听风之章·问仙(2)
王侯将相,渺如浮尘。苍生其志,浩如星辰。
十二将门,上古乃立。仙之真者,立国护民。
东极一役,三山墨海。此世万山,落笔永安。
——张千行《东华纪史》
……
境方纪两千九百六十二年,一位青年怀着敬仰之心,徒步万里前往了位于东华南方的滨海之地。在那里,他见到了那片死去二十五年的古战场,叹惋良久,遂提笔随记于页。
四十多年后,已是暮年的他整理笔记之时,偶然翻出了这一张泛黄的残破纸页,感慨万千,遂将其题于所著史书之序,是为东华上古时代之终叹。
而他,也成了东华上古之后史学第一位集大成者,被后人誉为史学之祖。他的名字也正如他遍布四海万山的足迹一般,平淡而又磅礴——
张千行。
正如他所题《纪史》之序所言,东华的上古历史,只在四十八字之间,看似简短,实则透露出数千年岁月之苍茫磅礴。
第一句轻轻揭过史书旧页,将王侯将相书写的历史扫入尘埃。
第二句悠悠回响大陆之音,那是对域灵降世如星辰闪耀之忆。
第三四句书写着风发意气,苦难中回荡着仙与人的浩然壮志。
第六句一笔道尽域弈之终,为往后万世书写了太平的新篇章。
唯有第五句,在张千行老先生去世后百余年间不为世人所解。
世人皆知此句当为描写东华在域弈战争中的最后一役——东极之役,因为前半句已然写明,只是这后半句的“三山墨海”叫世人思索百年亦不得解。
按字面意思理解,应当是为三座山与一名为墨海的水域,但后人翻遍东华山水图志也未能明察老先生所言何处。直至百余年后,先生的后人翻出了一份生前被他深藏,由秘术封存的笔记,这一句“三山墨海”的真义方为世人所知。
“三山”中的两山,分别指那座世间峰巅——莫离渊,和位于东华北方的一座早已消失的山——芒山。而最后一山,则是指东极一役中东华将士以血肉之躯所铸的高山。至于“墨海”,则是指那场战役中从远方海域袭杀而来的无尽魔物。
那一战中,木川上真以身为阵,铸就莫离渊之峰巅,镇杀无尽魔物之潮和灾厄魔物,身死道消。
无数东华将士前赴后继,以血肉之躯阻断登岸魔物的侵扰,死伤数十万之巨,其惨烈程度空前绝后,即便是习练术法的强者,在战场上起到的作用也极其有限,术门年轻一代更是几乎死绝。无数力量交织,摧枯拉朽般摧毁了原来的地形,高地升起,将无尽的血肉尸山深埋地底,再不见天日。
这一战结束二十五年后,那位名为张千行的青年旅人到访了此地,他所看到的,远不是今日莫离渊的繁华之景,唯有一片断壁残垣。他低头望去,看见的是残破不堪的大地,抬头望去,看见的是尚未来得及被世人命名的世间峰巅。
叹惋之后,他又将视线投向了北方——二十五年前,那里也爆发过一场惨烈的战役。
而在无数将士血染南方之时,东华北方也陷入了一场血战。无数魔物席卷南下,大有覆灭北方之势。东华的将士们在芒山拦截魔潮,爆发了一场血战,这是在芒山爆发过的第二场大规模战役,也是最后一场。在那之后,芒山便停留在了人们记忆中,因为在那场战役中,出现了一位神秘强者,以几乎比肩域灵的力量覆灭了魔潮,同时抹去了高耸的芒山。
这位强者的身影在域弈战争一千二百多年的历史中出现过两次,这是最后一次。
人们惊叹于他的伟力,也疑心于他的存在——他前后两次现身相隔了三百零三年,远非常人寿命所能到达的跨度。芒山崩塌后,他的身影便仿佛消失在了历史的长河中,再无踪迹。
人们称呼他为逍遥客。
一座新生的山,一座消失的山,一座悲壮的山,和一片被无尽的魔物染成漆黑的海。
这便是境方纪两千九百三十七年,域弈战争在东华的一隅,同年,还有无数场惨烈的战役在大陆各地爆发,人们艰难覆灭了大部分的魔物,见到了胜利的曙光。还是同年,大陆众天神剑指天穹之外,驱逐了那向大陆释放无尽魔物的神秘力量。
这一年,被大陆各国的史学家公认为域弈战争的终结。
……
“这便是晚辈对那一段历史所知的全部了。”
墨择对老者,或者说木川上真,拱手行礼道。
上真伸手抚摸着飘白的胡须,微微颔首,面上神色看不出什么变化,依旧带着温和的笑意。
有时候墨择会莫名觉得这位老者和玖有一些相似的地方,但具体是哪他又说不上来。
玖轻轻扯了扯墨择的衣角,对他小声咬耳朵,话中带笑:“你不是说你史学不精么,怎么记得这般清楚?”
墨择将小雀鸟抓至另一边肩膀,语气有些无奈:“那不一样啊,往前往后的事我确实都没怎么记明白,唯有这一段,在东华的戏曲还有话本子之类中反复提及,这要是还记不清我也枉为东华之人了。”
“倒也是,对我而言现在印象也挺深的。”
石桌对面,木川上真停下了轻抚胡须的动作,转而笑问:“墨择小友既然熟知那一段历史,那便应当会心存一些疑问吧?不妨说出来,今日吾等便作闲谈,勿用顾忌。”
“不瞒上真,晚辈确实有些疑问……”,墨择挠了挠头,看上去有些踌躇不定,似乎在纠结到底要不要问出来。
玖看着他犹豫的模样,心中对他的疑问也有了个数,不过他不动声色,只是看向老者。
果不其然,上真也像是对墨择的疑问了然于胸似的,淡然笑道:
“小友可是在疑惑,既然吾早已在那场战役中身死道消,又为何会在此时此地与你们二人闲谈?”
墨择愣了一下,似乎是没料到自己的想法轻易便被猜了出来,随即迟疑的点了点头。
“呵呵,也难怪小友疑虑,本尊自然早已在千年前的那一战中陨落,吾只是本尊的一缕残魂罢了。”老者笑着摆了摆手,似乎并毫不在意。
而这一句话透出的信息,显然令墨择有些猝不及防:
“残……魂?”
“东华术门所创术法一途中,有温养心神之术,用以强化魂念,磨炼念力,本尊也有类似的手法,只不过要高明一些。当年一战,本尊自知众将士难敌无尽敌众,遂以身为阵,铸下这座山镇杀从海上袭来的魔物,这一举动耗尽了本尊的全部力量,他自知难逃身殒,便割舍了一缕魂念,化作此处秘境,吾也是从那一缕魂念中凝结而出,守了这峰巅之地千百年。”
墨择被这一番话震撼的说不出话,上真看了看他,笑问道:
“小友方才一番话中似乎提到过一位名为逍遥客的人物?”
“是的……”墨择迟疑的像是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若本尊的记忆没出错的话,那逍遥客应当和术门的两位创始者有些关系,不过若是问起具体是什么关系嘛……”上真忽然点了点自己的头,目露诙谐的光芒,“毕竟吾只是一缕残魂,记得不甚清楚,还望二位小友见谅。”
二人哑然,同时不由得嘴角浮起一丝笑意。上真的这番话,无疑是拉近了他们之间的距离,也让闲谈少了一些疏离感。
“不过吾觉得,在日后的旅途中,二位小友应当会有机会了解那一段遗失的见闻的。”上真看了看二人的反应,笑道。
“不知上真本尊留您在此处秘境所为何意?”这次是玖在问。
“或许是为了让这山巅看上去没那么孤寂吧,不过到底是本尊,虽只是残魂的力量,却也困扰了那些想要攀登之人千年。”和先前不同,这次上真的回答没有十分清晰,有些模糊。
“困扰千年……上真指的是登顶途中的那些迷雾吗?”墨择回过了神,问道。
“算是吧,本尊的残魂除了构建此处秘境之外,还在半山腰往上的地方形成了类似结界的存在,即便那不及本尊力量的万分之一,但也不是寻常人能破解的,所以这千年来啊此地颇为冷清,于是吾便花了些心思,营造了秘境内的鸟语花香之景,以期有朝一日能邀人共赏。”
上真看着二人,眼中流露着属于长者的关怀。
一千多年独守此地,即便是残魂,也会偶感孤寂吧?墨择莫名的有些心情低落,在这之前他可从没想过莫离渊的峰巅会有这么一处仙境,也没想过在这仙境之中,住着那位被世人敬仰的仙人,更没想过这位仙人会孤身度过千年的岁月。
“小友不必伤感,对吾而言孑然一身乃是常态,孤独算不得什么。”上真面上笑意不改,一如既往的洞悉人心。
玖看向这位仙风道骨的老者,目露思索,似乎想到了什么。
“上真……”墨择欲言又止。
“小友似乎很得这小家伙的青睐啊。”上真伸出一根手指,停在墨择肩上的小雀鸟便悠悠飞了过来,顺着手指跳到了他的肩上,亲昵的蹭了蹭他的脖颈。
“嗯……上真说笑了,晚辈也不知为何,平日里那些小雀鸟似乎总喜欢围在我身边转,赶都赶不走。”墨择讪讪的挠了挠头。
“有这些小家伙陪伴着也不失为一件趣事嘛,吾还记得,本尊当年也有青涩的时候,那时的他就像是意气风发的少年郎,孤身便能血战南北,只是后来因为冲动,失去了一些珍重的东西,他便慢慢变得沉稳了,小友在史书上所了解的那个征战四方的仙人,其实是他后来的样子,至于他最初的样子……应当是太过久远了,史书不一定会记住。”上真的语气罕见的带上了一点唏嘘的意味。
“上真也有青涩的时候?”墨择皱了皱眉,似乎有些难以想象。
“有,当然会有。本尊初次现世大约是那一战八百多年前,那时的他啊,和一个冲动的小伙子没什么两样,后来东华北方和桐邡交界之地爆发了一场大战,人们被魔物逼得节节败退,血泪沾巾,本尊孤身前往,破杀魔群,但他那时候还远算不得强大,被那名为〔血目〕的魔物重伤了,除此之外他还第一次失去了对他而言重要的人,那是一个军中的小男孩,他与本尊在破敌之前相遇,那孩子给了本尊一块自己平时不舍得吃的方糖,本尊摸了摸他的头,他们便算是交了朋友,印象里那应该是个很爱笑的孩子,他们约定以后要同赏朔月,只是本尊再也没能等到兑现诺言的时候。”
“境方纪两千零五十四年,北江之殇,前后三十年之血泪。”墨择轻轻说道,显然他对历史的了解并不像他自称的那般浅薄。
“是啊,北江之殇。本尊不敌那〔血目〕,重伤败退,魔潮南下,生灵涂炭,等他拖着重伤之躯找到那孩子时,已经太迟了……”
墨择沉默着,似有所感。
“那之后本尊沉寂了很久,他最终斩杀了〔血目〕,但到那时,那孩子对他而言也已经是一百多年前的故人了,那孩子喜欢喂养雀鸟,本尊后来便用自己的力量化出了两只,留在自己身边作伴,一直到现在……从那时起,他便明白了,孤身一人总归不得长远的,后来他也就慢慢成为了史书中那个统率一方的仙人。”上真点了点肩头小雀鸟的脑袋。
一股淡淡的悲意萦绕在石桌周围,小雀鸟叽喳两声,又蹭了蹭上真的脖颈,随后歪了歪脑袋,飞回了墨择肩头。
“看来这小家伙确实很喜欢小友,”上真微微笑道,“活得久了总是忍不住絮叨,二位小友可还有什么疑问?不必拘谨。”
墨择挠了挠头,一时半会儿也说不出什么,他还沉浸在刚才的氛围中有些难以自拔。
玖倒是默默饮尽了杯中茶水,平静的眼眸对上了上真和蔼的目光:
“敢问上真,这千百年间,可是只有我们二人登顶?”
上真轻抚胡须的动作顿了一顿,看向玖的眼神颇有一丝意味深长:
“小友何出此问?”
“许是有些好奇,还望上真见谅。”
“呵呵,无妨无妨。”上真笑着摆了摆手,眼中那一抹隐藏的审视又被和蔼替代,他摩挲着茶杯,说道:
“在你们之前,曾有两人到达过此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