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谁下的毒
星移残云唯有告退。
告退的时候,残云瞪着雨伞暗影下的人影,他腰畔的剑尖,也发出一种蚊翼颤动般的微响。
残云每一次与人交手,大都是用剑成为他精神气魄,所以当他遇到大敌时,剑尖会发出一种自然但低微的嗡动声来,仿佛告诉他:他迟早免不了会与那伞下人一战似的。
可是那伞下的人,好像陶瓷泥塑一般,一动也不动。
残云深吸了一口气,敛定精神,正欲告退,却瞥见星移也正看着那伞下人,而且是目不转睛的看着伞下人的脚。
脚有什么好看?
星移和残云离开都督府的时候,有一段长长的路,一直没有交谈。
然后,残云忽然道:“采花大盗霍玉匙死了。”
星移好像了解他还要接下去道:“纵容霍玉匙杀人顶罪的霍煮泉也死了。”
残云道:“这件案看来已结束了。”
星移道:“但郭捕头的案子仍没有着落。”
残云眼睛闪着亮光:“有。”
星移道:“你说。”
残云道:“郭秋峰曾告诉过我们,在郭捕头转述当时情景时,一共有两个发现,一个是发现棺中的秘密……”
星移接道:“一个是墓碑的秘密。”
残云道:“我们先来一个假设。”
星移道:“你是不是想假设郭捕头发现的第二项‘秘密’,就是那块霍玉匙的墓碑?”
残云呆了一呆,道:“是。”
星移说了下去:“如果郭捕头会认为发现霍玉匙的墓碑是一项秘密,那么郭捕头多多少少跟霍玉匙的案子有关系。”
残云道:“但是,我们查过郭捕头手中承办的十四宗案件中,并没有霍玉匙这一宗!”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星移几乎跳起来说道:“师弟,你记得张大树曾说了一句什么话?”
残云怔了一怔,星移大声道:“张大树曾经说过,郭捕头手上接办的案子就他记忆中有:逆儿弑父案,拐带少女案,连环奸杀案,强盗案!”
残云眼睛也亮了:“但是,我们在谢自居所存的档案里,并没有发现连环奸杀案怔一宗!”
星移说道:“除非是张大树记错,否则——”
残云眼睛更亮了:“断不可能也绝不可能,因为张大树是常酗酒的人,而且办案积年,早已麻木,如果不是特别骇人的案子,他是不可能记住的。”
星移颔首道:“以张大树的为人,既没理由撒谎,更不可能多记这一宗。”
残云兴奋地道:“所以谢自居给我们详细的档案,是经过抽掉的,对案情全然一无所用的。”
星移道:“对方能抽掉一件档案,当然也能抽掉第二件,我们原本一开始就着手调查郭捕头所承办的案件,方向是正确的,但却走了冤枉路。”
残云忍不住道:“而谢自居是审判霍玉匙案的人。”
星移道:“没有了档案,我们可到衙役扣押犯人名册里查,总会有结果的。”
是有结果。
霍玉匙的确被人逮捕时,曾在此画签符。
逮捕他的人正是“一阵风”郭伤郭大捕头!
郭伤曾经把极难对付而且也无人敢对付的“千花蝴蝶”霍玉匙逮获,下到牢里,被谢自居决狱后处斩。
只是霍煮泉位居显要,播弄权谋,处斩的是别人,擅放的是他的儿子。
可是霍玉匙出来之后,只消声匿迹了一小段时候,又出来做案,郭伤曾亲手逮捕过这人,自然对他做案手法了如指掌,心中对霍玉匙之死早已生疑,等到在墓场中乍见霍玉匙墓碑,更使他联想起霍玉匙得脱是霍煮泉的安排掩饰,是以他本是要采取行动首告霍煮泉。
可惜他却不辛被杀。若霍玉匙没有再来作案,而且竟拣上习家庄劫持小珍,也不会惹得星移残云习秋崖把他擒下,此案也不致被破获了。
墓碑的秘密如果是这样,那么,棺中的秘密又如何?
星移和残云立刻有了决定,去问谢自居——那些错误的档案,都是谢自居给他们的!
星移和残云赶府,但却不见谢自居。
星移即刻抓了一个人来问——这个人是个役总,姓辅,人人叫他做“老辅”,統七、八十个衙役,平日威风凛凛,但一见星移同残云,立刻满脸堆笑。
老辅道:“谢大人怒气冲冲的骑马一个人走了。”
星移问:“去哪里?”
老辅道:“大概到衙府去了。”
他补充又道:“大人生那么大的脾气,我还是第一次见到。”
星移诧问:“你可知道大人因何事气愤?”
老辅搔搔后脑勺子,道:“我也不知道,只是,我从白沙镇绿水坊回来禀报大人那消息后,他就铁青着脸,问我知不知道俞大人在不在衙府,我说今午要升堂审案,九成在的,谢大人摇手截断我的话,吩咐我拥马,这就……”
星移即问:“你向谢大人禀告了什么消息。”
老辅愕然了一下,道:“是‘富贵之家’一门之十二口血案的事呀!”
星移一怔道:“‘富贵之家’?”
“富贵之家”是侈豪富裕的世家,人传富可敌国,但这一家人大多是练家子,其中有十数人在武林中还享有盛名,如今忽然教人铲平,不由得令星移和残云心里微微一愕,心中忽然生了一种“似曾相识”的奇异感觉。
老辅见二人微有错愕之色,便问道:“二位大爷不知‘富贵之家’的血案么?这血案在半个月前发生,‘富贵之家’无一生还,所有的金银珠宝都给人盗个精光,惨的是‘富贵之家’介于两州之陲,这血案既未曾发到我们手里办理,连邻州一样没有着手,拖啊拖啊的拖了十几天,江湖上传来得沸沸扬扬的,谢大人便着我去查看是否确有此事……好惨啊,杀了人抢了银子还不算,放一把火把华宅烧成败瓦,人都死光了,哪有不事实!”
老辅继续道:“我回报谢大人,他听了,便走了……”
他不禁炫耀起来:“我呀,耳边沾风的,最能打听,脚儿快便,就算知州事吴大人,也一样着找我来唤使,谢大人,俞大人更是识重我……”说到这里,他才发现没有了听众。
眼前没有了人影,星移和残云已经走了。
老辅搔搔头皮,喃喃自语道:“奇怪?今天怎么人人都是绷着嘴脸,匆匆来匆匆去的呢?”
当然他是想破了头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
星移和残云进入府衙,不是从正门而入,而是从屋顶上翻进去的。
他们进入当然不会惊动任何人。
他们到得刚是时候。
俞镇澜和谢自居都在内室。
他们正在剧烈的冲突着。
只听谢自居正说道:“……你把这件事情按住不告诉我,又把旧档卷抽离,是什么意思?”他的声音尖锐而微颤,分明是全力抑制着心中的震怒。
俞镇澜冷笑道:“没什么意思,大家都好端端地,谢大人又何必紧张!”
谢自居踏前一步,铁青着脸色,厉声道:“你当然是好端端的不急,但吴大人给我的破案期限,只剩下一天,你却把重要档案毁去,害我过去九天时间全白费了,你!”
俞镇澜冷笑道:“郭捕头追拿了一个采花大盗,有什么稀奇?”
谢自居愤怒无比:“那是霍煮泉叫你毁掉档案的了?嘿,今天忽然送来了霍玉匙的死尸,说他已伏诛,我一查问,才知道这淫贼不久前才给郭捕头逮过,但档案上没有这件卷宗,因而使我想到你给我的档案既毁得一件,必定能毁二件,遣人至‘富贵之家’一查,果有其事。”
俞镇澜冷笑道:“那又怎样?”
谢自居说道:“你瞒得了别人,却瞒不了我,上头早发下来要办理这件血案,并交给了郭捕头,敢情他已发现了什么,而遭杀害,你索性把他办案的宗卷也毁灭了。”
俞镇澜脸色阵青阵白:“这样对我又有何益?”
谢自居冷笑道:“苦己利人的事,你才不沾,‘富贵之家’一定与你有关,那些财物都让你中饱私囊了。”
俞镇澜嘿嘿干笑了两声:“你忒瞧得起我!我凭的是什么可以血洗‘富贵之家’?‘富贵之家’大当家席秋野的飞锤金钵,我可敌得过?”
谢自居呆了一呆,说道:“你还有同谋?”
俞镇澜忽叹了一声,语气也较和缓了起来:“岂止是同谋,我也只是使人驱使,不得不干。”
谢自居忽“啊”了一声,半晌才能说得出话来:“难怪……难怪……”就在这时,伏在瓦面听德的星移与残云,遽然听见“砰”的一响。
这一响突如其来,而且不是堂内响起,而是在墙壁响了起来。
星移在声响起之刹那间,双掌击下,瓦面碎裂,残血掠下。
残云在掠落的瞬间,只见一物已在一个墙壁的破洞里迅速收了回去,而谢自居的身形晃了几晃,满嘴都是血,张开了手,似想叫出什么声音来,但“咿咿胡胡”的什么都叫不出。
俞镇澜向墙外陡叫道:“你来了——”声音如见救星的喜悦之情。
就在这时候,一人无声无息,已掠了进来,同时间残云已经扑下,扶住了谢自居。
俞镇澜却叫道:“唐兄——”猝然之间,那人快得似一支脱弦的箭,已逼近俞镇澜。
俞镇澜呆了一呆,他这下稍微一呆的时间,只是眨眼的时间,但闻“砰”地一响,他的五官即时成了一团肉酱。
残云没料到那人竟连俞镇澜也杀,来不及出手阻挡,但星移已陡然发出一声大喝,由上而下,罩了下来。
那人冷哼了一声,雨伞急旋而出,星移双掌拍在急转的伞面上,所蕴的掌力尽皆被卸去!
那人一面以伞架住了星移的双掌,一面又迅疾无伦地往后疾退,要自门口退出去!
残云出剑!
残云拔剑的时候,那人正在剧退。
残云剑刺出去的时候,那人正掠过残云身侧!
残云的剑直划了出去,“波!”地一声,那人已在门口闪了出去,一物跌在地上。
竹笠!
残云的剑划下那伞下人头顶一直戴着的竹笠。
那人瞬刻不停,抢出中门,突破大门,直掠了出去,衙里的差役,只觉得一阵风,连人影也来不及看到,更别说是抓人了。
但是那人掠出石阶的时候,乍觉阳光下多了一条影子,自飞檐上直掠了下来。
星移!
星移击破了瓦面,与那人的雨伞对了一招,复又穿出屋顶,居高临下,全力追赶那伞下的人!
同时间,残云也自衙里疾射了出来。
他慢了只不过是弹指功夫,因为他看到怀里的谢自居已经死了。
他放下谢自居的尸体改飞窜出去,这只不过是俄顷之差,星移和那伞下的人,已在伞上交 手七招之后,一前一后,向外逸去,残云始终离他们七丈之遥,而星移亦离那人保持七尺距离。
三人一直疾走奔驰,由于太急太快,又运尽全力,但见两旁景物急啸转换,目不暇接,都无法提气说话。
三人这一阵急奔,至少已奔行了七、八里,那人遽然止步!
那人陡地停步,身已霍然回转,他身形之急,几乎足不沾地,在他止步之际,身形已在空中回转!
所以他一停的时候,已面向星移,手上的雨伞,依然遮得很低。
他猛然止住,星移也说停就停,就在那人遽停的刹那,星移整个人像一口钉子,一下子被钉在地上,再也不移动分毫。
星移离那人始终七尺。
那人忽然说了一句话:“好功夫。”
这是星移第一次听到那人说话。
隔着油纸伞,星移依然感觉到那人的眼光,似地狱里的炼火一般凌厉而又森寒澈骨。
那人只说了三个字,残云已到。
残云与星移并肩而立。
他们这时才看清楚,他们所处的地方,前面是一座果园,橘子青涩,但已又大又圆,y远处林木映掩间,有急湍之声,有一条细窄的吊桥,飞跨山涧。
那人站在矮橘林的前面,伞仍低垂,脚步不丁不八,但残云和星移压过不少大阵仗,向未有惧畏过,而今却打从背脊里升起了一股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