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东华篇·浮萍之章·忆苦
墨择一上楼就东张西望,很快便在人群中发现了那个熟悉的背影。
他悄咪咪的遁入人群,闪转腾挪来到了那人身后,端的是悄无声息。
那人正抓着葫芦往嘴里灌酒,还时不时哈口酒气,畅快无比。
墨择等他喝完,冷不丁的双手拍在了他的肩上,大喊一声:
“老头,你怎么又在偷喝?”
沈老头被惊了一跳,差点从小马扎上跳起来,手中的葫芦直接脱手飞了出去,眼瞅就要摔在地上。
“哎呀,老头子,照你你这个喝法,今天又得阿良把你拖回去了吧?”墨择轻描淡写的接住了葫芦,揶揄道。
沈老头的脸颊通红,他抓了抓花白的胡须,吹胡子瞪眼道:“他小子还管起他老子来了?还有你小子过来凑什么热闹,他指唤你来的?”
墨择还没接上话,沈老头就自顾自的从他手中夺过了酒葫芦,继续仰头就往嘴里灌。
“要真是那小子叫你来的,那你还是一边凉快去吧,酒这东西,不可一日不饮。”
沈老头抱着葫芦,头也不抬一下。
“得嘞,那我走了啊,等会儿阿良上来了,我让他给你整壶茶醒酒。”
墨择假模假样的回了一句,转头欲走。
话音未落,一只沧桑的大手就搭在了他的肩膀上,他心中了然,转过头去,果然看到沈老头那一脸质疑的表情。
沈老头早不知把葫芦藏到了哪里,他迟疑道:“你刚才说啥?那小子要上来?”
“是啊,等会儿他就…”
墨择话还没说完,沈老头早一脚撩起马扎夹在了腋下,用空着的手抓了抓胡须,扭头就走,动作迅捷的不像个老同志。
“哼,酒喝多了确实不妥,算你小子有招,老夫先撤了……”
……
“如何,劝住那位老先生了吗?”
玖站在楼梯口抱手而立,刚才他只是远远的望着那边,并没有过去凑热闹,他见墨择得意洋洋的信步踱来,于是放下胳膊,迎了过去。
“嗯,应该算是劝住了吧……”
“那位老先生看起来很有故事,他可曾是位军人?”玖摸了摸下巴。
“欸?你怎么看出来的?这……”墨择疑惑地挠了挠头,真觉得看不透眼前之人的手段,遂问道:“莫非这儿有人偷偷告诉你了?”
说完他还警惕的四周环顾了一下,玖看了觉得有意思,便想逗逗他:
“猜的。”
“啊这……”
“开个玩笑,那位老先生体格健壮,身上的气势雄浑澎湃,体态和站姿也很有规矩,有一股子很明显的军人气概……也许是这样?”
“……你看的很准啊,那老头子姓沈,以前是城里练兵的总教头,不过前些年已经退居幕后了。”
“军人气概与传承之道,还是很好感受到的。”
“不不不,是酒鬼气概和老滑头之道。”墨择纠正道。
聊到这里,墨择突然想起戏幕将开,这才一拍脑门,有些躁的挠了挠头,对玖说道:
“瞧我,忘了上来的正事了,戏幕快开了,我赶紧带你找个位子……”
那红幕适才拉开,二人正好找到座位坐下,等阿良把热茶送上他们桌的时候,墨择这才想起来一个他忽略的地方。
眼前的黑衣青年似乎不是东华本土地人来着……
“嘶……忘了这茬……你听说过木川仙人的故事吗?这和这幕戏关联很深。”
“在史书上略观过一二,但不甚了解。”玖如实回答。
“啊,这……这就有些难办了,这目戏里面有很多关于古时东华的历史和典故,作为外来旅人的你不一定能懂诶。”
墨择有些苦恼的挠了挠头,倒了两杯茶。
淡青色的茶水飘开涟漪,点点茶叶像是小舟般浮在茶面之上,那升起的水气,掩去了眼前之人眼眸的底色。
给两杯茶盖上了茶盖后,玖轻轻开口:
“这不是还有你吗?”
对呀,还有他啊,唐都墨家的二公子,在这里又有谁比他更适合给眼前之人来做讲解呢?
墨择眼前一亮。
……
域茫不复穹天扬,浮华轻去空余殇。
千年前的东华,远不似今日的繁华与和平。那时候的大陆,早已被黑暗遮蔽了太阳。
来自异域的敌人,将无边的苦厄洒遍了大地。
(‘它们是无序,无可理喻,它们带来绝望与黑暗,死亡与灾难’)——《艾尔瑞尔纪史·域奕战争》
从漆黑深渊中降临的魔物,用它们的魔爪撕开了大陆轻薄的面纱,向这个美丽的世界释放了来自天空之外的恶意。
人们从灾厄中起身,向着黑暗的天空发出了抗争的怒吼。
(‘抗争与剑,不惧枷锁的是黑夜中的群星,星辰之下,诸苦皆行’)——《艾尔瑞尔纪史·苦难年代》
惨烈的战火燃遍大地,繁华与和平在战争面前不值一提。
在那个最没有希望,却又最渴求希望的年代,故事开始了。
东华的东境,有一座小山村。
村子曾经有十几户人家,但自从战争开始,便不断有人逃离此地。他们或是背井离乡去寻求安宁,或是加入了那万千队列,向魔物举起了反抗的兵刃。
在这个艰难的年代,没有哪里是安全的。
所有人都走了,村子里最后只剩下了一位老人。
曾经有人想要带着老人一起离开,但被老人婉拒了。
老人无亲无故,又腿脚不便,在这个小村子生活了一辈子,他早就将生死看的很轻了——即便那些东西随时可能进入大山。
于是人们离开了,留给了老人一个无人的归宿。
生活似乎更孤独了,但老人浑不在意。他依旧每天上山打猎砍柴,家中烧火做饭,和他过去几十年的人生并没有什么两样。
人已经老了,多活一天就赚一天,想那么多干什么呢?老人如是想。
这样的生活,在他遇到那个年轻人后戛然而止。
某天老人行走到大川边上,遇到了一个昏倒在地的青年。
那是一个衣不蔽体的青年,模样生的极为英俊,像是攫取了山中林木的灵气一般,英姿飒爽,透露着一股清新之韵。
只可惜老人的眼睛已经浑浊,看不到这点。
青年的状况很不好,他倒在一截朽杉旁,身上仅有几块破布遮盖,看上去很是狼狈。老人猜测,他可能是外界逃难至此的。
可怜的孩子,这世上哪还有安宁的地方能逃呢?
老人怜悯心起,将青年带回了家,好生养护。
青年像是遭遇了什么大劫难,竟是失去了所有的念识。宛若一张纯洁的白纸,还没有被世界的苦难磨黑。
老人心善,从头教导他一切。从吃饭穿衣,到说话劳作,事无巨细。
青年恢复的很快,他善于学习,没用多久就融入了老人的生活。
老人问青年从何处来,青年只道不知。又问他家人何在,青年也无法回答。老人叹了口气,料定青年经历了极大的苦难,于是将他揽在怀里,抚慰道:
孩子,你受苦了,今后这里就是你的家,我便是你的家人。
青年点了点头,紧紧握住了老人的手。
孤苦了一辈子的老人,终于有了能够拥抱的家人。老人心中的喜悦难以掩盖,但却隐隐有些担心。
他近来总是睡不好,夜里但凡听到点风吹草动便会惊醒,每每惊醒,他总要急切的呼喊青年,直到听到青年的回应,那颗不安的心才会慢慢平复。
战争与苦难的困扰,逐渐萦绕在了老人心头。
曾经的他独善其身,可以不在乎这些,可如今他有了家人,再没法对此视而不见。
老人决定要守护青年,守护他唯一的家人。
孩子,你对过往一无所忆,连名字都已忘却。我发现你时,你躺在大川边上,身旁只有一棵朽杉,地生为木,水流成川,以后我便唤你木川,可好?
喜悦与幸福浮上了青年的面颊,他很开心,因为他有了家人,有了名字。
老人上山寻猎的频率更勤了,他虽然腿脚不便,但胜在手巧,他编织些罗网,也能抓些兔狍之兽,养活他和木川二人。
只是今日他的心情有些沉重,因为他在布置的陷阱附近发现了一些从未见过的兽迹,本应有所收获的陷阱中,也只剩下一团团被撕裂的血骸。
这一切莫不在警示他,那些东西已经进入了大山。
木川很不解,为什么最近睡觉前老人总要将房屋锁死,连床边都要放上柴刀,像是在戒备着什么东西似的。
孩子,最近好生在家里待着,尽量不要出门,尤其不能进山,你可明白?
老人嫌柴刀钝,翻出了许久未用的磨刀石,吃力的磨着。他的身躯早已不复过去的健硕,在此刻显得尤为沧桑。
木川觉得心疼,夺过了柴刀,替老人揽下了这桩累活。
他一边磨,一边应着老人的话:
木川明白,可是阿公,为什么要这样呢?
老人沉默了很久,他不知道怎么向心性淳善的木川描述大山之外那场惨烈战争,也不知道如何描绘那暴虐而凶残的魔物。
过了很久,老人才缓缓开口,声音已经透露出难掩的疲惫:
孩子,大山就像一扇门,它立在那里,向人们散播对外界的渴望和诱惑,却将回首的道路悄然隐去。山外,便是无尽的苦难……跨越这道门,便没有回头路可走,便是离别……孩子,你是我唯一的家人,我们永不分离,可好?
木川点了点头。
往后的日子里,老人也减少了进山的次数,二人大多时间都是缩在空寂的村子里紧巴巴的过日子。
木川很听话,并没有进山和出山的念头。只是老人敏锐的注意到,他似乎总是喜欢眺望远方,经常一看就是半天,独自愣神,有时候甚至听不到他的呼唤。
有一天,木川从高高的树上下来——他总是爬上一棵很高的杉树远眺——他对老人说了一句很奇怪的话:
阿公,我看见他们了,他们的日子过得很艰难……
老人没听明白,只是略感诧异。他几句话语将这段对话含糊过去,随后便叫木川去吃饭。
木川从善如流的点点头,先行离去,老人盯着他的背影半晌,若有所思。随后他看向了已经被厚重的云雾遮掩的大山,不禁面露担忧。
很快大雪便要封山,但他们储备的食物还远远不够撑过这个严冬。
于是某日,老人趁木川尚在熟睡,披挂了装备,留下了字条,顶着渐起的风雪去往了山中捕猎。
只是这次,大山并没有眷顾他这位老伙计。
老人不慎从坡上滑落,跌进了一个雪窝,昏死过去。
他醒来时,迷迷糊糊感觉身边有人在呼唤他,那模糊的身影,似乎就是木川。但此刻他却没有劫后余生的喜悦,他万分惊恐,就怕那些可能蛰伏在山里的魔物突然露出獠牙。
他费力的张了张嘴,但只觉口中一片晦涩,什么都说不出来,他想提醒木川也是有心无力。
而大山似乎也跟他开了个天大的玩笑——一片浓厚的黑雾骤然从四面八方涌来,将他二人吞没……
再醒来时似乎过去了很久,老人身旁的地里都翻出了嫩芽。
老人仿佛经历了奇遇,不仅丝毫没有受伤,甚至连眼睛和腿脚都回复了清明健朗。
但他的心思根本就没有放在这些上面,他只是颓废的坐在了地上,手中抓着一根被打磨穿线过的杉枝——那是木川平日带着的的挂饰,也是他找遍山里山下唯一找到的和木川有关的东西。
木川,失踪了。
是离开了,还是……
老人不知在死寂中熬过了多久,最终毅然起身,背起行囊走向了大山之外——他要去寻找他的家人,他不相信命中注定的别离。
山外的世界似乎变得不一样了,人们的脸上重新出现了笑容,可恨的魔物似乎也消失了,老人费力的穿行在人群之中,四处打听,终于弄清了缘由。
天有天神,为大陆之柱,护一域平安。
地生域灵,为大陆之志,护万民存立。
一位横空出世的域灵,带领东华人民取得了反抗魔物之战的胜利,被世人敬仰,冠以仙人之名。
这位仙人,号为木川。
老人似乎释怀了,明白了从前的种种疑处,他很高兴,他的孩子做出了如此伟大的功绩,他感到骄傲,于是更迫切的想要重新见到木川。
只是当老人询问起木川的踪迹时,人们却沉默了,没有回答他,只是手指着远处的高山——莫离渊。
最后一场战役中,木川为了阻断魔群的疯狂反扑,舍身而铸莫离渊,身死道消。
老人感觉陷进了一片混沌。
有人告诉他,高山的西边有一片杉树林,那是木川上真最后的仙力所化。
老人拖着疲惫的步伐,来到了杉林中。他找了片空地,要将杉枝深埋。
大地被杉树固得很结实,就像这灾后重生的东华,老人挖的吃力非常。
恍惚间,他似乎又看见了木川,看见木川站在他的身边,面露关切,嗔怪他又在劳累自己……
老人笑了,也终于挖不动了,靠着杉树坐了下去。
这一坐,便再也没能起来。
阿公,阿公……
木川似乎在呼喊他,但老人再也听不见,徒余杉叶在随风作响。
杉叶复又落,故人再难逢。
……
“不知不觉,我等皆已是戏中人。”墨择揭开茶盖,里面的茶水早已凉透。
台上戏幕终落,台下情意难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