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东华篇·浮萍之章·平宁
“嗯？那边什么时候多了个人？”
墨择见玖脚步有些迟缓，便回头询问道，他同样注意到了那个披着斗篷的家伙。
“也许是刚上来的游人？”玖的眼中闪过一抹不明的神色，但他并没有表露在面上，只是瞥了一眼那人的背影，语气有些莫名的冷漠。
他似乎隐隐感觉到一丝微弱的熟悉气息。
“嗯……这人怎么走路没个声的……算了，不管他，走吧——”
二人下了城墙，渐行渐远。
饱经岁月洗礼，城墙早就是一副暮气沉沉的姿态。但城墙上那人似乎并不在意这一点，只是轻轻摩挲着墙砖。二人离开后好一会儿，他才收回了手，看样子竟是有些不舍。
高处的风吹过，微微将他兜帽的一角吹起些许，隐约能看到，那是一张英俊非常的脸庞——如果忽略掉那盘亘在脸侧的不明黑色条纹的话。
“本来想着多出来走走的，倒没想到还有意外收获啊。”
一道颇为玩味的声音传出，那人再次伸手轻轻点了一下墙砖，只不过这次，他的手指上泛着一股奇异的血红光彩。那点血红点在墙砖上，顿时如泥牛入海，没有半点反应。
不过，片刻之后，那块被他触碰了的墙砖忽然有了某种变化。一股淡淡的青光从墙砖中浮现，将那点红光尽数排斥而出。而那青光也像树藤一般，反而借机缠绕上了男人的手指，给他的手指带去了一股灼烧之感。
“呦呵，还管用呢，倒挺持久的。”男人似乎有些意外，他漫不经心的甩开那点青光，转而看向了刚才二人离去的方向，捏着下巴沉思。
“入局的变数吗……”
男人像是轻哼了一声，随后掸了掸衣衫，语气有些玩世不恭：
“墨家的后人，时隔千年，尔等……可还坚守着本心？”
周围的风声戛然而止，好似被死死摁住的锣鼓。厚重的墙砖也再次沉寂了下去，蒙上了一层灰芒，沉穆的气氛再次笼罩，似乎和之前并无二样。
再看去时，城墙上已经没有了那人的身影。
……
这一方地界，好不热闹。墨择刚和玖迈进他口中所谓“好地方”的大门，早有眼尖的几人发现，熟络的打起了招呼。
“哟，墨二炮，今儿个又来看戏啊？”
“嘿，你小子还会带人来玩了，倒真是稀奇哩。”
几人一看就是和墨择很熟了，嘻嘻哈哈的凑了过来，插科打诨，同时对他身边看起来很是面生的玖投去好奇的目光。
“这位公子面生的很啊，是二炮的朋友吗？”
“要不说他小子稀奇呢，没怎么见他带过朋友来。”
“去去去，爬一边子去，怎么就稀奇了，调侃谁呢？”墨择对那几人笑骂道，也不跟他们客气，索性直接从他们中间挤了过去。
“欸，你小子……”
那几人被挤了个踉跄，又抓不着墨择的背影，只能无奈笑骂。
热闹之声似乎很是悦耳，玖四下环顾了一周，细细打量着这个地方。
平宁茶楼。
这是一座占地偌大的楼阁建筑，是传统的东华风格，其形制如同一个‘凹’字，沉稳大气。
那座置于中轴末端的重檐歇山顶阁楼，连接着两旁侧楼，楼高三层，三者之间空出一片场地，放置了若干桌凳，供茶客歇息。其间还有几个站台，那是留给说书人的地方。
他们二人路过时，站台上正有一位身着长衫，手拿折扇的中年先生在说书。
墨择趁没人注意，伸出手飞快的从熟人桌上的碟子里摸了一把甜枣，分了一半塞到了玖的手里，又马上闪到一边，留下那人坐在原地摸不着头脑。
只是没等他把嘴里的枣咽下，那说书先生已经说出了最后一句。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墨择口中顿时一噎。
玖饶有兴趣看着墨择把手中的枣塞到自己手里，骂骂咧咧的吐出枣核，揣进衣兜。
“每次都卡在要紧处来这么一句，这老苟……”
墨择只在手中留了一颗枣，中指弯曲，与拇指一并夹住那颗枣，手中微微发力，径直将其弹向说出先生的后背。
枣子在半空中划过一道残影，势若箭出，眼看就要砸中说书人。怎料那说书先生一面笑辞众人，掩扇却身，背在身后的手只是轻巧一探，就将那颗承载了听众怨念的枣拈在了指间。
一切不过瞬息之间，说书先生的动作从容自然，全无半点慌乱。接住了枣子之后，他就像是知道来了熟人似的，转过身来朝向人群中的墨择，笑道：
“小墨公子又来了？可多谢打赏咯~”
他故意把尾音拉长了几个调，引得周围人都看过去，认出是墨择后，不少人便肆无忌惮的偷笑了起来，显然是见惯了他们之间的玩笑。
墨择眼见又一次失手，只觉得面上发躁，拉着玖匆匆拐进侧楼，留下众人后面笑谈议论。
侧楼与中轴的阁楼一样，都有三层，二三楼是供茶客喝茶看戏的场地，一楼是柜台所在地。
吃喝的生意和娱乐的营生合在一块儿，造就了平宁茶楼长久不衰的地位。
这会儿正值午后，照平常来说不会有这么多人，但今日唐都有名的戏班子要在阁楼上演出新曲目，不止城南，连同别处的很多戏迷都闻讯而来，所以今日的茶楼甚是拥挤，墨择和玖在人群中颇有些举步维艰之感。
“这儿的人这么多，能找到歇脚的地方吗？”玖看他挤得满头大汗，便问道。
“怎么找不到？你别看这底楼人多啊，楼上的空可多着呢，咱只要往三楼去，位子指定有着落。”
墨择虽然挤得有些燥热，但还是嬉笑着，对自己的狼狈浑不在意，他拨开人流，拉着玖的手在人群中闪转腾挪。
“平日里这儿也是这么多人吗？真是热闹。”
玖身上衣装不乱，但语气似乎有些感慨。
“有很多生面孔，大概是从别的地方过来的，平日里可不见这么多人，估摸着都是来看新戏的。”墨择心大，大大咧咧的指了指不远处。
“你看中间那座楼，那就是戏楼。它二三层是戏台，底楼是后间。现在应该是还没准备好，还有会儿时间，有什么想吃的吗，可以趁这会儿买点……”
玖看那阁楼，二三层严严实实被遮着红幕，他点了点头，伸手取了些什么出来。
是刚才墨择塞给他的，从别人那白嫖的枣子。
“枣子很甜，你……”
墨择眼睛一亮，没等玖说完，他早飞蹿进人群，不过片刻之后又闪了回来，只是回来时手上多了一袋枣子。
“哈，早说你喜欢吃甜的啊，这么多应该够了吧？”
玖：“？”
墨择掂了掂那一袋的分量，注意到玖那困惑的神色，连忙摆摆手，露出了那纸袋上的某个印标。
“欸……你别这么看我啊，这可不是顺手牵羊，是正儿八经买来的。”
玖默默收回了手中的枣，接过了纸袋，并没有说些什么，只是面带温和的笑意。
其实他是想问墨择要不要把枣子拿回去吃的。
二人继续同往楼上去，墨择兴冲冲的给玖介绍着什么，没注意到旁边正走来一人。
那人脚步略急，两手捧了六只装了小菜的碟碗，也没留意到旁边，不期与墨择撞了个满怀。墨择被撞了个踉跄，有些重心不稳。对方虽然下盘够稳，定住了身形，但手上的碗碟也都脱手落去。
“诶，当心——”那人果断放弃碗碟，伸手扶住了墨择。
玖身动如风，伸手稳稳接住了近旁两只碗碟，随即放出念力，稳稳地托住了另外四只碗碟，半点都没有倾洒。
那人扶着墨择站定，显然惊叹于玖的反应迅捷，便赞道：“少侠好身手。”
黑衣青年的气势沉稳，温雅从容而又身手敏捷，落在这人的眼里，简直完美符合他从话本小说里看到的那些仗剑走天涯的侠客形象。
只是黑衣青年手里缺了把剑，有些可惜，他暗自想着。
玖控制着那些碗碟飞回他手里，这才有空好好打量了一番对方。
对方看着很年轻，脸上还带着些许未褪去的少年稚气，他套着一件无袖短褂，虽然看起来有些瘦削，但露出的两只胳膊上肌肉去结实实的很，从刚才那一番表现来看，此人下盘很是扎实，甚至端着六只碗也丝毫不乱，估摸着是个练家子。
玖嘴唇微张，正想着跟对方打个招呼，倒是旁边的墨择先开口了：
“是阿良啊？哎呀，抱歉，刚才光顾着和别人聊天了，没注意看路，怪我，怪我。”
看他两只手端了足足六只碗碟，墨择倒吸了一口凉气。
“嘶——你这么端真的行吗？要不我帮你拿点？”墨择试探着问道。
被唤做阿良的年轻人摇了摇头，面上有些生涩。他回道：“不用不用，墨哥，我现在是茶楼的跑堂，若是让客人帮忙，小秦娘可要怪我懈怠了……”
“小秦娘她应该不会计较这些吧？我帮帮你……”。墨择试图坚持，仍在叨叨个不停。
阿良不知如何招架，只是无措的盯着某个方向。玖顺着他的视线望去，看到了站在柜台处的一位姑娘。
那位姑娘看上去也很是年轻，但她的气质沉稳，看向这边时脸上挂着温婉的微笑，整个人显得优雅非常。
但玖敏锐的感觉到了一股隐匿很深的凌厉气势。
那股气势很是奇异，柔性中透露着锋芒，让人捉摸不透。
阿良最终没有让墨择帮忙，他急着去给客人上菜，临走前只是喊了一句：“墨哥，你还是去三楼对吧？我等会儿给你送茶去，你若是见了我老爹，劳烦叮嘱他少喝点酒——”
墨择看着匆忙离去的阿良，挠了挠头，和玖一起登上了楼梯。
楼梯的木扶手早已被摩擦的锃亮，透露着一股朱红色的韵理，墨择显然是这里的常客，对这些地方熟络的很，他拉着玖有一搭没一搭聊个不停，颇有些眉飞色舞，神采飞扬之意。
玖时不时与他应答几句，但悄悄错开了些许步伐，略微落后于墨择。
周围的热闹似乎并没有映射在黑衣青年的脸上，玖看着墨择的侧影，视线逐渐落在了他的肩甲之上。
二人很快就来到了二楼，楼梯旁有两位老者正在围桌对弈。墨择看到那两位老者，声音不由得小了下去。
他似乎是有些心虚，悄咪咪的拉着玖从旁边走过，想要去往三楼。
对弈的两方，其中那位一身白翎黑襟深衣的瘦削老者，明显是在对局中落了下风，手拈一颗黑子，欲下还休，不住的用他那苍老的手扶着花白胡须，额头上都冒出了些细汗。
他不经意瞄到了墨择，顿时眼前一亮，故做夸张的喊道:“哟，墨小子来啦，这么着急走作甚，快来帮老夫瞧瞧，这步棋应当怎么走？”
他这一喊，墨择又不能装作不听见，只能尴尬的挠挠头，停下了脚步，转过身来。面上有些不自在：
“安老爷子，拿我这臭棋篓子开涮，可不厚道啊，我那一手烂棋……”
安老爷子还没接话，坐在他对面抽着旱烟的老者先不乐意了，他敲敲烟杆，不屑道:“老东西，少打点岔，这把你翻不了盘了，还指望墨小子给你支招呢？”
老者姓夏，一身皮肤晒得黝黑，肌肉虬结。正常说话时表情都显得狰狞非常，让人毫不怀疑他可以把看起来瘦弱的安老爷子按在地上锤。他旁边吊着一串穿了杆的鱼，大概能猜到他是干什么的。
夏老爷子转过头对墨择笑道:“墨小子来了啊，什么时候上老夫家坐坐？老夫给你烤鱼吃，咱家那孙女丫头可是想你想的紧哩……”
墨择看着夏老爷子那像是要吃了他的笑容，不禁汗颜，连连作揖:“下次一定，下次一定……”
站在一旁的玖挑了挑眉，他看见那位安老爷子对着棋盘并指掐诀，一阵奇异的波动流过后，棋盘上部分棋子竟然颠倒了黑白，连带着整个局势都变得大不一样。
安老爷子做完这一切，满意的抚须偷笑，尽显愉悦，一看就是惯犯了。
夏老爷子跟墨择侃完，乐呵呵的转过头去，在看到偷笑的安老爷子之后又板起了脸，皱眉道:“笑什么笑呢，老东西，没个正形……”
见他们二人开始斗嘴，墨择赶紧抓住机会，拉着玖就往三楼冲。
“两位老先生谈吐风趣，不多留一会儿吗？”玖看着墨择忙里忙慌的模样，笑道。
“哎呦，别管这俩老活宝了，就是对欢喜冤家，不吵不热闹，我可应付不来他们，要是被缠住了可就没人陪你啦。”
墨择絮絮叨叨，语气中有些抱怨的意味。
在身后夏老爷子惊疑不定的咆哮声中，二人来到了三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