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死都不愿透露
隐十六一边围着林樾上蹿下跳,一边咋咋呼呼,“哇,你这是掉哪个粪坑里了吗?怎么这么臭啊?”
林樾全身脏污,头发结成缕状,挂在腮边,低垂着头,面容隐在阴影里,明显情绪不佳,一声不吭地往锦泠院走,并没有搭理隐十六。
可隐十六那没眼力见的,还在那边嚷嚷:“林樾,你怎么了?怎么不说话呀?”
李老闻声赶了过来,看到谢南行从书房里出来,就没顾得上喝住隐十六,快步走到谢南行身边。
不用谢南行开口,李老就小声说道:“林姑娘这是天没亮就去了京郊乱葬岗,听隐卫说,在那处翻了一天的尸体,看样子应该是想找平西大将军。”
说完,他就侧头看着谢南行,满脸的欲言又止。
谁知谢南行只是轻嗯了一声,却是朝旁边交代道:“去把十六带走。”
“是!”
一旁的暗卫自阴影中走出,低声应是,飞速往隐十六方向去了。
李老见状,也不再暗示谢南行,而是直接开口,“世子,您看林姑娘那么伤心,要不直接把平西大将军早已入土为安告诉她吧?”
谢南行微微摇头,低声道:“还不到时候。”
“那什么时候才算是到时候?”李老急道。
谢南行看了一眼李老,转身进了书房,李老也跟了进来。
谢南行没去书案前,而是在床边的榻上坐了,斜倚着轻轻拨弄着香炉里的沉香片,这才说道:“李老,你想过没有,我们以什么立场告诉她,林将军早就被我们收殓了?犯下贪墨案的犯人林商仲到底跟宁王府是什么关系,宁王府为何要偷离封地、不远千里地到京都来给他收尸。”
李老刚想说话,又被谢南行抬手止住,继续说道:“林将军这些年不与宁王府来往,你还不明白他的意思么?”
“在林樾面前,林将军应该也从来没有提起过宁王府。”
“林将军常年四境平乱,军功日高,他早就知道,大梁军权迟早有一日会落在他的手中,然而只要大梁军权一日在他手中,他就一日会被人猜忌,被人中伤。”
“从他掌握大梁军权那一日起,他就猜到自己将来必会不得好死,还极有可能连累林樾,但他明明可以解甲归田,带着林樾远离战场。”
“可他没有,他用命守住了京都的这帮人与这从内里早就烂了的大梁江山。”
“他自己也是至死都没有把林樾托付给宁王府,他不想宁王府再被人盯上,不想宁王府再被人拖进这权力的旋涡中来。”
“他护着宁王府,哪怕他自己女儿的性命都受到威胁,他也从没有动摇过一刻。”
“他用命都守着的秘密,我们不该这么快就揭开。”
“真的要告诉林樾的那天,也得是他沉冤得雪的那天,等他能堂堂正正将名字刻在碑上的那天。”
谢南行极少一次性说这么多话,可今天却是破天荒地跟李老揉碎了说开。
李老面色惶惶不安,其实他何尝不知晓,只是他人老无用,他舍不得这些孩子难过,这些孩子已经够苦了,他实在不忍心。
见李老不再提及,谢南行微微合了眼,斜靠在软榻上小憩,此前想问的事,也是按下没再问起。
栖吾居里又只剩炭火烧裂的轻微噼啪声。
锦泠院中。
林樾将自己梳洗干净,连饭都没吃,就熄了灯,整个人趴在床上,脸捂在被中。
窗外月色隐藏了起来,漆黑的夜空中,棉絮般的雪花竟又洋洋洒洒地飘落下来,落在枯枝上,砸出噗噗的闷响,一个时辰后,院中地上就已经覆上了一层厚厚的雪毯。
而直到这时,寂静的房中才传来一声极低的呜咽声。
像是人痛到了极处,实在忍不住,这才不小心泄露出了一丝丝的痛楚。
林樾瘦削的肩头微微颤动着,死死扣住被角的手背上青筋爆出。
她真的是太痛,太痛了。
那日老爹腹中扎着一把刀,倒在血泊中的画面,又再次浮现在眼前。
那一刻,她像是突然失了声,她往后倒退一步,惶恐地想向他人求证自己到底是不是在梦中,可大门破开,一大堆官兵涌了进来,将她按压在地,她的视线依旧朝着书房,她还是想求证,还是想求证,可她说不出来,一句话都喊不出来。
官差粗略查看以后,就随意判定逆贼林商仲已畏罪自戕身亡,将军府满门抄斩。
整个将军府上空都响起细碎的哭泣声,求饶声。
那些声音在林樾耳畔忽远忽近,她什么都听不真切。
她不信,她的老爹怎么可能会有罪,她的老爹怎么可能会自杀!他们怎么能随意就定了大梁平西大将军的罪!
林樾还想爬起来争论,可婶娘跟林思叫住了她。
她们那么纤细柔弱,细瘦的手腕扯住她的衣角,止住了她不要命的反抗。
“姐姐,不要——”林思细细的嗓音朝她喊着,婶娘满眼泪水顺着苍白的脸庞淌下,她们在求她不要抗旨。
林樾恍惚着跪倒在地,任由官差在她们面前宣读老爹的罪责,她没有哭。
她被关在地牢,昏天暗地,等候问斩,她没有哭。
莫名旨意变更,千里流放,痛苦非常,她没有哭。
艰险逃窜,风餐露宿,担惊受怕,她依旧没有哭。
可她终于再回京都,翻遍尸山,找不到爹爹的尸身,她终于绷不住了。
老爹是那样顶天立地的汉子,他心胸豁达,从不惧死亡,但他要死在战场,要死得其所,要马革裹尸,那才是他作为军人最大的荣耀。
而不是那样顶着莫须有的罪名,死在家中,以他最不屑的方式。
到最后,连尸身都找不回。
不该是这样的。
林樾感觉像有无数的刀片,打着旋一般狠狠扎进了她的四肢百骸,顺着血液流进心脏,直将她凌迟得痛不欲生。
窗外的雪依旧在扑簌簌地下着,一直快到天亮,林樾才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可就算睡过去,她依旧在乱梦中打转,她梦见婶娘跟林思的尸体被冻在雪地里,雪落了一层,但眼睛仍旧睁得大大的,她们看着她,无声地问她,怎么还不来救她们。
林樾心口像是被针扎了一般,她猛吸一口凉气,惊醒了过来。
天刚亮,她才睡了一个时辰。
她睁眼望着床帐顶棚,发了一会呆,狠狠将心头的痛意压下去。
这一刻,这些痛楚再次化作铠甲,沉重地覆盖到她身上,护着她也支撑着她继续走下去。
林樾狠狠闭了闭眼睛,从床上一跃而下,简单地梳洗一番后,就离开了锦泠院,信步往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