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东华篇·浮萍之章·夜语
是夜，客栈内的房间里，正有两位青年靠在窗边。
经由秋雨洗刷，今晚的夜空要比前几日明朗些，二人只需站在窗边，就能将星空之景尽收眼底。
墨择抱胸而立，倚在窗边，盯着夜空看了好半晌，随后取出了剔牙的签子，并指一弹，精准的丢到了娄里。
玖也半靠在窗边站了许久，他看墨择发呆似的看了老久的天，微微思索后，悄悄抚摸了一下肩围的赤红翎巾。翎巾很通人性，会得他意之后便悄悄’飘’了起来，伸向出神的墨择。
“ 草——”
冷不丁脸上被翎巾轻轻’刮’了一下，墨择一个激灵回过神来，下意识地伸手拈住了翎巾。
他见翎巾的另一端仍旧围在玖的肩上，便知道了这是他搞的鬼，不由得觉得好笑：“这小玩意还挺有灵性，你平时也放任它这么调皮？”
那翎巾果真机灵的很，像是听懂了墨择的话似的，在他手指上绕了两圈，似乎在表达对‘小玩意’一称的不满。
玖伸出手掌，翎巾便顺意的收回，继续围在了他的肩上。
“一般不会拘着它，全是由着它自己的性子来的。”
随着关系渐趋熟络，二人不再以敬语互称，聊起天来时语气也变得随意了些。
“难怪这么皮……不过感觉这小家伙身上有一股很奇异的力量……我记得之前你说是在旅途中得来的？”
“那就说来话长了，眼下入夜已深，不如另寻个时间给你讲讲这其中的故事，”玖伸手轻轻拨开想要在他脸上挠痒的翎巾，“不过我很惊讶，你初次见到它时没有表露出惊奇之意，以我旅途中的见闻来看，一般人对这种不常见的存在都会心怀忌惮才对。”
“古时候东华的术法中就有类似的门道，可以给寂物以生机，以此达到避开念力干扰的目的，就比如说咱们今天遇到的纸傀……虽说难得一见，但也不是全然不知……至少安老爷子他们知道。”
墨择说完，张开手掌对着翎巾释放念力，不出意料的，念力还没触碰到翎巾就被挡了回来。
“不过这翎巾显然比那些破纸人强得多，相较之下，它更像是真正的‘活物’……或者说，它就是真正的生灵。”
收回了手后，墨择做出了这样的判断。
从念力被挡开的情况来看，翎巾确实具有阻挡念力的特性。而在大陆上，凡是属于“活物”范畴的存在，都具有阻挡念力的特性，无论是动物或人类，还是域灵或魔物，皆是如此。
这也是为何墨择的念力对翎巾不起作用，以及众人应对纸傀时要技艺百出，因为念力无法直接作用于活物，不然以他们的念力，撕碎那些‘纸’根本不在话下。
既然已经起了头，他们便自然而然的聊了起来。
“看你今天在应付那些纸人的时候并没有动用念力，也是因为看出来了那些东西的古怪吗？”
墨择端详着玖，问道。
天上朔月的光辉和地上的灯火映的使他半脸明细俊朗，半脸朦胧隐秘，剑眉之下的那一双凤眼乌黑的发亮……无论怎么看，黑衣青年都是一副文雅柔和的姿态才对。
但是墨择犹记得打斗中他一刀将纸傀从三楼砍翻，随其一同直坠一楼，将纸傀砸成碎屑，以及大手一抓，直接拎起纸傀的脑袋抡进墙里的画面，所以现在观察起他的容貌，能不能作此判断还真不好说。
“是啊，敌袭至，自然要试试深浅，念力既然无解，长刀破敌便更为了当。”
“你应该早就察觉到了吧？想来之前，你便是借着交心之际，引我换上了腿铠，不然敌袭来得突然我也没法那么快反应……”
“没有提醒你也能应对的过来，不是吗？”玖不置可否，倾了倾身子，轻笑道。
“等等……”墨择像是想起来了什么，看向玖的腰间，发现那把刀并没有佩戴在身，想必是被他收‘收’回去了。
“我有一点不明白，那纸傀再怎么奇异，本质上也终归是纸，为什么你的刀斩出的罡风切不断它们，而只能击退或震碎它们呢？”
玖听完这话思索片刻，随后伸手一挥，那把入鞘的刀便凭空出现在了他的手里。
“可以拔出来看看。”
玖将手中之刃连刀带鞘递给墨择，墨择接过手后感觉入手分量不轻。
那漆黑的刀鞘上面隐隐绘有云纹样式，流转祥和，墨择入手后先是闭眼感受了一下，只觉其中透露出一股深沉的韵味，让人久久难以忘怀。
在玖平静的注视下，墨择握住刀柄，拔出了这一柄直刃。
拔出刀刃之后，可以看到那刃面明亮如镜，铁青色的刃面带着一股冷厉之感，且灵韵非凡，一眼便知绝非凡品，但墨择在意的并不是这些。
“竟然没开锋？”
墨择惊讶道，抬头看了一眼淡然的玖，随后心中了然，许多疑问也就此得到解答。
为何之前在栈道上时，玖一刀力斩的罡风只是将那个西陆人击昏；以及为何玖的罡风没有斩断纸傀，而仅仅是击退……
因为黑衣青年用的，本就是一把无锋之刃，而无锋的刀，斩出来的罡风也是‘钝’的，无法像寻常刀刃一样造成锐击，自然也就无法斩断纸傀了。
这把刀刀刃笔直，刀尖呈现一个钝角，形制属于不太常见的直刃，刀背比之刀刃要厚上一些，虽然有刃角，但一摸便能发现并没有开锋。
墨择伸出手指轻轻在刀身上摩挲着，感受着指腹传来的一股嗡鸣之意，不由得暗暗感叹。
也只有如玖这般剑术高超，深藏不露的剑客，才敢带着这么一把无锋之刃行走诸地，遍览大陆了吧？不过他为何要带着这把无锋之刃呢？以后若有机会须得问问。
“这把刀，有名字吗？”
墨择将刀入鞘，递还给了玖。
“‘彼岸虽离隐，长夕伴人行’，直刀无锋，夕阳长红，墨公子不妨猜一猜。”
“我猜是’长夕’？不过是哪个‘长’？经常还是长久？”
“长久的长。”
“好意境，黑衣剑客配长夕之刃，当真绝配。”墨择不住点头道。
玖还没对墨择的话作出回应，翎巾便先不乐意了，它仗着长度优势再次伸到了墨择近前，在他脸上不停地挠来挠去。
“诶诶，作甚呢？”墨择别开脸躲避着翎巾的连击，随即反应了过来，笑道“哦~忘了还有你了……”
“看来，咱们墨公子很得它的喜欢。”
玖也抱胸而立，任由翎巾闹腾，脸上随之浮现出一抹笑意。
等待墨择终于摆脱了翎巾的纠缠，伸手抓了抓凌乱的头发后，玖又补充说道：
“先前的旅途中，它对除我之外的人皆表现的抗拒非常，到现在为止也只有你得它如此亲昵。”
“还有这么回事儿？咋，莫非你吃醋了？”墨择打趣道。
玖轻笑不语，随后换了个话题：
“明日有何打算？走之前听茶楼那些士兵说起要戒严，将来几天可能去不了茶楼了。”
墨择闻言，收起了玩闹的劲头，捏着下巴思索道：“纸傀袭击这事儿确实有些不对劲，之前咱们猜测可能是有人在背后捣鬼，但手头有的消息太少了……”
“要不这样——”墨择一拍双手，提议道“明日先回一趟墨府，想来这种关乎唐都安宁的事，父亲那边的渠道会有更多的消息，我们去了解一下情况，再作打算……”
玖点点头表示赞同，随后又问道：
“如若局势变得危急，会怎么处理？”
墨择并没有表现的多紧张，反而是一副游刃有余的姿态，像是并没有将这件事看的有多严重。
“唔……过去类似的事件也发生过不少，毕竟想在唐都搅起浑水的人多了去了……不过万山阁可不是吃素的，更何况唐都四家的威名也摆在这，照理来说是掀不起多大波澜。”
想了想之后，墨择的眉头皱了皱。
“但这次那些纸傀来的蹊跷啊，，连小秦娘都被伤着了，还是谨慎些为妙……”
玖轻声问道：
“如果这种事情再次发生，你会出手吗？就像今天一样……”
“那你呢，你会出手吗？”墨择没有直接回答，笑着反问起了玖。
二人对视片刻，随后不约而同的笑了。
“游旅之途，亦是修心之路，一路走来，皆是如此。”玖没有将刀收起，而是挂在了腰间。
“强者有约束之道，世人有守护之心，独行小我向来不足以被称道，千百年来，不曾有变。”墨择拍了拍自己的肩膀，衬衣上的肩甲在夜色中犹自生辉。
一边是独行大陆的剑客的心中之义，一边是东华千年的守护之道，二者交相辉映，荡气回肠，仿佛在昂扬着朝气蓬勃的生机。
“如此，想必也是东华的立国之道吧，危难关头，众志成城，嗯……”玖不知道想起了什么，看向朔月的眼神变得深沉了些。
“虽千年而不变……哈……”墨择想点点头，但情不自禁打了个哈欠。
“墨择……千年前的术士，是什么样的？”
将目光从朔月上收回后，玖状似不经意的问了一句。
“啊？怎么突然问这个？我只记得少时从书上看到过……”墨择没有疑心玖这个突兀的问题，反而是认真的思考了起来，片刻之后回答道：
“千年前术法一门尚以修习符箓为主，术士也不像如今这样派系众多，五花八门，一些规矩都比较统一……他们一般都身着比较传统的东华服饰，头上要戴遮风挡雨的斗笠，身上要带好些符箓之类的……”
抓着头发冥思苦想了好一会儿，墨择也再没能补充出任何细节，只好尴尬的挠挠头：“小时候偷偷翻过话本，里面的插画有过描绘，虽然记不太清了，但应当是大差不差的……你问这个做什么？莫非是对术法起兴趣了吗？”
“算是为旅途增长见闻吧。”
玖微微点头，继续与墨择闲谈了一会儿，到最后墨择先架不住，打着哈欠回自己房里睡下了。
只留下玖一人，站在窗边迎着晚风，不知在想些什么。
……
岂料翌日，二人原定回墨府的计划就被迫取消了。
墨择和玖刚出客栈没多久，就有一位卫兵受托前来告知墨择和玖先不要回墨府，随后将一个包了纸的物件交到了墨择手上，说是墨长家嘱托要由墨择送往城西知家府邸。
这就给墨择整不会了，他挠了挠头，看着卫兵急匆匆往茶楼赶的背影也没好意思叫住对方，只好将视线投到手中的东西上。
那是一个被纸包裹的很好的物件，四四方方的有手掌大小，分量并不重，若说是送去知家的，自然是再正常不过，毕竟四家同为将门之后，日常往来相当密切。
可是……
“府里应当是有专人负责递送的，为何让我去送？”墨择百思不得其解。
倒是玖，站在墨择侧后方，默不作声的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心下有了判断，但他依旧面色如常，对墨择说道：
“要打开看看吗？”
墨择犹豫了一下，还是压下了好奇，转而伸唤来了一个车夫，与玖一同坐上了拉车。
“算了，他们长辈之间的事，我就不闲操心了……不过抱歉啊，看来咱俩的行程要变动一下了，不过你放心，知家所在的城西也热闹的很，这趟不白去。”
“无妨，若能见识一下唐都四家中的知家，也算是有幸了。”
“那就成……师傅，咱去城西——”
随着拉车渐行渐远，扬起的烟尘也涣散开来，给离去的前行描上扑朔迷离的妆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