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周三姑显圣
李云水战战兢兢地走在通往东柳河的土路上,手里拿着李天树最近经常穿的一身衣裳。
这身衣裳的裤兜里放了五颗西瓜糖,它们是李云水刚拿着二叔给的钱在村里的小卖部买的,还有一颗被含在了李云水的嘴里,这平时最喜欢吃的西瓜糖如今在他嘴里味同嚼蜡。
他才走出村外一百多米,就已是满头大汗。
下午的骄阳仍然炙热的烤着大地,但是他此刻惊悚的寒毛卓竖,脑子里不停地闪现着在周三姑家发生的画面。
就在十几分钟前,李云水和一群焦急的亲人背着李天树闯进周三姑家的院子。
周三姑正在自家的泡桐树下的躺椅上纳凉,二叔和二婶扑通一声跪在了躺椅的阴影里,接着就是一通“咚咚咚”头撞地的声音。
“三姑,我对不住您,三姑,我以前不是人,我不该那样对您,三姑,我错了,三姑,您救救天树呀,您一定救救他,我错了,我错了,我错了”
二叔一边哭喊着一边又猛地抬起头,左右开弓地双手把自己浑厚的方脸侍候地“啪啪”作响。
人们常说“危卧病榻,难有无神论者”,为了救自己的孩子,一个刚强的、坚定了三十年的无神论者的形象在此刻轰然坍塌。
李云水看到周三姑先是缓缓的坐起来,扶着躺椅两侧的双手有一些发抖,眼神望向二叔时闪现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恐,三姑随即把头转向另外一侧。
这时三姑的老伴周老头从堂屋慌张地跑过来,说是跑,其实是拖着一条断腿一瘸一拐的踉跄移动,周老头瞄了一眼躺在地上的李天树,而后就似乎明白了什么。
“三姑又不会看病,你们儿子有事赶紧送医院去,别在这耽搁,快走,快走。”
正说着双手抬起朝外拨弄,做出撵人的姿势。
一场哭救和拒绝的拉锯战持续了两分钟,这种嚎啕哀求的场面即使是再铁石心肠的人也难免会心生怜悯。
但是倔强的周老头仍是极力拉扯着跪在地上的二叔让他们赶快带上孩子走。
沉默的三姑缓缓的回过头来,那双黑中泛黄的眼睛里此时写满了平静。
“把孩子先抬进堂屋,无关的人回家去。”
声音不大,沉稳中带着柔和,但这一句话似乎就是来自一位长官的命令,老村长立即遵守执行开始指挥无关的人撤离院子。
李天水走进堂屋,沉香的味道立即倚靠着凉意迎面袭来。
映入眼帘是一幅挂在中堂的泛黄的泰山风景画,画下面是一张长约三米的橘黄色高脚条几,一尊彩色的泥塑雕像炯炯有神的直视前方。
三姑此时已经点燃了三柱香插在铜色的香炉上,而后让二叔在地上的圆盆里点燃了一沓黄纸,豁然窜起的火焰点亮了李云水的眼睛。
有那么一瞬间,他吃惊的发现李天树就在那火苗上痛苦地跳跃着大喊大叫,吓得他使劲揉了揉眼睛,再看时黄纸已经燃烧完自己的性命。
“谁知道孩子遇害的经过留下,孩子的爸妈留下,其他人先到院子里。”
三姑话音刚落,李云水的爸妈和老村长一点反驳的意思都没有就走了出去,周老头紧跟着迈出门槛,顺手合上了堂屋的木门。
躺在堂屋地面上的阳光“嗖”的一下失踪了,李云水看见三姑跪在蒲团上,发出有节奏的呢喃声,叽里咕噜就像唱歌一样,忽然三姑迅猛地站起来,转身坐在暗红色的槐木椅上。
那本来有些浑浊灰黄的眼睛此刻闪着亮晶晶的黑光瞅了一眼四周,而后一个年轻清脆的声音从她嘴里飘了出来。
“既然三姑求我执意要救这个孩子,那就先说说情况吧。”
泪痕满面的二叔和二婶齐刷刷的看向李云水,李云水惊吓似地先退后了一小步,随后低头眼睛扫向地面,把今天下午抓虾溺水的经过坑坑巴巴的还原了一遍。
三姑此时已经端起供奉在神案上的一小碗清水,而后从铜炉里抓了一小捏香灰弹在水碗里。
神奇的是三姑摸了摸李天水的两个耳朵,轻轻的拍了两下额头,李天树的嘴巴竟然缓缓地张开过半,三姑麻利地一只手捏住李天树的鼻子,随即把碗里的香灰水灌了下去。
而后吩咐二叔把李天树头朝下抱起来,李云水看见三姑用右手在李天树的肚子上先是摸了摸,又稍微用力猛然拍了三下,顿时从李天树嘴里流出的脏水就打湿了好大一块地面。
但是李天树并没有醒来,二叔和二婶刚刚充溢起来的希冀目光马上暗淡了下去。
三姑坐回槐木椅子开口道:“情况不算好,孩子的人魂、地魂还在,但是天魂跑丢了,现在需要抓紧找回来,多的不要问,马上找一个和他亲近的孩子带上一套他平常喜欢穿的衣裳,还有他喜欢吃什么,放一点在他的裤袋里,去找的他的孩子要一路吃着去,到了河边开始喊他的名字,一直喊到裤袋里的吃食自己掉出来,然后赶紧捡起来往回跑,边跑边喊他的名字。切记,就让一个孩子去找,其他人不要跟着,并且回来的路上不能遇见狗,都抓紧吧。”
说完这些,三姑眯上了眼睛端坐着一动不动。
二叔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转身拉开屋门跑出去,急促地向院子里的人简短说了一下情况,然后大家立即做了分工。
先是叫出来李云水给了他一块钱,让他去村里的小卖部买李天水喜欢吃的零食,再是安排二婶回家拿衣服。
而老村长和二叔他们则挨家挨户通知村里有狗的人家,把狗拴在家里不要乱跑
李云水作为李天树的堂哥兼死党,首当其冲且当仁不让的要优先享有这次危急的找魂任务。
但是他毕竟才九岁,对神鬼的惧怕似乎是刻在孩子基因里的通病,就犹如我们小时候一个人走夜路,总觉得背后刷刷作响时的胆怯一样,此刻李云水颤栗地又急切地迈着每一步。
虽然干燥的碧空下感受不到一丝风的抚摸,但是越来越快的步伐让他感觉到耳边充斥着狂风撕裂般的呼呼声。
东柳河是黄河母亲的一个小孩子,它这个分支在黄河的南边,所以东柳河是平原上一条大体上南北走势的灌溉河。
从李天水的东合村沿着东柳河往北走,大约一百里就能看到奔腾的黄河,而往南稍微偏西沿着东柳河走,也是约一百里就到了黄河古道。
历史上黄河水在中原大地多次发生洪灾并几次改道,所以李云水的家乡处在有名的黄泛区。
此刻,李天树的名字飘荡在东柳河上,一个清瘦的小男孩一遍又一遍卖力呼喊着。
但是却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他用手摸了一下裤袋,五颗西瓜糖完好无缺,顿时心里极度失望。
时间溜走了五六分钟,李天树的天魂真的还在附近吗?
李云水望着东柳河平缓的河水再次大声呼喊:
“天树,你快过来,再不过来我就把西瓜糖吃完了,天树,天树,你出来呀,跟我回家了”
又喊了一阵,李云水突然感到一阵凉意袭来,吓得不由自主的后退了一步,再往刚刚自己站立的位置看时,发现有一颗西瓜糖正懒洋洋的躺在草丛上。
李云水想起三姑的话条件反射般一激灵,马上捡起那糖就往村里跑,边跑边喊:
“天树,回家了,天树,跟哥哥回家,天树,天树”
一道紧闭的屋门隔开了两个世界,此刻李云水和一大家子亲人们站在泡桐树下焦急的等待着。
时间似乎静止了一样让他们无法呼吸。
就在两分钟前,李云水气喘吁吁的冲进这个院子,三姑立即让他把衣裳递到自己手里,然后就把屋里所有人请了出去。
随着屋门缓缓的关上,大家木讷的盯着那两扇紧闭的木门,仿佛是自己把灵魂所有的祈盼落在了屋内,而走到屋外的只剩下一副空洞的皮囊。
在李云水出生时,他的爷爷已经在黄土里躺了三年,因此院子里只能看到他的奶奶在低声啜泣。
大约过了不到一刻钟,三姑拉开了木门,阳光和院子里面的人们毫不犹豫地一起冲进了屋里。
“他已经醒了,只是非常虚弱,回去熬点姜汤驱驱寒,最近多补点营养,过几天就好了。”
三姑又恢复了苍老温和的声音,大家听到这里,绷紧的脸颊顿时松懈下来,刚刚湿透了的眼睛也不自觉地泛出喜悦的光芒。
躺在地上的李天树见到这么多人一下子来到自己身边,还弄不清什么情况,他先是扫视了一圈,当目光落在李云水身上时,他猛的伸出起手。
“哥,给我的糖呢?”
微弱的话音刚落,手臂就重重的摔了下去,随之又不省人事。
这样突兀的变化倏然把安静的空气再次搅乱,没等骚动扩大,三姑只一句话就及时平息了。
“他只是晕了过去,没事,赶快送回家休息”。
李云水的父亲立马抱起李天树放在了二叔的后背上,刚一趴上去,李天树就微微张开了眼睛,不过只是几秒钟上下眼皮又重新亲吻在一起。
大家拥簇着二叔要走出周三姑的院门时,李云水发现奶奶没有跟上来,于是转过身朝堂屋望去。
眼前的一幕让他惊讶的瞪大了眼睛,只见奶奶扑通一声跪在三姑脚下,情绪激动的嗓门随即开始了一连串的忏悔:
“三姐,谢谢,谢谢……三姐,我们李家对不住你,对不住你呀……”。
三姑却是异常的平静,似乎没有发现跪着的奶奶,而是朝着屋外的李云水招手,“孩子,你过来。”
李云水迟疑了一下慌张地跑过去。
“扶着你奶奶回家。”
说完这句话,周三姑转身走进了里屋。
等李云水拉着奶奶的手走在巷子里,他又回头望了一眼,发现这个平时在他眼中无比平常的院子,此刻却在他心底发芽、抽穗、并生长出无尽的神秘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