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4章
厉鸣止觉得眼前那姑娘一定是生气了。
因为从刚才到现在,她一句话都没再同自己说过。
可他就是觉得太过不可思议,不论是他失去近十年记忆的事,还是她竟是他思慕良久好不容易才求娶到的新娘子一事。
但再难以置信,他也隐约觉得这姑娘……不,该说是新夫人没有骗他。毕竟镜里映照出来的面容虽可辨认五官还是自己的,轮廓却硬朗锐利了许多,褪去少年人的青涩稚气,透出一股成熟坚毅的韵味。
老郎中是逢桃从相府后门那条街道末端的医馆里请来的。
祖上世代从医,曾受过相府恩惠,因此算是可信。
听闻相爷身子有异,早已将医馆交由儿孙打理的老郎中放心不下二话不说非要亲自走一趟为其看诊。
一番望闻问切之后仍查不出病因来。甚至可以说这相爷连半点血气郁结都没有,身子骨十分之康健。
这便怪了,好端端的又为何会失忆?
老郎中只好先为其施针。
厉鸣止倒是很能忍痛,细长的银针没入皮肤时连眉头都不带皱一下的。
安笙却蹙紧了蛾眉。
其实厉鸣止猜错了,她并不是在生气。虽然当她忽悠自己是他苦追两年才终于成婚的心上人时他那声“不可能”太过果断,甚至可以说是不假思索。
这的的确确伤到了她那颗骄傲自信的心,不由便联想到曾经她追在他身后时一开始他冷淡避讳的模样。
可那又怎样?
她又没逼婚,后来的的确确是两厢情愿的。
所以到后来她更多的是忧心。
尤其是见到老郎中束手无策、哀叹连连那模样,以至于带动了她的情绪,令她陷入更深的忧虑之中。
甚至都没能发现施针全程,她那刚失忆的新夫君时不时便要偷瞄她一眼。脸上神情虽淡,却隐约透着几分小心翼翼的探究与无措。
半炷香的工夫后老郎中收针,又开了几贴药。
“老夫惭愧,大人这情形实在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表相来看面色正常、神采奕奕,体内脉象也没有任何异常,真不知为何会失去记忆。”
老郎中又满带愧意地说了几句,大抵不过是埋怨自己医术浅薄未能帮上忙,以及建议安笙带厉鸣止去太医院瞧一瞧,随后便被逢桃恭恭敬敬请了出去。
此时房间内只有厉、安二人。
安笙心下一沉,指尖夹着从棋盘上随意挑起的一枚棋子于指节间翻动,这是她陷入思考时的习惯,总要摆弄些什么。
厉鸣止的身体状况实在透着诡谲,既然好端端的又为何会平白失去记忆?
可真要将此事上奏吗?
毕竟他身居高位是当朝左相,若此消息一经传出不知朝堂之上会引起何等轩然大波。想必届时各方势力蠢蠢欲动,局势变幻莫测,牵一发而动全身,不知事态会如何发展下去。
并且圣上向来对将军府有所忌惮,此番将军之女又与当朝左相结亲。
若是圣上知晓此事又会作何想?当真会派太医不遗余力地治好厉鸣止吗?
安笙可不是什么天真的小姑娘,随父亲驻守边城那些年她见惯了敌军的阴谋诡计。返回盛京之后也见过了君王凉薄、世态炎凉的人间百态。
她甚至怀疑此番厉鸣止的无端失忆是被人暗害,可又是哪方势力,如何下的手?
这些她一无所知。
虽知大概无法真正瞒天过海,但能瞒一时是一时,为今之计便是暂且压下此事按兵不动。
若是熬过这几日依然风平浪静,无人对相府出手,那么再寻个机会拜访天下名医。
最好暗中便将此事了了。
理清思路后安笙终于舒了口气,凝结的眉心也稍作舒展。
翻手间那枚漆黑的棋子瞬时从空中掠过,准确无误地落到了相隔一丈的棋盘上。连位置都同先前一模一样,仿佛从未有人动过。
雪色袖摆落下,正好盖住了膝处。
一抬眼,正对上厉鸣止漆黑的瞳眸。
她的心尖像是被谁拨弄,猛一颤动。
不得不说她挑选的夫君真是极好的,就连失忆了都还是那样好看。
而此时的夫君虽不像初醒时对她满眼戒备,却还是透着股疏离冷淡的气韵,与她初见他那段时日一般无二。但偏是如此却显得更为清贵高洁,像是一块无瑕美玉。怎么看都散发出一股不食人间烟火的仙气,当得起翩翩浊世佳公子这一赞誉。
于是安笙乐得再看他一会儿,唯有欣赏美人能令她暂缓心中的愁闷。
而她看他,他也看着她。
在厉鸣止看来安笙先是皱着眉头晾了他许久,再是一言不发地抿唇看他。本就比寻常女子显英气的一张白净小脸紧绷着,更显气势。
经过她的解释与这好一番折腾,他基本已经接受自己失忆以及与她成亲这件事了。
只是苦追她两年……
厉鸣止出身寒门,与许多学子一样一心埋头苦读圣贤书,渴望有朝一日中第后谋得官职造福黎民百姓。这便是他胸中的理想抱负。
至于姻缘之事,他从未有过任何想法。
于是他更为认真地打量此时靠坐在雕花椅上的新婚妻子。
她的坐姿不似寻常女子那般娇柔,而是板正笔直。身形不胖不瘦,褪去繁复鲜艳的嫁衣,此时的她换上了一身轻便的白衫。除去随意挽好的简易发髻上叉着一根雕工颇为精巧的乌木簪子以及腰封上坠着的零星几颗紫玉以外,没有任何别的装饰,胭脂水粉更是一概没用。
若不看那张白净剔透的小脸,远望起来倒像是一名行走江湖的英俊侠士,哪有半分新嫁娘的样子?
自己便是心悦这样的女子,甚至在对方一再推避的情况下苦追了对方整整两年?
厉鸣止越想越觉得不可思议。
这边安笙已察觉到厉鸣止内心情绪的风暴。
这一回她想换一种法子,索性亲已经成了,别想反悔,她也乐得不再装温柔小意,恢复了自己原本张扬恣意的本性。
如今他是不愿接受也得被迫接受了,况且还失了忆,自然是她说什么便是什么。待日后恢复了记忆,也该习惯了。
想到这里再看厉鸣止一言难尽的表情,她一扬眉。
“有话要说?”
闻言厉鸣止先是一愣,随后挪到她身边去。
只是这雕花木椅是独一张摆放在窗边,另一张摆在了桌案前,相去甚远。
于是在对方没有起身对话的意思下,厉鸣止只得长身玉立杵在椅子旁。配合她端正豪放的坐姿,此时他倒像是个温柔小意的乖顺新媳妇。
这场景有些怪,他却也没在意,而是问出了自己憋闷在心中许久的疑问。
“你……是不是不大高兴?”
何处此言?
安笙懵了一瞬。
难不成她的新婚夫婿莫名其妙失忆了,她应该高兴?
但触及厉鸣止此时透着稀微关切的神情,安笙把脑子里冒出的回答憋了回去,迅速整理出了一副惆怅又受伤的表情。
“你说得很对,我是不大高兴。毕竟你也知道曾得你那般用心对待,才好不容易打开心防甘愿委身于你,可你……”说到这里,安笙停顿一下五指捏住了袖摆。
“你倒好,将我们俩的回忆都给忘了,你知道这种行为叫什么吗?”
安笙半眯起眼眸,眼中倒没窥见半分伤心的情绪,只是透着股逼人的压迫感。
厉鸣止一抿唇,也被她说得有那么一点心虚。
“始乱终弃。”
说完安笙自己还点了点头,一副颇为赞同的样子。
·
亲眼见证厉鸣止的脸色变得苍白以后,安笙心满意足地出门了。
厉鸣止父母早亡,家中亲眷只有一位独自将他抚养长大的祖母。
老太太生于乡间、长于乡间,实在不愿离开自己的故土,脾气倔得很,还不服老,非要留在家乡柳州继续劳作,不肯跟着孙儿上盛京享清福。
就连此次成亲厉鸣止派人要将老太太接来,老太太也以农忙为由拒绝了。
商议过后二人决定婚后告假一段时日,一同回柳州去探望厉老夫人,这也刚好给了安笙充裕的时间,让她能借此机会暗自带厉鸣止去求医治病。
离了相府之后安笙径直去了成安布行,只叫了逢桃一人跟着。
成非他娘一见安笙立马放下手中账本热情地迎了上来。
“你这丫头怎么回事,昨日刚成完亲今日便四处乱跑,回将军府看你爹没有?”
其实安笙仔细考虑过要不要将厉鸣止失忆一事同父亲商议,但父亲那人向来耿直,安笙怕他知道后忧心忡忡露了破绽,便也打消此念头。
于是她笑着朝成姨靠了靠,撒娇时才露出些女儿家该有的娇俏情态,“没呢,还没到回门的日子,您代替我娘仔细嘱咐过我的那些规矩我都没忘。但不能回门却也没说不能出门,我这不是先来看您?”
成姨被安笙逗得眉开眼笑又多聊了几句,大抵是问安笙在相府过得习不习惯,厉鸣止对她好不好一类的。
随后安笙便将话引回了正题。
“成姨,成非他人呢?”
·
还是同一个面摊,还是同一碗漂着葱花热气腾腾的阳春面,还是同样出挑的二人并肩坐着。
安笙确实也饿了,二话没说先是夹起一筷子热气腾腾的面条送入口中。她虽吃相不像寻常姑娘般秀气,但也不邋遢,半点声音也没发出。
成非倒是放下筷子手撑着下巴稀奇地盯着她。
“怎么,新婚不满意,这才第二天就丢下你那白面夫君独自跑来小摊上跟兄弟我吃面?”
安笙难得没怼他,吞下一筷子面又喝了一口汤这才不急不徐开口,“我是有事找你,不过确实也与我夫君有关。”
成非立即露出一副“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不听兄弟言吃亏在眼前”的表情静候下文。
“此事只许你一人知道否则容易招致祸患,你必须答应我守口如瓶。”
见成非迫不及待地点头安笙撑着手肘,指节灵活翻动着手中的筷子,压低嗓音说道:“昨夜出了点事,我发现夫君他……身体有问题。”
啪嗒一声,成非的筷子掉到了地上。
安笙转头一看,成非的表情透着股讳莫如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