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东华篇·听风之章·棂外
听晚姑娘是知府的下人,已在知府生活十余年了。
平日里,她是知家小姐知曲霏的丫头,负责照顾她的生活起居。而在私下里,她还是知小姐的知心好友。
听晚是个很爱笑的姑娘,每笑起来就如同春日里初融的湖面荡起了涟漪,两个小酒窝像是顽皮的飞燕掠过后点出的一点波纹,分外惹人怜爱。
这个爱笑的姑娘在知府很讨人喜欢,上到知夫人,下到寻常的伙计,都乐得瞧见她那俏皮又可爱的笑颜,也会时不时逗趣她两句。甚至有时知夫人还会轻轻捏捏她的小脸,看到她那微微嘟嘴的表情,便忍俊不禁。
听晚在年幼时随父亲来到了知府,她父亲是知家专门负责跑腿采购的伙计,隔三差五就要出远门,因而有时便只留她一个人在知府。有时候她忍不住寂寞了,便会偷偷在知府里乱跑,也偶尔会跟在其他伙计后面,好奇的观察他们的一举一动。
那天真无邪的眼眸,真叫人看的心都酥了。伙计们很喜欢这个小姑娘,也时不时的逗乐打趣她,惹得一众人欢笑不止。
那天知夫人碰巧路过,见伙计们笑得开心,便来问询,伙计们遮遮掩掩的把小姑娘挡在后面,嘴里支支吾吾——他们怕知夫人责罚他们懈怠,也怕惹了知夫人不快后牵连到小姑娘。
但他们那欲盖弥彰的动作哪能瞒得过知夫人,她牵着听晚的小手将她领了出来。看着小姑娘天真的眼神,知夫人脸上浮现出一丝温柔,她伸手轻轻捏了捏听晚那有些婴儿肥的小脸,只觉得手上一阵柔软。
见小姑娘一脸懵懂的嘟着小嘴,知夫人咯咯轻笑,脸上的温柔更甚。
然后她就把听晚抱走了,只轻飘飘留下一句——
“小姑娘好生灵动,倒可以送去与霏儿做个伴……”
留下一众伙计在原地凌乱,眼睁睁看着她把小姑娘拐走。
就这样,听晚被知夫人安排到了知曲霏身边,当她的贴身丫头。
两个小姑娘本就一般年纪,自然是好相处得很。再加上听晚的性子温婉,柔柔的,更得有些傲娇的知曲霏喜欢。
那些年,知曲霏都是在听晚的默默陪伴中度过的。
有时她坐在水塘边望着池鱼发呆,听晚便会凑过来,和她一起数鱼;有时秋风劲急的早晨,她着急忙慌准备往学堂赶,听晚会忙不迭翻出秋衣披在她身上。
偶尔她不开心的时候,会独自坐在窗边闷闷不乐,这时听晚就会小心翼翼的凑过来,挨在她身边。曲霏看到她那软软的小脸,总会忍不住捏一捏,而她也不恼,只是一个劲的笑,往往不知不觉间,曲霏的郁闷便能消散大半。
但有那么一段时间,听晚总不会陪在曲霏身边,那便是墨择来知府的时候。
听晚还记得,那少年初次拜访知府的时候,还会羞涩的躲在墨长家身后。但后来他来的次数多了,也就不再拘束,并很快和曲霏玩到了一起。
往往这个时候,她便会悄悄地走开,留得曲霏和墨择嬉戏玩闹。而她则站在远处,看着他们,像是在镇守阵地的小将军一般,颇有几分喜感。
青梅作伴,竹马相陪的童年去的很快,渐渐的,他们长大了。
墨择不再经常到访知府了,听说是因为墨长家给他找了好些个武馆师傅,教他习练体术。旁人不知其由,只道是墨长家想借此拘着他点,免得他太过闹腾。
听晚虽然在外人眼里是个爱笑的天真姑娘,但其实她的心思细腻的很。后来听晚曾在城南见过墨择一回,只是令她惊奇的是,她看到墨择在街上漫无目的的游荡,显得有些死气沉沉的,这和他以往留给别人的印象实在相去甚远。
她敏锐的注意到,墨择那双眼眸里似乎透着阴郁,还有挥之不去的悲沉。
这些她并没有说与曲霏听,一来这种事不是她一个丫头能操心的,二来……她也不想让曲霏听了之后心中担忧。
是的,不想让曲霏担心——因为她发现,不知从何时起,自家小姐看向墨择的眼神,似乎带上了一股不明不白的意味。
这种朦胧的感觉是什么时候显露出来的呢?大概……是那个秋日的黄昏吧。
那年,墨择在城南名声大噪,因为他上门踢了很多武馆的门,没人知道他这么做的缘由,只道是他体术有成,想要上门切磋讨教。
那年,一个流浪商团从北陆的太页而来,他们行至唐都,向唐都里的大家伙展示了他们最稀奇的货物——北地白狼王。
那些肤色浅白,薄唇高鼻梁的北陆商人,一个劲的向前来围观者吹嘘那白狼王的凶狠——它是如何统领狼群,驰骋冰原;他们又是如何英勇,奋力将它擒获……
曲霏和听晚也去看过新奇,但她们看到的,只是一头颓伏在铁笼里,看起来病怏怏的白狼。
它的身上有很多伤口,毛发也斑驳不齐,没有光泽。这副病怏怏的模样自然讨不到大家伙的叫好,人群很快一哄而散。
曲霏也只道惋惜,拉着她的手就要离去,但最后时刻,听晚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那头白狼王。
那头卧伏的白狼王却突然睁开了眼睛,与她对视了——那双绿森森的眼睛,看的听晚心里直发怵。
不知为何,她竟然觉得,这头狼的眼神……和那日她看到的墨择的眼神有些相似。
一股隐隐不安的感觉在她心头升起——她忽然想到,统领狼群的狼王,怎么孤零零的被囚禁在笼子里?它的同伴呢?
少女自然是想不明白的,因为那是她还没触及到的——名为人的阴暗。
她的不安果真应验,当晚,商团出事了。
白狼王挣脱铁笼,咬伤咬死了好几个商人,逃出了囚禁它的地方,出现在了大街上。
它肆意奔驰在人流中,撞开拦路的人,一路嘹亮嗷呜,直奔文山而去。
很不幸的是,当时曲霏和听晚正在狼王路过的街上闲逛,狼王疾驰而过时,曲霏正挡在了它的必经之路上,虽然听晚反应飞快的将她拉了开来,但还是晚了一步——曲霏不慎被狼王的利爪划到,血流不止。
自家小姐小脸苍白,浑身无力的躺在自己怀里血流如注的惨样,是听晚一辈子都忘不了的画面。她哆嗦着手,拼命地按着曲霏的伤口,但无济于事。她哭喊着向周围人求助——那一刻,她好怕小姐会就此离去……
曲霏得到了救治,也并没有陷入性命之忧,但那狼王却躲进了文山,再不出现,弄得唐都的居民终日不得安生,唯恐哪天被狼王叼了去。
事后经仵作查明——大概是那些北陆商人见狼王病怏怏的样子不讨喜,便琢磨想法子让它看起来生龙活虎,品相好一点,于是便不知从哪找了个下九流术士,给那狼王施了个有强身效果的术法,岂料术法施完,那狼王忽然凶性大发,硬生生撕裂了铁笼,结果了他们的小命,逃了出去。
狼王潜匿在了文山中,这让附近的居民寝食难安。万山阁很快增派了卫兵,驻扎在文山附近,保卫民众的安全。
他们并没有轻举妄动,因为狼王被施加强身术法的消息已经传开,他们不确定那个所谓的术法能支撑多久,凶性大发的狼王威胁极大,只怕是不好轻易面对的。
于是他们便暂时按兵不动,与那隐匿的狼王暗中对峙,以免造成不必要的伤亡。
但偏偏那个午后,一个不明身份的身影绕过了卫兵的岗哨,进入了文山。等到站岗的卫兵发现不对劲时,那人已经潜入了文山深处。
统率这支卫兵的教头当时就急了,急忙下令准备搜山,强攻狼王,以期把那个冒失的家伙从狼口下救回来。
但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在众卫兵准备出动前,那人却自己先出来了——
具体的经过,听晚知道的不是很清楚,她只记得那天的黄昏,她正搀扶虚弱的曲霏在知府中散步,两人的步子很小很慢,晃晃悠悠的,仿佛是轻轻吹起的秋风在推着她们走似的……
但看门的门僮却忽然颤颤巍巍的赶了过来,面色惊骇的禀报,说是墨家二公子前来拜访。
墨择来访?
曲霏和听晚皆是一脸疑惑,不明白为什么墨择的到来会把门僮吓成这样。
听晚搀扶着曲霏,脚步迟缓的走向正门——在那一刻,她们看到了永生难忘的一幕。
墨择半身浴血,满身伤痕的站在门口,像是尊经年累月的雕塑般矗立。他污浊狼狈的脸上,那双眼睛迸射着令人难以直视的凶狠与凄厉。
而他的肩上扛着的,赫然是那已经死去的白狼王。
他的另一处肩膀,犹在不住的渗血——那里有一处狰狞的抓痕。
墨择显得疲惫非常,他将狼王的尸体丢在一边,不知是轻声还是虚弱的对曲霏说了一句:
“伤你的家伙,我解决了。”
说完这句话,他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似的,摇摇欲坠。
那一刻,明明同样虚弱不堪的曲霏,不知从哪来的力气,忽的轻轻挣开听晚的搀扶,快步上前,小心的扶住了几乎要倾倒的墨择。
听晚对这事前事后的记忆早已没了印象,她只记得,当时小姐看向墨择的眼神中,似乎不仅仅是单纯的关怀,还多了一丝柔情,多了一丝心疼……
也许,从那一刻起,知家小姐的心,就已经被墨家的二公子扰乱了吧……
“墨公子和那位青年就要离开了,小姐不去送送吗?”
听晚从回忆中醒转,沏了一壶茶,给曲霏端去一杯,她看着曲霏痴痴望向窗外,轻声问道。
曲霏却没有立刻回答,而是伸出纤纤玉手,搭住了一只飞过来的小雀鸟。
她挽起手臂搭在窗台上,轻轻将脑袋靠了上去,两眼望向窗外,不知在想些什么。
那只小雀鸟却欢喜得很,在她的臂弯处蹦蹦跳跳的,还时不时伸出小小的喙,帮曲霏梳理那几缕轻柔的发丝。
在墨择和曲霏身上,有一个有趣的共同点,那就是他们都很招雀鸟的喜欢。
晨曦照进了室内,几缕浮光映在曲霏的脸上,正衬得她面容清秀可嘉,透着一股婉转之韵。
听晚知道她在看什么——顺着曲霏望的方向,在那重重屋檐之后,正是厢房所在。
曲霏伸手轻轻抚摸着小雀鸟圆圆的小脑袋,那小家伙眯起眼睛,挺起了圆滚滚的肚子,似乎对她的抚摸感到很受用。
曲霏的眼前,似乎又浮现出了前日黄昏墨择眺望远方时,眼中的那一点困惑,一点迷茫。
她轻叹一声:
“不了……分别之事,总不及重逢来的可喜……”
“可是……”听晚欲说还休。
“离别终归是常态,总要试着习惯呐……”
曲霏微扬手臂,放飞了小雀鸟,随后合上窗扇,将那慵懒的晨曦关在了窗外。
她走下床来,伸手捏了捏听晚的小脸,微微笑道:
“怎么了这是?一副不开心的样子。”
“小姐……”
“好啦好啦,不用再烦神这些了,陪我去池塘数数鱼吧,反正今天不用去学堂。”
听晚应是,上前帮曲霏理了理衣裳,随后二人一道向房间外走去。曲霏的脚步颇有些轻快之意,甚至有些刻意的张扬——仿佛她真的一点也不在意墨择的离去似的。
但听晚将她的表现看的真切,陪伴了许多年,她又怎会不知曲霏心中真实所想?
情能敛于心中,不为表露,不为倾诉……
可是小姐啊,您看向那公子的眼神,早就算不上清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