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东华篇·听风之章·登临(1)
月夜之下的东华,像是沉睡的古老巨人。
月夜之下的唐都,像是巨人古老的心脏。
那每一片砖瓦,每一缕烟尘,似乎都承载着千百年来无数的故事与诗篇。这座古都铭记着千百年来的每个人,但尘世之人却似乎在逐渐将它淡忘。
就像那矗立在城南的城墙。
它静静地矗立在那里,注视着往来不休的行人,像是注视着孩子的和蔼老人。
如今东华之人习惯称域弈战争那一千二百年及以前的岁月为上古时代,因为在当下的人看来,那个年代实在太过遥远,远到他们只能通过史书一窥那段历史的悲壮与磅礴。
岁月像一把筛子,滤掉了太多的记忆。
但有些人依然在铭记。
比如被历史遗忘的失落之人。
再比如……唐都四家。
城东毕家,城西知家,城北晏家,城南墨家——这是唐都中人耳熟能详的四大家族。
在唐都也许会有小偷小摸的琐碎事发生,但几乎从来没有人敢在唐都兴风作浪。究其原因,自然是因为唐都有那传承自十二将门之四的四大家族坐镇。
与世人所偏见的豪门贵族不同,唐都四家几乎从未有过恶名传出。在人们眼里,这四大家族的人行事隐秘,虽位居高位,但与常人接触甚少,所谓恶名自然也就无从传起。很多时候唐都寻常人家甚至都不知晓四家当今的长家分别是谁,府中人丁几何。
四家当然也不是从不抛头露面,人们的记忆里总会出现几家的公子或小姐少时的身影,孩童与少年的天真烂漫会在他们心中留下为数不多的底色。
但未等他们细细回味,那一道道年轻的身影便已悄然退出了他们的记忆中。
似乎他们长大了,就会消失在人们的眼中。等再过十几二十年,人们再也回忆不起那模糊的身影时,又会有新一代青涩的公子小姐悄然浮现在他们的眼中。
回环往复,千年如此。
这便是唐都四家的传承。
如今的唐都中人,尤其是城南之人,你若向他提起唐都四家,他大概会支吾半天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但你若只向他提起墨家,他八成会不假思索的叫出一个人名:
墨择。
或者墨二炮。
那个爽朗的青年,与人们心中高贵子弟的模样很是不同。
他总是一身缟色短褂,朴素的黑裤布鞋,跟人在茶楼里听戏喝茶胡吹海吹,跟路边小摊熟悉的摊主讨价还价抓耳挠腮,似乎与寻常人家的年轻小伙没什么两样,看不出一点架子。
见到熟人他能聊得热火朝天,遇到生人他也能唠上几句,从不冷场。似乎在人们眼中,他一直是那个热情昂扬,潇洒儒雅的墨家二公子,脸上总是挂着爽朗的笑容。
当然,大部分情况下他都是这样,但人们也见过他一些比较……不那么儒雅的时候。
曾有小贼偷了瘸腿的摆摊阿婆的钱,被大伙追的抱头鼠窜时慌不择路恰巧经过了墨择身边,墨择听到了旁人的叫喊后二话没说直接顺手拎起那小贼一把将他抡进了墙里……
还有一次小吴小赵闲聊时跟他抱怨学堂里某位教书先生欺压家境贫苦的学生,他又是二话没说直接蹬门拜访,一脚把那教书先生家的大门踹飞了一条街远……
事后他总是一副谦逊模样,或掏钱赔付或拱手道歉,而当事人或鼻青脸肿或点头哈腰,冷汗直冒,屁都不敢放一个。
留着围观者纷纷叫好,他却事了拂衣去,隐入人群,半点也不张扬。
鲜衣怒马少年郎,留得澄明心昂扬。
人们提起墨择,总是忍不住感慨他是个很爽朗的年轻人,很心善的棒小伙,或者是个很潇洒的俊公子。没人因为他那墨家二公子的身份而对他感到疏离,他和大家都很合得来。
仿佛在人们记忆中,他一直就是那个鲜衣怒马的爽朗青年。
仿佛在人们记忆中,城南也只有这么一个潇洒的墨家公子。
月夜下的墨府很寂静,似乎连清风调皮的吹气也算得上嘈杂了。
屋顶上静坐的那个身影微微伸出了手,似乎想要抓住那一缕清风,但他最终只是抚摸到了风儿调皮的尾巴,没法挽留它。
像是你挽留不住的那个姑娘,像是你挽留不住的的那段岁月。
静坐之人的心境并未因此有所起伏,他收回了手,转而望向了天上的朔月。
二十多年前,曾有另一位鲜衣怒马的墨家公子肆意奔跑在城南的楼台阁宇之间;二十多年后,那个爽朗的青年早已褪去了稚嫩与青涩,担起了墨家长家的担子。
墨第林仍看着朔月,没有转移视线,但却轻轻开口:
“一起坐下来聊聊吧,择儿启程了,现在你不必再那么忙碌了。”
屋顶上似乎只有他一人,空荡荡的,但他说完这句话后,身旁突然凝聚了一缕墨色水烟,转而浮现出一个苍老的身影。
“见过长家的。”砚叔拱手,却没有坐下。
“这里没有别人,不用拘泥于那套麻烦的礼数了,坐下陪我聊聊,咱俩已经很久没有赏过朔月之景了。”墨第林毫不在意的挥了挥手。
砚叔沉默片刻,抖了抖衣衫,坦然坐下。
“在旁边站那么久了也不嫌累的,你那墨隐之术我都见过多少回了,既然来了直接坐下即可,有这个必要么?”墨第林的语气中带上了一点揶揄的意味,不过似乎还有点戏谑之意。
这和平日里那个沉稳老练的墨家长家似乎大相径庭,不过两人都知道,这才是他真正的天性。
倒不如说,大多时候他都是那个说一不二的墨家长家,只有在极少数时候,他才会重新成为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郎。
这是人们总是渴求的成长么?也许是,也许不是。
他只是背上了名为责任的担子,与那个少年郎告别,渐行渐远。
“好久没拾起这门术法了,太久不用怕有些生疏,权当是温习了,”砚叔的声音没什么起伏,但还是一如既往的有股疲惫的意味,“长家的,大半夜的您坐在这屋顶吹风委实不大好。”
“怕我被吹出风寒?还是怕有什么歹人来袭击?”墨第林笑道。
砚叔沉默片刻,轻声说道:
“怕您孤独。”
墨第林哑然。
“好吧,这么多年你还是没怎么变,总是关心他人胜过关心自己。”
砚叔不语,墨第林看了他一眼,接着说:
“说起墨隐之术,你那个徒弟近况如何?在北陆过的还顺心么?”
“云朗他还是陪在大公子身边,太页那边也不全然是安居乐业之景,他身为这代墨者的武矩子,自然得好好护着大公子。”
“哦?此话怎讲,最近那太页不太平吗?若是这样的话我是不是得考虑把如许唤回来?”墨第林轻抚胡须,故作沉思道。不过他一直在偷瞟砚叔的神色,面上带着淡淡的笑意,似乎也并不是很担心。
“长家的多虑了,只是近日那太页凛冬宫在帝国学院里搞了场辩论,听闻是探讨什么‘人是否生而尊贵或卑贱’,那些贵族子弟皆是一幅俾倪百姓的姿态,大公子略展口才,将他们辩的哑口无言。其中有位伊万诺维奇子爵恼羞成怒,暗中派人试图对大公子动粗,被云朗带人修理了一顿,险些闹到那冬皇面前,不过大公子处理的很好,那子爵之后便没再嚣张了。这些事是前两日大公子寄回来的书信中提及的,不过他料到您事务繁忙,所以托人告知,让我先阅览一遍再转述与您。”
墨第林轻抚胡须,微微颔首:“有空我会亲自去阅信的,不过若真是那般,莫说是如许了,若换作二十年前的我,怕是早一拳给那自视甚高的小子抡墙里了。”
他顿了顿,又说道:“你觉得如何?”
“若换作二十年前,我大概会陪您一起把那小子抡进墙里。”砚叔的声音平静如水。
“哈,豪迈,不愧是上代武矩子。”
墨第林爽朗大笑,伸手拍了拍砚叔的肩膀。
砚叔也无甚反应,只是微微露出一丝笑容。
片刻之后,笑声渐停,二人皆看向了朔月,默然不语。
“此次事关重大,长家的或许确实应当考虑唤回大公子,毕竟……”砚叔欲言又止。
墨第林摇了摇头,轻叹一声:“我又何尝不想看他们独当一面?但我们面对的毕竟是那位前辈,在这点上,小辈们还是太过青涩。”
他抓了抓有些泛白的发丝,忽然又问道:“说到这个,几家长家的应当都已经知会了吧?”
砚叔见他态度明确,也就没再坚持,答道:
“都已经知会了,那几位的意思都与您一致,可还有具体吩咐?”
“再知会晏家一声,可别走漏了风声,把他们家那大公子引回来了。”
“未安公子在北疆镇守,应当不会分心唐都之事。”
“就是因此才更需要知会,那孩子杀伐之气太重,小辈之中他是最不适合被掺和进来的,须得注意些。”
“明白,明日便着墨者去办。”
朔月静静悬于高天,夜晚的风呼呼地吹,仿佛也想加入他们的对话似的。
“说起来,择儿和那青年的行程到哪了?”
“二公子和那位三日前便往莫离渊去了,算算时间,应当已经抵达。”
“是么,莫离渊啊……选定初逢的地方作为旅程的起点么?很有意思。”墨第林抚掌大笑,随即又看向了砚叔:
“你觉得那位青年如何?”
“长家的是指实力还是……?”
“心性。”
“似乎带着一丝与年纪不太相符的沉稳啊……”砚叔感慨道。
“你也这么觉得?看来我的感觉不算空穴来风。”
墨第林一挥衣袖,风声瞬间静止,周围寂静的只听得到他二人的呼吸声。
他看向了南方,砚叔也随着他的视线望去。
“毕竟……他可是有着峙神之人之称的人啊……”
从这里往南,只有一片夜色,什么都看不清,不过砚叔知晓他在看什么。
城南之南,是为新南,那里矗立着一位天神的天神塔。
再往南些,滨海之地,那是两位青年旅途的起点。
莫离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