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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愿以深心奉尘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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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日因瞧见王家败落抄家,高慧为王父立碑,罗父又羁留未释,元娘大恸于心,莫能复言。及见那少年若侯爷年轻时的模样,心中焦虑痛楚好似倾泻而出,强撑一口气,喊了一句侯爷,吐出一口心头血,便不省人事了。

    这一昏懵,元娘又陷入怪梦之中。

    梦中,元娘伸手,雪便化在掌心,腥气很浓,好像一滴血点在掌心。已是隆冬,雪下得很大,可今年的雪味道很难闻,颜色也昏黄,怪恶心的。元娘拍拍手,陶妈妈忙从轿子边递了帕子给她擦手。

    她一出声,声音稚嫩:“陶妈妈,还有多久到呀。”

    陶妈妈略弯腰对元娘低声道:“快了快了,今日本不该独自来的。”又起身大声对轿夫喊道:“还不快着走。”

    周遭有齐整的脚步声,想来又是哪家遭罪了,元娘尚且六岁,已经知道这声音预示着灾祸。

    紧赶着到了程府,门口却跪着一个小郎君,年纪与元娘差不离,低着头看不清面容,发髻全乱了,衣衫也扯得稀烂,小乞丐一样。

    才下轿,元娘便提高了声调,问道:“怎么让乞丐跪在这里,快赶他走。”

    陶妈妈向身后的仆人使了个眼色,看门人却为难道:“这,这。”

    那小郎君听有人说话,抬起头来,只见眼前的小姑娘唇红齿白,戴着个花丝镶青玉长命锁,上头还坠着两颗明珠,粉雕玉琢,面有疑色。他料想这一定是程大人的外孙女,便狠心朝她扑过去。小姑娘躲得快,陶妈妈手又急,他才堪堪抓住她裙边。因连日未有饮食,又慌忙起身,他头晕目眩,立时便要晕过去。他赶忙重咬舌尖,血腥糊了一嘴,强道:“求你,让我见见程尚书。”只一句话,人便彻底晕死了。

    元娘见他一脸是血,惊骇之下不能动弹,陶妈妈忙要将那小郎君扯开,他攥得紧,骨节青白分明,怎么也拉扯不开。陶妈妈急得跺脚,又叫人去拿剪子来,只将裙子剪开才将二人分离。

    元娘自小胆大,一开始是被吓住了,这时却恢复了些神智,问:“这到底是谁?”

    管事的已出来了,府门口闹了这一通,丫鬟小厮们皆吓住了,结结巴巴说不出个所以然。管事的略一思虑便知为何,这叫做李伯的,忙回道:“待回禀老爷,才能决定。”

    元娘点头,她抬脚要走,污了衣裙,要去换的。踏进府门的时候,她回头看了一眼,那小郎君孤狼一样,蓬头垢面,血流了一脸,大雪无情地将他掩埋。她终究不忍心,牵着陶妈妈的手道:“我要先去见祖父。”

    罗元娘外祖父乃蜀中程党党首程尧老人,曾官拜内阁首辅,后退居礼部尚书。此人秉钧持衡却平易近人,足智多谋又圆滑世故,唯才是举兼重商务实。在朝臣中素有威望,且得圣上深信。

    “祖父!”元娘小步快跑,程尧老人正在书房习字。他个子很高,精神矍铄,额骨丰满,尾梢形若刀裁,相貌严整端正,眼神却慈睦,闻声朝元娘望去,笑带和容。

    “今日怎来了?”程尧老人垂首看她,声若洪钟。

    “祖父忘了,今日是元娘生辰啊。”元娘跑得小脸微红,瞧他面上笑意转瞬即逝,便知他心中有事。她犹豫了一下,复又开口讨巧道:“祖父在写什么呢?”

    元娘才六岁,攀在书桌旁,才瞧清楚几个字,笔划曲屈,如蛇蚓蟠结。她看了会儿却不知道写的什么,疑惑地望着祖父。

    程尧老人叹了一口气,搁下湖笔,对她说:“你今日来,可有看见什么?”

    “我看见一个小郎君跪在门口,这是程门立雪么,祖父?”元娘站直了身子,仰视着祖父。

    老人摇了摇头,沉声道:“并非程门立雪,而是秦庭之哭。”

    元娘又不懂了,呆站着,想问却没问出口。程尧老人一笑,抚了抚她的额头,道:“你还小,不必懂。”

    “我昨夜做了一个梦,两岸潮平,圆月高升,银洒满江,两条银蟒浮潜升跃。”程尧老人停下半晌,躬下身,平视着元娘道,“今日,你们就来了。”

    元娘刚想问,那这梦是吉是凶?

    管事李伯却在门口道:“老爷,人醒了。”元娘的话被打断了,她心想原来祖父已经将那个小乞丐带入府中,又何须她多此一举。

    程尧老人起身道:“这便去看看吧。”元娘拉住他的袖口,跟上脚步,程尧老人于是无奈地说:“加一扇屏风,你若要去便在后面。”

    元娘笑嘻嘻答是,早有人备了屏风并一个绣墩子。

    那小郎君听到脚步声,便不顾阻拦从榻上跪倒在程尧老人脚畔。

    “求程尚书,救我徐家。我父亲徐将军,赤胆忠心,南征北战,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如今反被言官污蔑,圣上猜忌,判了抄家。”他先前咬了舌头,忍着疼痛一气说完。

    元娘听得心惊胆颤,原以为他是哪家的小乞丐,竟是那被抄家的武将之子,若卷入这些纷争,程家、罗家也难能自保。

    程尧老人并不扶他,又问:“我为何救徐家?”

    “尚书大人并非救徐家,而是救天下人。我父亲为国为民,戎马一生,只得这般下场,如此何人敢赤心报国?”小郎君抬起头来,元娘隔着屏风看不清他的脸,却看到他面上的伤痕,白面红痕,煞是可怕。

    元娘惊得从绣墩子上站起来,外祖父若救徐家,便是与圣上为敌了。她可怜他,却不想他来牵连程家与罗家。

    程尧老人笑着点头,使人将他扶起来,又问:“你叫什么名字,如今多大了?”

    “某姓徐,名令宜,今日正满韶年。”他心头松动,舌头伤痛便显出来,口齿也不清了。

    程尧老人顿了一下,望那屏风一眼,元娘也惊奇,此人竟与她同年同月同日生,他又问:“徐家境况如何?”

    小郎君的声音带了哭腔,断断续续道:“我父亲身死,靖安卫围困徐府,钱财、粮食、衣物尽数抄没,只等圣上发落,已有半月余。”

    “府中皆以草根、树皮为食,大雪忽降,众人衣着单薄,只得燃烧房柱取暖。如今,徐家已是寸草不生,更兼寒症四起,奴仆家丁冷死、饿死的已近半数,我大哥也染风寒,多日未进食,危在旦夕。”

    程尧老人长叹一声,道:“竟是如此惨状,难为你还这般镇定。”

    小郎君抹了一把眼泪,声音嘶哑道:“我冒险出逃,只为徐府求一线生机,若先生相助,甘愿为先生驱使,万死不辞。”

    “好,你且歇息。”

    元娘追着祖父的身影,他又回了书房,将来时元娘见他写的那副字卷起来,递给元娘道:“你的生辰贺礼,恐怕今日不能给你了。这幅字,你且归去交予你父亲,他自然明白。”

    元娘不解地捧着那副字,道:“祖父难道真的要去管他么?”

    程尧老人负手而立,白雪纷纷,霜染鬓发,岁月刻凿了他的皱纹,却依然瞳如点漆,黑白分明:“愿以深心奉尘刹,不予自身求利益。”

    那夜,罗夫人亲送元娘离京。她将元娘鬓发轻轻拢在耳后:“你不是一直想去蜀中么,如此便去玩上月余,娘再嘱人接你回来。”

    元娘抱着罗夫人的袖子垂泪:“娘,我不走。”

    罗夫人将她的泪擦干,又叮嘱陶妈妈道:“一定保小姐平安。”

    “娘,那副字到底写了什么,为什么爹爹看了就要我走?”元娘不依不饶,一定要明白,也不肯上车。

    “匡时济世。”罗夫人哽咽道,“你祖父已下决心,扶大厦之将倾,挽狂澜于既倒,救生灵于涂炭。”

    罗元娘突然平静了,她想问最后一个问题,却没有问。她怕问了,便再无重逢之日,于是她说:“娘你一定要接我回来。”

    元娘蜷在陶妈妈怀中小声抽噎,罗夫人追了几步,便不再行,雪又下起来,腥味更浓,罗夫人的影子越来越小。

    马车一路摇晃,元娘半梦半醒,雪声突然变得很大,砸向地面,仿佛变成了大雨瓢泼。元娘嘤咛一声醒来,撩起轿帘,问道:“陶妈妈,到哪里了?”

    “夫人您醒了,还有几步路程便到侯府。”蔡荃躬身回道。

    元娘恍恍惚惚的,犹似身在梦中,清醒了好一阵子,只听蔡荃道:“夫人,侯府到了。”

    还未踏进侯府,便见家丁严正以待,元娘步入其间,一个老仆妇撑伞虎着脸道:“夫人私自出府,老夫人在祠堂等你。”

    元娘嘲讽一笑,说:“陈家抄家都未有如此形势,我乃徐家主母,却敢这般同我说话。”

    老仆妇身着锦衣,是徐太夫人身边最得脸的人。元娘与她擦身而过,老妇错手来拦,蔡荃一脚踹她心窝,将她踢出半丈远。

    “不得对夫人无礼。”蔡荃垂眉执伞道,她这一番动作,伞却分毫未动,可见并非寻常人。她的态度却同之前大为不同,前些日子虽也为元娘诊脉,却并不显示武功。

    老妇摔在雨中,哀嚎了几声,忙爬起来,跪在元娘脚边恳求道:“老夫人请夫人往祠堂去。夫人莫要为难老奴。”

    元娘仰望这天,侯府的天为什么总是阴沉暗淡,还是这京中原就是混沌阴暗,真想念蜀中那几年的肆意欢快。她吐出一口浊气,艰难道:“带路。”

    天阴沉沉地压下来,人连喘气都不能。蔡荃低头前行,泥土溅湿鞋边,似宫中,从未有泥土轻尘,所以督公的鞋边总是一尘不染。

    背脊的鞭伤隐隐作痛,督公责罚她擅离职守。督公是圣上的人,也是贵妃的人,后位之上的人要元娘死,元娘便不能死。并非私心,而是公职。

    只是,蔡荃心中疑惑,督公看着昏迷的元娘,仿佛看着一颗破碎的明珠。可笑一个阉人怎么懂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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