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东华篇·浮萍之章·飞鸟
夜深了。
唐都的万家灯火掩在了渐浓的夜色里,显得寂静无比。
这座古老的城,睡下了。
“哒哒——”
“哒哒——”
几近无人的街道上,一串脚步声渐趋明朗,在寂静的夜中显得尤为突兀。
玖独自行走在街道上,朔月的光辉在他背后倾洒,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一步一晃的影子模糊朦胧的很,像是清醒的梦,又像是虚幻的现实,令人出神。
这是城西的某条主街,此时正是万籁俱寂之时,好半天也不见一个人影。此景之下,那个行走的黑影就显得孤寂无比,仿若那人去皆空的戏台上独舞的戏子。
没有观众,没有喝彩,那伶人只是那独自演绎心中种种,飘若无所依,似是片叶凋兮,由清风携入尘世,万人沾身过,却又不带走一缕凡烟。
他总是以笑示人,默默关怀,不显一丝冷淡,却又蒙着若有若无的薄雾,让人看不明朗。唯有在孑然一身之时,他才会流露几分真正的自我。
墨择已经在知府的厢房睡下了,如果他此刻随着玖一同出来,便能体会到此刻他身上那一缕和先前不甚相恰的韵味。
那是一种,名为孤独的韵味。
他将笑颜留在他人心底,但每临将夜,始终陪伴他的却只有自己的影子。
先前的旅途,他都是这么走过来的。
一个人,走过来的。
他似乎并没有很在意自己的孤独,仅是漫步良久之后,回首望了一眼天上的朔月,默叹一声,便又继续走了下去。
那声默叹中,又暗含了怎样的情绪?
是孤独,还是悲凉?
也许,是他心底里藏得最深的那一份失落。
游旅之人,看到朔月为何会失落?
黑衣青年没有回答,也没有人能倾听他的心声。
他几步疾驰,跃上了房屋,动作轻盈的仿佛蜻蜓点水,不留下一丝涟漪。
他仿佛来到了荒野,眼前再不是那些古美建筑,而是一马平川,能任人奔跑的荒野——他曾无数次在那儿奔跑,追寻一个连他自己都不知道的前方。
现在,他将再次迈开脚步,向着前方奔去。
朔月的光辉之下,那道身影飞快地穿梭于阁宇之间,肆意奔驰的残影,正像是茶楼里字画先生挥斥方遒,张扬痛快之后落下的一个个墨字,畅快淋漓。
玖并不是突发奇想,于此空无一人之时在这座古城里疯跑——他要去确认一些事。
尽管只是走过一遍的路,玖依旧记得不差分毫,他飞快掠过成片的建筑,向着城南疾去。
很快,那恢弘的庑殿顶便出现在了视线中,那里仍闪着灯火。
他从高处落下,正落在墨府的正门前。
那厚重的门应声而开,仿佛恭候多时。
走进门里,迎来的只有一片静默,玖回头看了看那个为他开门的人。那是一个穿着墨黑服饰的男子,身形匀称,气息内敛——应当是墨府暗卫之类的人。
对方朝他微微颔首致意,随后便像是遁入了门后的阴影一般,隐去了身形。
玖没有多驻足,继续走向那唯一亮着灯火的建筑——会客堂。
深青色的门扉轻轻掩着,仿佛在诉说无人倾听的邀请。
而里面的人,早已经沏好了茶,像是在等待来人一般。
“吱呀——”
万籁俱寂中,即便是轻推这门扉,声音也空旷响起,传的悠远。
“小友,你来了。”
这句话不是问,而是陈述。
“嗯,来了。”
玖走近前去,还未到那人身旁,便先闻到了一股淡淡的茶香。
“云叶茶香啊……墨长家看来是早有准备呢。”玖微笑着抱手而立,语气中罕见的带上了一丝戒备。
“……”
墨第林沉默少顷,对着一旁的座椅挥了挥衣袖:
“说来话长,小友可先入座。”
玖坦然入座——他倒没有真正戒备到何种地步,只是更多的是试探罢了。
“无妨,墨长家,夜还长,我们可以慢慢聊。”
“小友会深夜到此,想必是有许多疑问了。”
“连在下初入东华所饮的第一杯茶都知晓的如此明细,墨长家果真准备的充足。”
玖依旧面带微笑,只是气势却在节节攀升,语气中隐隐有些压迫之意——那所谓的云叶茶,正是他初到东华时,在莫离渊的栈道上所饮的第一杯茶。
而那云叶茶,正是莫离渊的特产之一,别处实在不常见的到。
“看来知歆已经知会过小友了。”
“知夫人掩了茶盖,但掩不住茶香。”
“小友果真聪慧过人,外界所传看来并非虚言。”
“墨长家应当不是特地邀在下来喝茶的吧?在下可是积了好些疑问呢,您不解惑一下么。”
墨第林没有直言,而是从袖口中取出一物,递给了玖。那是张古朴的符箓,上面刻画着一些繁琐的字饰,一接手,古旧的气息便扑面而来。
“这是……?”
“小友可试着用念力催引它。”
玖不明所以,但还是顺着墨第林的话,屈腕将那符箓丢了出去,汇集念力,引动了残留在符箓里的力量。
“哗——”
符纸应声碎裂,幻化成一团黑烟,凝出了一道分外眼熟的黑影,直奔坐着的二人袭来。
玖皱了皱眉头,抬指点了一滴茶水,微抖手腕,以念力将之弹了出去,仅一击便将那黑影击溃,化作一团黑烟消散而去。
“影猴吗……”玖陷入沉思,几乎顷刻间明白了什么。
“小友身手果真了得,而且看起来,你似乎对这东西并不陌生。”
“见过,在莫离渊西边的一处杉林里,曾遇到过一个用这东西的人。”
但那手段似乎有些不一样……这是玖没说出来的话。
墨第林抚了抚胡须,微微颔首。
“既然如此,那你我二人的交谈便能方便许多了……这东西是东华术门之人所用符箓的一种,名唤‘相生’,可化形他物,用以扰敌。”
“如此孱弱,如何能扰敌?”玖疑惑。
墨第林闻言微微一愣,随即无奈的笑笑:
“此物存放已有数百年,威力早削弱不少,况且以小友的实力,击溃它的化形自然是再轻易不过。”
“数百年之物?那可以算作古董了吧,墨长家此举真让在下有些弄不懂。”
“此物在墨家库存尚多,不足为奇,真正宝贵的是制作它的秘法,那秘法……已经失传有近百年之久了。”
可以算得上是古董的符箓说拿出来就拿出来……虽是平心静述,但还是可以从中对墨家的底蕴窥得一二。
“墨长家的意思是……?”
“术门以符箓一术起家,如今派系众多,可谓开枝散叶。但惭愧的是,那最初的一门符箓之术,反倒在我们手里没落了下去,几近失传,如今尚且留存于世的符箓,多是百年之前所制,今人已经丢掉了这门手艺。”
玖摩挲茶杯的动作一顿,他看向墨第林的眼睛,似乎从那之中看出了一丝深意。
“自百年前起,符箓便逐渐不再用于战斗,而是成了日渐稀罕的藏品,而近几十年四家的情报中,更是再没有过有人使用的记录。”
此言一出,玖沉默更甚。
种种话语暗示,再联想到先前茶楼的闲谈……记忆中那个紫色的身影呼之欲出。
墨第林将他的沉思看在眼里,心下会意:
“小友……似乎已经明白了其中始末。”
“大概明晰了……”玖放开了茶杯,没再管那已经温度适宜的茶水,只是悠然转口,“是缓兵之计么?”
没有多问,也没有继续沉默,玖将所知晓的信息整合一起,自然而然的得出了这个结论。
墨第林听到这个答案,微微颔首,再次轻抚了一下胡须,显然是表示认可。
缓的是谁?为何而缓?二人谁也没有细说,只道是一切尽在不言中。
“此举自然是多有冒犯小友之处,事后墨家……不,唐都四家,一定会以厚礼谢之。”
玖看着墨第林一脸诚恳的神态,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轻叹一声。
“谢礼什么的就不必了,您也知道我是游旅之人,不会在一个地方驻留许久,况且旅途中孑然一身,也用不上那些东西……只是我有一事想问……这件事,会瞒着墨择他们吗?”
看这架势,唐都四家势必要面对一些大事,只是不知道,四家的小辈,也就是墨择和知曲霏这些人,会在其中扮演怎样的角色。
墨第林似乎是被勾动了什么心事,竟是难得的迟疑了一会儿:
“小辈们虽是朝气蓬勃,但到底还是青涩了些,这次的情况并非小打小闹,几家的长辈正在商议,要将小辈们排离此事之外。”
“虽然与墨择相识不久,但以我的感觉来看……他大概不会满意于您的安排。”
“择儿的桀骜我自然知道,但这是必要的,他们年轻一辈还没到可以独当一面的地步,况且我们还需要些时日准备应对之举。”
说出这句话时,墨第林表现的很果决,但内心真正所想,只怕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玖默然良久,端起已经凉透的茶水,徐徐饮尽。
“在下与墨择初见,是在莫离渊,他,可是喜欢游览山水?”
“他生性好动,老觉得唐都里有我拘着他,不自在,便时而到处跑动,有时候也挺让人无奈的。”
玖放下茶杯,收敛了身上的气势,似乎再次变回了那个温雅的黑衣青年。
“墨长家不觉得,在这点上,墨择他与在下有很多共同之处吗?我们都向往外界的风景,也都喜欢踏上一段旅途,去见证那些未知的事和人——”
他的话语戛然而止,似乎在等着墨第林接上未尽之意。
墨第林的眼中倒映着灯火的光点,那光芒,似乎在微微闪动着。
“小友的意思是……”
“鸟儿总是向往着天空与远方,倘若它张开翅膀去迎接这天地,天地也会给予它最真挚的回应,那种回应,便是成长。”
“可那鸟儿也许太过青涩,尚不得乘风破浪。”
“不张开翅膀试试,谁又能断定呢?墨长家。我们……总归是要经历一些旅途的。”玖将墨第林的迟疑看在眼里,微微笑道。
灯火扑闪着光芒,静看着这两人,直至熄灭。
……
次日的天气甚是明朗,一缕缕秋风已经刮了起来,吹得天上的云朵不见寸缕。
墨择打着哈欠从知府的厢房里出来,揉了揉眼睛,一眼便看到了杉树下的黑衣青年。
“今日有什么安排吗,墨公子?”
仿佛无论何时,玖的脸上都带着那温柔的笑容,即便是秋风几道,也比不上他的轻语一笑。
“既然都来了城西,那就在这儿多逛逛吧,反正都是我熟悉的地方,你只管玩个尽兴便好!”
墨择爽朗的笑着,褪去了初醒的困意,拉起玖的胳膊就往外奔。
城西也是古韵繁华,一片尘世好景,再加上有着墨择的领路,玖这一路过去逛得不可谓不尽兴。
“往年这个时节再过些时候,城西便会办起灯会,叫作‘唤秋’,那时候才是真正的热闹呢——”
墨择带着玖在街道上逛得不亦乐乎,若看到什么中意的东西也会毫不犹豫的买下,只道是要陪玖玩个尽兴。
不过看样子,似乎他自己玩得更尽兴呢。
墨择抱着一堆东西,直呼玖用那类似袖里乾坤的手段将买下的物品收起的手段耍赖。
玖笑了笑,伸手接过他那满满当当的东西,也帮他收了起来。
青年的快意,只怕是秋意说不清的,直到夕阳落下之时,二人的兴致也没有褪去,相伴着走向远方。
“小曲儿这会儿快放课了,正好顺路去接一下她,就当给她个惊喜。”
墨择将手背在脑后,眯起眼睛,享受着拂面秋风的惬意。
“墨择,看。”
玖唤了他一声,墨择顺着他的指向望了过去,看到了黄昏下天空中掠过的一行黑点。
“是秋雁啊,这么早就开始往南去了吗?”
“应该是吧。”
“成群结队的,热闹哟!”路人也注意到了此景,笑道。
玖收回仰望的视线,拍了拍墨择的肩:
“和我们很像不是吗?它们向南方去,将要经历一场旅途,它们互相为伴,一路相行,从不孤单。”
墨择回过了头,似乎有些惊讶,大概是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
“飞鸟渴望飞向远方,但总会有感到孤单的时候,它在展翅之时,是否也会渴望一个同伴?”
“墨择,你愿意……成为那飞鸟的同伴吗?”
墨择笑了,笑的真挚无比,他没有直率的回答,而是紧紧地揽住了玖的肩膀,与他一起目送着那一行秋雁消失在黄昏的背景里。
那年秋日的黄昏,两位青年许下了一场旅途,秋风拂过,将他们的昂扬与热烈刮上了天空,给整片天染上最绚丽的底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