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梦中的爷爷
“娘诶,我的那亲娘诶,娘诶,我的亲娘诶”
这阵哀伤的哭号预示着一位老人刚刚离世,当老人的遗体从楼道尽头的一间病房推出来,跟在周围的子女们无不在用喉咙卖力的扯着嗓子表达着属于各自的痛苦。
医院是最具包容的地方,既要承受别离,又要接纳遇见,逝去和出生是每个人必不可少的终点和起点。
很快推车经过李国庆身边时,那近在咫尺的哭喊声让他全身颤栗。
此刻的他右手臂打着石膏,脖子上吊着一根白色绷带,脸上还有几道没有结痂的小口子。
从早上到下午整整八个小时过去,他一口吃的都没有投进肚子。
懊恼和恐惧侵占了他的心脏,一想到那可能会发生的最坏结果,天昏地暗的窒息感瞬间击沉眼睛。
“吃点东西,这样下去孩子没有好,自己先垮了。”
弟弟李国富拍了拍李国庆的肩膀安慰道,然后把刚去楼下打来的晚饭递过去。
坐在椅子上的李国庆这才缓缓抬起头,早上还精神抖擞的汉子现在眼睛似乎蒙着一层雾霾。
他没有接过食物,而是摆摆手示意弟弟去屋里喊她的嫂子先吃饭,李国富微微叹一口气,转身走几步推开了病房的门。
下午老村长接到一通电话,就撂下手上的活计忙慌地找到李国富,具体什么事情也没有说得很清楚,只知道哥哥和侄儿出车祸现在住院了。
李国富从妻子那里拿了一沓钱揣在身上,安顿好家里的事情,火急火燎的和自己的嫂子一块搭车来到县城。
自从进到这间病房,她的嫂子一刻也没有离开过。
提着晚饭走进房间的李国富轻轻的喊了一声“嫂子”,随之把晚饭递到了跟前。
“先给你哥吃,我一点儿不饿,他一天没吃东西。”
李云水的母亲眼睛红肿,嗓音嘶哑低沉。
谁能想到早上还活蹦乱跳的孩子,等在看见时却躺在了冰冷的床上仿佛睡着般安静,换做任何一位母亲,情绪崩溃完全是情理之中的事。
开学后已过了一个多月,农田的主人们刚刚经历完一场属于的考试。
秋收是考卷,丰收就是分数,考的好喜笑颜开,考的不好愁眉不展。
人生大大小小的阶段无不在接受各种试卷的检阅,试卷上的正确答案任何时候都要付出勤劳和汗水。
而李国庆在这次秋收的考试中洋洋得意,等卖了粮食换了钱,时间正好空闲了,就要到县城给自己母亲买一种长期吃的降压药,妻子还想要一些花布做衣裳,顺便买点不常见的糕点水果给孩子们解解馋。
连续几年都是这样做的,可是今年偏偏出了意外。
周六那天晚上知道父亲第二天早上就要动身去县城,李云水嬉皮笑脸的缠着父亲要一起去。李国庆想着带着小孩没那么方便,本来是拒绝的。
奈何这时候旁边李云水的母亲开了腔:“让孩子去吧,长这么大还没有出过远门,也长长见识。”
见妻子这么说,李国庆自然就应允了儿子的请求。
第二早上天公并不作美,深秋的雾把一大块平原都淹没了。
李国庆原想以天气不好让儿子待在家里,但是李云水拽着父亲的自行车不让走。
最后李国庆妥协,李云水如愿坐上自行车后座。
美好的“旅行”开始,李云水心里像抹了蜜一样甜。
车轮的转动把国道两旁的白杨树一颗一颗甩在身后,眼前的大雾给行进的路程涂满了神秘感。
意外却神不知鬼不觉的降临了,自行车先是受到猛然撞击突然加速,而后方向倏地失去控制,一头扎进了路边的壕沟。
几个翻滚过去,李云水好巧不巧的额头和沟底的一块石头来了一个亲密的拥抱。
当场不省人事,而李国庆被自行车把折断了胳膊,脸上也挂了彩,这一切的始俑作者一辆小货车竟然扬长而去。
李云水终于第一次如愿来到县城,只不过以一种特别的方式完成了之前的期待。
他此刻安静的躺在病床上,从上午被抬进来那一刻开始,再没有一丝光亮能照进他的眼睛。
人的生命往往如此脆弱,我们却总认为自己天下无敌。
检查,一系列的检查,除了额头鼓包似乎也没有发现什么异常,奈何医生试了几种物理方法刺激,李云水仍然睡得无比香甜。
李国庆吓傻了,医生似乎也束手无策,接下来能怎么办呢?
在医院只能有一条路,那就是相信医生、配合治疗。
一个漫长的夜晚过去,早上的暖阳拍打着窗户跳进病房里,但是它却仍然不能跳进李云水的眼睛。
一个坏消息传来,主任医生建议转院,病情超出了医院的治疗水平。
李云水的母亲再次情绪崩溃,趴在床头前痛心啜泣,不停呼喊着儿子的名字,试图唤醒他。
李国庆看着眼前的一幕鼻子一酸,强忍泪水就要转身走出房门。
作为家里的顶梁柱,他知道这个时候唯有他不能表现得过于悲伤和软弱。
日头倾斜将要过半,转院手续一应事宜办理妥当,李云水被推出住院楼。
阳光亲吻了他的脸颊,红彤彤地就仿佛只是睡着一样,在即将抬上救护车的那一刻,意想不到的好运突然敲上门,随后是一阵嘈杂喜悦的惊恐声在空气里迅速传播。
就在刚刚的那一瞬间,太阳不知道使用了手段终于撬开了李云水的眼睛。
只见他的上下眼皮难分难舍的缓慢分开,眩晕的看到天上有三四个太阳的晃动。
阳光的刺激促使他把头向左偏移,正好和自己母亲灼热的目光相撞。
李云水喊了一声“妈”,这个字立即点燃了他母亲喜悦的泪水和笑容同时喷射而出。
谁也没有料想到,李云水会毫无征兆的在即将上车的那一刻醒来。
更没有料到的是,从他醒来后还不到两个小时,就可以下床走路。除了说额头上的肿包一碰就痛,其他似乎再没有什么异常。
医生的检查鉴定更是提供了有力的支持,这孩子好了,没啥事了,再留院观察一天,没有其它症状明天出院。
这幸福来得防不胜防,昨天病房中悲伤的气氛已经完全被欢乐取代。
李云水好起来了,反而是昨天还觉得没什么大事的李国庆,此刻躺在病床上动弹不得。
人在心里装事的时候身体机能往往亢奋,等到事情解决身上提着的那口气放下去,就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反而扁了。
李国庆就属于这样,好在医生检查后说没什么大事,只是这两天没怎么吃东西低血糖晕倒。
吃过中午饭,躺在病床无聊的李云水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大约过了一个小时,他猛地惊醒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还躺在医院里。
“妈,我又梦见那个老头了。”
“什么老头?做啥梦了,和妈说说。”
于是李云水和母亲讲了这两天留在自己脑海中那两个清晰的梦,这时候刚好父亲李国庆和二叔李国富也走了进来。
在昨天出车祸的一瞬间,李云水记得自己从自行上连续摔滚了好几个跟头,接着不知道为什么眼前一黑就来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土路上。
天空阴沉,四周田地里光秃秃的什么都没有。
他大声喊着“爸爸、爸爸……”却完全得不到父亲的任何回应,才一会就吓得坐在地上哭的哇哇大叫。
哭不解决问题,不得已站起来沿着土路朝一个方向跑。
跑了好久好久都没有碰到一个人,跑累了坐在地上接着啜泣,这个时候从远处竟然飞奔过来了一辆马车,一下子让李云水燃起希望。
李云水也顾不上那么多,站在土路中间就拦住了马车,待马车停稳,李云水看清驾车的是一个黑瘦的老头,头发稀少,面容干枯。
最醒目的是右边眼角旁边有一颗很大颗的黑痣显得尤为突兀,另外马车上还坐了三个老人,眼神空洞,面无表情,但是都穿着崭新的衣服。
还没有等李云水开口说话,驾车的黑痣老头就发出了命令似得声音:
“上车。”
李云水好不容易才碰见人,想都没想就爬上了车。
“爷爷,你们去哪儿?”
李云水的询问犹如石沉大海一样没有得到回应,马车启动了,黑痣老头只顾驾车往前走。
“爷爷,我想回家,你能送我回家吗?”仍然是没有回应,李云水的胆怯再次袭遍全身。
“爷爷,我想下车,”
黑痣老头似乎根本听不到李云水讲话,马车仍在快速移动着。
此时的李云水发现了一个奇怪的现象,马车跑过黄土路竟然没有一点声音,周围安静的可怕。
李云水想到跳车,但是马车疾驰的速度又让他望而却步,情急之下他又本能的呜呜大哭起来。
“爷爷,爷爷,你不是想把我卖了吧,你送我回家好不好,我爸爸可以给你钱,你送我回家,我爸爸一定给你钱。”
“爷爷,爷爷,你知道东合村吗,我就是那个村的,我爸爸叫李国庆,我妈妈叫孙艳华,你送我回去好不好?”
这一句话话音刚落,马车竟然奇迹般的停了下来。
“你叫什么名字?”
黑痣老头竟然回头朝着李云水笑了笑,不过眼前的老头笑的是真难看。
“我叫李云水,爷爷,你送我回家好不好,我让我爸妈一定好好感谢你。”
黑痣老头没有答话,随即调转马头,朝着来的方向疾驰而去。
皮鞭不停的抽打在马背上,速度比刚才快了一倍不止。
就这样跑呀跑,跑呀跑,李云水在马车上睡了醒,醒了睡,不知道过了多久,他们来到一座县城。
进了城,马车七拐八拐在一所大建筑门前停下来,那个黑痣老头一把从马车上把李云水拉下来,牵着他就走了进去。
很快李云水就看到自己的父母正站在一辆救护车旁边,瞬间喜出望外的就想挣脱黑痣老头跑过去。
刚一用力就觉得后脑勺被狠狠重击一下晕倒过去,等再睁开眼睛时就发现自己躺在了担架上,那个黑痣老头随之也不见了。
第二个梦是李云水不知道怎么就突然回到家里,刚推开门就发现黑痣老头正坐在自己家里对着自己笑。
这次还没有等李云水开口,黑痣老头的声音就传了过来:
“云水,你说要让你爸妈谢谢我,还没有谢我呢,因为送你回家,耽误了马车到达其它地方的时间,我的工作丢了,现在需要很多钱才能买回来,你赶紧告诉你爸妈,这几天抓紧给我送点钱来。”
说完,没等李云水回话,黑痣老头起身走出了院门。
愣在原地的李云水突然想起还没有问黑痣老头住在哪里,赶忙跑出院门外,可是门前的路上空无一人,黑痣老头的影子早就不知所踪。
李云水大声喊着:
“爷爷、爷爷、你住在哪里呀?”
随后一下子急醒。
听完李云水的讲述,李国庆慌张地再次确认那个梦中老头的样貌。
等李云水又如实描述一番,三个大人都失声痛哭起来。
李云水这下彻底懵了。
二叔李国富开了口:
“那个老头就是你从未见过面的爷爷,是他救了你的命。”
李云水惊讶的眼睛呆滞了。
“爹,给您送钱花了,云水,跪下给你爷爷磕头。”
一堆火焰升腾燃烧,一个小男孩跪在一座坟墓前,两个男人不停地往火里投递着祭祀用的金银元宝。
当天夜里,李云水又梦到了那个黑痣老头,他来到自己床前摸了摸自己的头,笑着离开了。
从那天起,李云水再没有梦到过自己的爷爷。
这三次梦境也随着时间推移变得越来越模糊,只有爷爷眼角旁边的那颗黑痣一直烙印在他心里再也挥之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