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银子篇》6

    13岁，在我们搬来山村半年后，陆陆续续有邻居来做客。

    最先到的是离我们最近的李家大叔，年逾50，有一个儿子在外上大学，一个女儿早早结婚嫁给同村的人，正孕8个月，快要当外公了。

    李家大叔和大婶两口子来我家做客，我翻遍了家中每个角落，终于拿得出手一些像样的茶叶，尽心招待着那对夫妻。

    李家大叔：“你们是刚搬过来的吗？怎么想到要搬到这儿这么个鸟不拉屎的地方？”

    姐姐懒得说话，嘴角扯出一抹极不自然的微笑。

    见状，我将话题接过来：“是这样的，我们家中遭遇了些变故，只想回归乡野安静度日。”

    李家大叔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是这样……没关系，我们邻里邻居的，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开口，咱们这地儿穷是穷，人不能差了事儿！”

    我点头谢过了李家大叔。

    “这儿的黑土地像是有灵魂，种啥得啥，就没有收成不好的时候。我们这儿的人靠山吃山、靠海吃海，祖祖辈辈都是这么过来的。诶，我看你们院子里那块地没种东西吗？这现在夏天了，倒也可以种点蔬菜，好歹能贴补下家用，出去买多贵啊！”

    我顺着李家大叔手指的地方看向外面，小院子内杂草在疯狂生长。

    在那之后，我尝试着在院内种点菜。

    第二个来做客的，是稍远一些的小卖店老板。他时年三十几岁，父母早亡，到了年纪好容易被撮合娶了个个痴呆老婆，丈母娘家怕他打骂女儿，便掏出钱来给他开了个小卖店，也算变着法地给女儿撑腰。也怪，都结婚好几年了，他们也没当上外公外婆，村子里谣言四起，说这傻闺女除了脑子不好用，还不能生孩子，气得二老在村子里跳脚，大骂是这男人没用才生不出娃来。

    管老板看着我们姐妹笑了一下，掐灭手中的烟：“咱村里就我这一家小卖店，山野路远的，下雨下雪更不好走。现在时代变了，外来村的也没啥说的，既然就你们姐俩，也实在是可怜，往后有需要的东西就跟我说，我一准给你送到！”

    在那之后，我们家里米面油一类的没有断过货——当然，我的意思是在我家还有能力买得起这些东西的时候，事实上，在我们变卖了所有能卖的东西之后，米面油什么的好久没见过了。

    第三个来做客的是刘大婶，关于她的故事我听了太多版本，但说的最多的便是这一版：她的丈夫找了小三，想带着小三私奔，不料那女的未跟丈夫离婚，反而骗了他好些钱，最后她丈夫怒从心中起，恶向胆边生，杀了小三而去坐牢，家里只剩下这大婶带着不到20岁的儿子讨生活，就连现在住的那间平房也是租的，只有一间堂屋一间卧室，平时母亲和儿子睡觉中间就拉个帘子，二人也未觉得有何不妥。

    我开始尝试着从小卖店买种子种到院子前的空地上，日头太盛，我辛勤劳作，锄头铁锨在我手里上下飞舞，很快整个地面干干净净，我兴奋地跟姐姐邀功，可姐姐只是淡淡看了我一眼便转身回屋——她受不了这么大的太阳。

    我勤浇着水，看到嫩绿的芽儿发出来之后，不免感叹与我自身的劳动天赋，但在感叹之余又唏嘘起来，以前我也是过着衣食无忧的日子，现如今却要做着这种粗活，看着手里磨出来的茧子，再看看屋内纳凉无事的姐姐，我心里不免泛起一些不平衡。正值壮年的姐姐明明可以帮我做这些事情的，同样是母亲的女儿，为什么她却可以躲在阴凉的屋内抽着烟画着画，做着她喜欢的事，我却只配在太阳下劳作，将皮肤晒得黢黑？

    我对于姐姐的感觉渐渐从亲昵倾向于不满，这些情感在某日我不小心将二十斤的粪桶打翻了之后更加强烈。在那一瞬间，所有的委屈、不满、愤怒、无力席卷而来，我不明白我明明才十几岁却要搬动着这么重的东西东奔西走，为我们姐俩的衣食想办法。变卖的钱财在三日前已经花完了，我们今天的晚饭都不知道该如何解决，姐姐十指不沾阳春水，怎么会知道年幼的我已经在为填饱肚子而烦恼。

    想到此，我不免蹲下哭了。

    姐姐听到声音走了出来，只看着满地的狼藉便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她没有多说话，只是默默收拾着一切。

    对于姐姐所有的不满在姐姐愿意俯身帮助我的时候都烟消云散，若要让我真的对她说出任何不满的话，我是万万张不开口的。我不知道为什么，只感觉姐姐就像是我心里仅剩的自尊，若要我匍匐于世界切身体验生活，我必须要把我的自尊按在地上，但我幼时过过的生活就像是凝结成具体的人，时刻提醒着我我并非如此低贱，而这个被凝结成的人便是她，我的姐姐。

    我惊讶于姐姐的动作，又在心底里不想让如此高贵美丽的姐姐做这些下等的事情，于是赶忙抢过姐姐手里的桶。

    “姐姐，你不要做这些事情，你快回去吧！”

    姐姐依旧面无表情：“你在哭什么？”

    我咬紧了下唇：“家里已经没有米了……不过不用担心，我去隔壁家借一些米，等我们的菜种出来了我再去还！”

    姐姐看着菜园里有些蔫黄的菜苗，沉默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