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东华篇·听风之章·登临（2）
莫离渊，世人口中的天下之巅。
世间再没有哪座山能与它相提并论了，无论是北陆绵延数千里的神断山脉，还是南陆圈禁了死亡之地的兰帕齐斯山脉。
即便这些山脉同样负有盛名，也有着极多雄伟的峰巅，但遇上莫离渊，依旧像是缩在猛虎身前的猫咪。
远道而来的旅人通常抱着一睹莫离渊壮景的心态，小心翼翼的仰望而去。
他们会看到什么？
他们会看到它的宏伟。那磅礴的身姿直接占据了视野的半壁江山，仿佛除了它以外天下再无山峰。
他们会看到它的高峻。巍峨的奇山似乎将要突破茫茫天穹的桎梏，以君临天下的姿态俯瞰这世间。
他们会看到它的神秘。朦胧而又不可捉摸的云雾常年笼罩在山头，似乎早已与这座山融为了一体。
他们还看到了它的和蔼。
它像一位慈祥的老人，在安静的注视着他们。
玖收回了望向莫离渊的视线，合上窗扇，转头看去。
墨择正探身向窗外四处张望，头发一如既往的乱。他抬手想确认一下这座还未睡醒的港口是否在下小雨，但还没等他细细感受，一只小雀鸟就精准的落到了他的手心。
墨择条件反射的缩手，不小心握住了那只小雀鸟，随后一人一鸟开始大眼瞪小眼。
“……这么晚还不睡？”他迟疑片刻，伸手挠了挠小雀鸟的脑袋。
小雀鸟享受的眯起眼睛，叽喳了两声，那模样似乎在说：
你不也一样？
墨择又挠了挠自己的脑袋，随手放飞小雀鸟，自顾自伸了个懒腰。
“感觉你和雀鸟还挺有缘的。”玖抱胸而立，面上露出一抹笑意。
“啊哈……也许吧，昨儿下午还是被雀鸟啄醒的。”他打了个哈欠，似乎有些睡眼惺忪，“为何非要黎明前就去爬山呢？上那半山腰的栈道又不用多少时间。”
“也许是想登顶看看吧，听闻在山顶看日出会是一番盛景，更何况是这天下之巅呢。”玖伸出手拈住了想要往他后颈钻的翎巾。
“嗯……”墨择沉吟片刻，问道，“你看莫离渊时是什么感受？”
“先前那次来只是粗略一睹它天下之巅的盛景，不过现在知晓了它的一些典故，再看的时候倒是有了些不同的感觉，感觉更多了一丝神秘，因而更想登顶看看。”
“你知道为什么莫离渊的栈道要建在那半山腰的位置么？”
“为了方便行人驻足么？应当不会是这么简单的理由。”
“确实，方便行人只是一个原因，最主要的原因是……”
墨择顿了顿，几步走到玖的身边，重新打开了被他合上的窗扇。
“是什么？”玖与他一同望向那茫茫夜色中庞大而又晦涩的高山。
“你能看见山头萦绕的云雾么？”
“能看见些，但看不明朗。”
“白天看可能会清楚点……那栈道修在半山腰，其实是因为我们只能把它修到半山腰。”
“这是为何？”
“因为再往上就爬不上去了啊，上次你有注意过栈道延伸的方向么？”
“上次的游览只是匆匆一瞥，走的急了些，确实没怎么注意，为何爬不上去呢？”
“栈道的尽头是一道小栅栏门，没人看管，也不需要看管，想继续往上爬的人一般都会从那继续向上，不过一般走不了多远就会灰溜溜的回来了。”
“再往上会很陡峭么？”
“那倒不是，听说再往上的人会遇到很浓的迷雾，也许就是山顶常年笼罩的那些……不管怎么走都找不到前进的方向，到头来只能灰溜溜的撤回来。有传说认为那是木川上真留下的阵法，会阻拦想要继续往上走的人。”
“那倒真是奇事一桩，所以说没法登顶么？”
“也许吧，咱也不清楚这一千多年里到底有没有人登上去过，反正这边偶尔能听到那些被迷雾拦回来的人胡吹海吹。”
“那你还要陪我去么？感觉像是赚不到的买卖。”玖轻声问道。
墨择却是拍了拍他的肩，手一挥，运起念力合上了窗扇，笑道：
“当然陪啊，传说听不听是一回事，信不信又是另一回事。买卖赚不赚是一回事，亏不亏也是另一回事。难的再来一趟，去试试好了，不行的话就在栈道逛逛，也不算白跑。”
玖微微颔首：“多谢了。”
“这有啥好谢的，事不宜迟咱现在就动身吧，记得动作轻点，客栈里别的房客应该还都睡着呢，咱从窗户走好了。”
墨择走到那扇刚才没关的窗户前，对玖招了招手：“这边好走。”
说完他直接纵身一跃，轻巧地从窗户跳了出去，没弄出半点声响。
玖无声的轻笑了一下，也略微舒展了身姿，同样轻巧地跳了出去。
二人趁着夜色，向着那朦胧中的高山走去，高山盘踞在大地上，像是苍龙的脊背。街道上一片静谧，两位青年的热情却分毫不减。
他们身后，客栈的那扇窗户在沉默的看着他们的背影，像在注视着离去的故人。
一阵风吹来，窗扇发出了吱呀晦涩的声音，忽然猛地闭合。
就像是……有人推了它一把。
……
莫离渊山脚的岗哨只到三更，这个点山上的游人早就下了山，一般也不会有人选择在这个点登山，所以此刻的莫离渊是真正的万籁俱寂之时。
但在这个黎明，它却迎来了两位登山者。
如果它有记忆，那它一定会记得这两位意气风发的青年。
初逢之时，那位黑衣青年一如今日这般，黑衣赤巾。那时他的眼神中流露着莫名的怀念，像是在通过这山间之景回忆什么久远的事物。
初逢之时，那位短发青年也一如今日这般……一身缟色短褂。
您完全不冷的么？
登山的石阶一路向上，似乎要连到天上去，但细细看去，又会觉得看不真切，因为石阶的尽头隐在了薄雾中。
“你不冷吗？”玖看向旁边的墨择。
“啊？你说啥？”墨择留意着脚下湿滑的石阶，一不留神漏听了玖的话。
“你穿这身，不冷吗？”玖重复了一遍。
“哦，这个啊……这不才入秋没多久嘛，还没多冷，稍微冻冻还能精神点。”
墨择摊摊手，抬眼望了望似乎一眼看不到边的石阶，疑惑道：“怪哉，感觉上次走没这么长啊，是因为起雾了吗？”
“许是因为没什么人，没人陪的话登山确实会感觉很漫长。”玖伸手捏了捏环在肩部的翎巾。小家伙看起来蔫巴巴的，一点也没有往日活泼的劲儿。
“听起来感觉你经常一个人登山？”
“倒也不是……听说过兰帕齐斯山脉么？”
“这个好像略有耳闻，南陆那片圈禁了死亡之地的山脉吗？”
“正是。先前的旅途中，我曾途经那座山脉，并独自登顶过其中一座山峰。”
“那你看到了什么？和莫离渊类似的景色吗？”墨择对玖的话颇有兴趣，毕竟那是东华之外的见闻，对他而言很是新奇。
“没有，正如传说中所描述的，那里只是死亡之地，从山顶望向山脉的另一边，感受不到一点生机，只有一片死寂。”
“这样么……听闻在域弈战争中，那里曾是一片惨烈的战场，埋葬着无数尸骨和冤魂，甚至有域灵陨落在那儿。”
“是啊，所以初次登上莫离渊的栈道时，我颇有感触，两相对比之下，才更能体味到这天下之巅的美。”
玖说这话时语气中满是感慨之意，尽管在夜色中墨择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但他还是能感受到玖身上那一缕别样的情绪。
是怀念么？可他也只来过一次啊。
“那有人陪着一起登山，是不是能快点？”墨择快步跃上几级石阶，转身对玖笑道。
玖微笑不语，不疾不徐的跟上墨择，与他并肩而行。
墨择悠哉悠哉的走着，看上去逍遥自在，但实际上他也老是忍不住回头望去。只是每次回首，都只能看见空旷的石阶和山林之景。
他知道，这次不会有人再悄悄跟在他的身后，默默地替他挡下风雨。
上了栈道，果然和二人预料的一样，只有一片空寂之景。
漫长的栈道沿山盘旋，他们的脚步踏在上面，只发出空旷的嘎吱声。栏杆将他们与云海隔开，他们倚在栏杆上，极目远眺，只看见灰沉的云海和晦涩的夜空。
“离日出大概还有一个时辰，我瞅瞅……”墨择挠了挠头，四下张望片刻，“哦有了，应该是往那边走……”
“你来过很多次了么？这么轻车熟路。”玖被墨择拉着拽走，面露无奈。
“就来过一次……但之前在这听人闲聊聊到过，应该是这个方向。”墨择头也不回。
半山腰的雾似乎浓了起来，让栈道之景更模糊不清，像是一个缥缈的梦。
所谓栈道的尽头，确实如墨择描述的那般，很简朴。地面踩起来嘎吱作响，一道简易的栅栏门和一块看起来不甚走心的木标牌，就构成了这横跨莫离渊半山腰的栈道的尽头。
有时候终点可能就是这么简单，简单到你几乎没反应过来，就已经走到了尽头。
“这上面写了啥，你看得清吗？”墨择弯下腰费力的辨认着木牌上的字迹。
“游人谨记，前方……地，如若……，请迈而向前……中间的字迹磨损了，看不真切。”玖盯着那饱经风雨的破木牌许久，最终也未能辨认完全，无奈摇头。
“要么说没人来呢，这破牌子不知道立这多少年了，也没人来修修。”墨择望向栅栏门后幽深未知的山路，不知为何心头升起一股怪异的感觉。
“走吧，去看看。”玖伸手想要推开那扇栅栏门，结果手刚放上去那栅栏门就“嘎吱”一声倒成了一地烂木头。
二人：“……”
与登上栈道的那一段路相比，栅栏门后是完全不一样的景致。
没有石阶，没有人为开辟的道路，只有丛生的树木与斑驳的树丛，想要从中寻出一条路来谈何容易？
随着脚步渐深，周围的雾也越发浓厚了起来，跟栅栏门之外相比简直是两方天地。墨择扒拉开挡在身前的树枝，向前挥了挥手，却几乎看不清自己的手指。
不知从何时起，墨择再也听不见一点虫鸣，听不见一丝风声，耳旁所充斥的，只有空旷的杂音。
仿佛这天地之间，只剩下了他一人。
玖似乎消失在了迷雾中，墨择已经许久未感受到他的气息了，似乎踏入这条路不久后，玖就失去了踪迹。
这向上的路果然有古怪，要退回去吗？
墨择在原地站定，屏气凝神，放出了远听之术，想要捕捉一些细微的动静，但依旧只能听见一片杂音。
玖……似乎从这片土地上消失了。
不……不仅如此，似乎有什么东西在他附近游荡，那动静，俨然像是某种正在觅食的野兽。
墨择忽然睁开双眼，抬腿横扫。强劲的腿风瞬间将周围的树木拦腰横断，木屑横飞，如箭矢般四散飚射，带起一阵疾风，吹得迷雾尽皆破碎退散。
被吹散的迷雾很快又聚集起来，不依不饶的弥漫在四周。
但一双绿油油的眼睛，却如灯烛般忽然亮起，透过迷雾死死的盯着墨择。
那双眼睛，是他这辈子都不会忘却的景象，但它不该出现在这里。
因为这双眼睛，早该在三年前的那个秋日，在那座名为文山的小山头，在他的注视下，悄然合上了才对。
“又见面了啊，狼王……”墨择轻声呢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