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东华篇·浮萍之章·思惘
墨择为了给玖讲解这出戏的背景,从戏开场到落幕嘴就没停过,早已是口干舌燥,一连吹了好几杯凉茶。他看向已经落幕的戏台,语气中颇有感慨:
“英雄带领人民战胜了敌人,却身陨在黎明前的黑夜……一个并不算圆满的故事。”
玖轻轻摇着手中的杯茗,眸光闪烁,眼中有似一股难言的深邃:
“但如果换来的是今日的东华,对那位仙人来说,想必未尝不是一场安心的沉眠,永安的誓言……到底还是做到了。”
观众们也沉浸在这气氛中,好一会儿没动静,直到这时才后知后觉的叫好起来,人声之鼎沸,似是要将茶楼的顶掀开。
墨择听到玖这么说,有些意外,情不自禁的打了个饱嗝。
“……嗝,你和平日里来的那些异乡游人很不一样……你是真的看明白了,不过这戏中所说的和历史应当是有些出入的,以后有空跟你细说。”墨择放下茶杯,理了理领口,一只手支在桌上撑着下巴,另一只手轻轻地搭在膝盖上叩着。
“为了观赏效果做出的改编,可以理解。”玖转头看向眼前的青年。
青年凌乱的头发随风飘荡,他嘴角微扬,像是带着轻佻的笑容。缟色的褂式衬衫更衬得他的眸色漆黑如墨,深沉的墨潭之中,是眼底掩不住的那抹高光。
那衬衫袖口之处绣有淡淡的竹纹,细细闻去,似乎还有一股清雅的竹香,给青年点上了一缕儒雅的韵味。
若不是亲眼看见过他在栈道上一脚把那个西陆壮汉踹飞数米,玖估计真会以为他是大户人家里偷偷溜出来浮生品闲的谦谦公子。
“戏曲落到深处,可谓引人入胜,动人心弦了,而好的故事,自然可以跨越隔阂,就像……”
玖也放下茶杯,对上墨择的眼光,眼里似乎流露着某种回忆的光辉,但很快被他压了下去,连带着那未完的回答,也渐渐弥了音。
墨择等了一会儿,迟迟等不来下句,他瞄一下玖,旋即主动打破了冷场,笑着说道:
“咱们这些人一般在意的是唱功和台词,毕竟这故事早听了有百八十遍了。”
他抬手在四周挥了半圈,指了指周围那些茶客。他们正谈论地热火朝天,甚至有些人争的面红耳赤的,不过若是仔细听来,会发现他们大多是在讨论这场次的演绎和角儿们的功底唱腔。
毕竟这故事的内容,对于东华百姓来说实在是耳熟能详。试问从小到大,谁还没听说过木川仙人的故事了,所以这出精彩的戏目,故事本身反而是最被忽略的那一项。
直到墨择话音落下,玖才仿佛回过了神,他略带歉意的笑笑,轻支下巴:
“戏曲的精彩之处很多,个人的关注各有千秋,我也只不过是想起了一些往昔的经历,才对这故事颇有感触。”
“不过在下有注意到,这观戏之人多年长者,不知墨公子是因何而对观戏有了兴致?”玖顿了一会儿,问出了这个问题。
“前几年喜欢在城南乱逛,无意间进了茶楼,一来二去的便听习惯了。”墨择点了点头,又端起了茶杯满上:
“说起来,当初在栈道上时,你出手解决了那个闹事的歹人,我记得你当时手持一把长刀,为何重逢之后就没见你再拿出来过呢?”
要说初逢之时玖给墨择留下最深的印象是什么,那自然就是那一手迅疾凌厉的刀法了。但他这会儿打量之下,发现玖两手空空,也并没有带什么行囊,完全没有携带武器的样子。
细想之下,好像自重逢之时起,他就再没看到过那把刀了。
“难不成你给藏起来了?还是说有什么隔空取物的手段?”墨择摸着下巴猜测,狐疑的上下打量着玖。
玖会意的笑笑,反问道:
“当初见墨公子身着一副奇异的腿甲,在下也着实好奇,不知这其中又有什么说道呢?”
二人对视一眼,齐齐会心一笑。
墨择站起身,取下了褂衫肩部那块看起来非常突兀的肩甲,置于腰间,随着一阵齿轮翻动和金属摩擦的声音响过,那副姿态凌厉的腿铠便覆在了他挺拔的双腿之上。如此动静也吸引了周围一些人的目光,不过他们在见到是墨择之后,便又回过了头去,显然是见怪不怪。
而玖也抬手虚握,扎起的头发无风自动,流过一股神清气爽之韵。随着他执手于身前划过,一柄造型苍劲古朴的入鞘长刀渐渐浮现在了手中,被他紧紧握住。
“好手段,像极了传说中那些仙人藏物的手段,原来你有这袖里乾坤的手段,真是深藏不露啊。”墨择赞叹道。
“谬赞了,墨公子,能见到你这般,在下同样有幸。”
墨择摊了摊手,有些无奈的耸了耸肩:
“哎呀,不必喊什么墨公子了,听着多生疏啊,既然咱俩都这样坦诚相见了,那这友谊之缘也算结下了吧?”
玖的身形微微有些耸动,让墨择觉得那股令人亲和的气韵愈发舒心了。
这次,墨择清楚地看见,玖肩上环着的那条红色翎巾动了动,一股活泼俏皮的灵动显现无遗,证明了之前他在城墙上的感觉并非空穴来风。
“这条翎巾……会动?”
“正是,不过倒不如说,它是活着的。”
玖转动手中入鞘的长刀,将其紧贴手臂之后纳好,随后伸出手来轻轻抚摸着翎巾,动作轻柔,像是在抚摸孩童一般。
而那条翎巾,也亲昵的蹭了蹭玖的手指,那感觉,真真像是自然生灵。
“看来你身上有趣的秘密还真不少啊,不过这条翎巾如此奇异,就这么展露出来是否妥当呢?”墨择挠了挠头,倒不是说他对这翎巾有什么想法,只是这翎巾如此奇特,贸然公示可能会有不妥之处,毕竟如此之物已经可称得上是稀奇的宝物了。
“常人多是难以察觉这条翎巾的妙处,而这翎巾甚通人心,若不是被在下坦诚相待之人,更是难以注意到它。”
玖安抚着有些活泼的翎巾,抬眼看向墨择。
墨择也是眼前一亮,玖既然说出这一番话,那么言下之意就是……
正如他想的那样,玖随手将刀倚靠在了桌边,向他伸出了手:
“浮萍旅人,玖。墨公子,今后请多指教。”
墨择心中一动,他伸出手,紧紧握住了玖那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掌。
玖的手心微微有些粗糙,想来是常年持刀所致,但他的手中有一股令人舒心的暖意,让人不由得想要紧紧抓住,不再松手。
“墨家墨择,今后请多指教哈——”
……
这是一个阴暗的隐蔽之所,暗到连光透进来都显得晦涩不已,更无法给身处其中者带来一丝温暖。
于是这不禁让人好奇,那个坐在座台上的男人,真的是人吗?
那个男人像是融入了黑暗一般,没有一丝一毫的动静,甚至难以察觉到生机。
他盘腿坐在座台上,双手摆出奇异的姿势,置于身体两侧,似乎在运转什么术法。
座台周围盘绕着一圈圈虬结一体的漆黑藤蔓,紧紧将座台缠绕在中间,而那亮如黑石的藤蔓,其上竟然开着一朵朵血红色的奇花,那抹血红摄人心魄,妖艳非常。
似乎过去了很久,男人呼出了一口浊气,睁开了眼睛。
那是一双猩红的眸子,开眼瞬间就绽放出一股狠戾与疯狂,不过很快那股令人不适的凶恶就从其中褪去,只留下那血红的眸色。
随着男人轻轻挥手,周围的藤蔓像是潮水般争先恐后的退去,而一股无形的波动也激射开来,在座台周围激起狂风,吹得飞沙走石肆虐,一片狼藉。
在一片凄厉呼啸的风声中,男人站起了身,缓缓走下了座台。
他赤着上身,结实的身躯上有着利落的肌肉曲线,身条匀称,只是身躯却如瓷玉一般惨白,其上更有无数的黑色条纹盘桓,像是被碰碎的珍贵瓷器,令人触目惊心,而那黑纹似乎还在流转蠕动,更令人心悸。
阴影中走出了另一人,这人见到一地的狼藉不由得皱了皱眉,抬手压了压被吹得有些歪的斗笠,伸手凝出了一张古朴的符箓,丢向了地面。
一股强势的力量流过,狠狠地禁锢住了那股波动。两种力量碰撞产生了更强烈的气流,吹起了此人玄紫色衣衫的一角。他看向赤着上身的男人,语气颇为不善:
“好歹是在别人的地盘,你就这么闹腾?”
赤着上身的男人摆了摆手,像是有些不以为然,反而轻松地笑了笑:
“一觉睡了有千年,我这难得再见到故人,心中可不是有些小小激动嘛,客露——”
被唤作客露的,正是那玄紫衣衫,头戴斗笠的术士,他并没有等男人说完,就不耐烦的打断了对方,加重了语气:
“封栖之地只能延缓你的半厄化,无法根治,就算你有天神夫沃尔的符令也不顶用,你有空在这扯皮,还不如好好考虑一下是否意下已定。”
此言一出,男人难得的停下了躁动,他托着下巴沉思了一会儿,但不多时,他就又微微抬了抬头。
黑暗于他自然无碍,他眨了眨猩红的眸子,看见了客露脸上的凝重,不由觉得好笑:
“哈~比起做决定,我还是更喜欢你这关心人而不自知的模样啊,委实生动有趣的紧呢——”
他话没说完,一道紫光便劈面抽来。
男人无所谓的笑笑,摆了摆手,一颗血红的通透晶石浮现在身前,轻而易举的挡住了紫光的凌厉攻势。
倒不是说客露力量不如他,只是这一下显然是在警告他不要废话。
“……好吧好吧,言归正传,”男人伸手拿起浮在半空中的血红晶石,看了两眼,随后丢向了客露,继续说道“没必要问我意下如何,我什么性子你还不清楚?倒是你,明明是放不下牵挂,又为何一定要与我一起呢?”
客露接住晶石,粗略的扫了两眼,那上面有一系列模糊的图像,依稀可以分辨出他的身影。
他像是对图像没什么兴趣似的,随手就丢了回去:
“七百年前的往事了,那不能代表现在。”
男人手指轻点,那晶石又浮在了身前,其上的图像也开始发生一系列变化。
“其实你把我唤醒就够了,这个恶人我来当就行……”
“聒噪。”
“……行行行,你无所谓的话我也无话可说,不过这个呢,你又怎么应对?”
他伸手又将晶石丢了出去,客露接住之后,看到上面的图像,不由得变了脸色。
那上面,正是两位青年倚在永安城墙之上,相谈甚欢的画面,其中一位,更是令客露印象非常深刻。
但他在意的不是那两个青年。
他抬手直接捏碎了晶石,血红的碎渣掉了一地,却没有伤到他手分毫。
客露挥动衣衫,数十张符箓骤然浮现,每一张有着势若利剑般强势的杀机,他的语气也低沉了不少:
“这是永安门……你去唐都作甚,当真不怕厄令扩散危及众生?我看你是睡了千年把脑子都睡糊涂了——”
眼见客露要发飙,男人急忙摆了摆手,自证清白道:“可别空口胡言,我的情况我如何不清楚?只是想着千年不见唐都,去城墙看了看而已,别的地方我可哪都没去。”
客露沉默半晌,敛去了杀机,冷哼一声,挥手散去符箓:
“你最好是。”
男人啧了一声,摊了摊手:“合着你就舍得对我动手?那帮后人如此不像话,连城墙都给拆了,那上面可是有你曾经布置的术法啊,你真就半点也不在意?”
闻得此言,客露挑了挑眉,看向男人,嗤笑一声:“反正你也是个遗千年的祸害,哪那么容易栽。”
说完,客露又沉思片刻,补充道:
“城墙的事且不提,至于那个人的事,也暂时不予考虑,先着手眼下。”
“可你确定?那个人,可是入局的变数啊,镜之花都窥测不了他呢。”男人提醒道,伸手凝出了一朵血红色的花朵,微微搓动手指,那花朵便化作了新的血色晶石。
“……无妨,就算是变数,也不能阻扰这场局,正好我也借此机会瞧瞧,那些后人,到底有没有放弃城墙庇护的能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