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彩云易散琉璃脆
年少时的一切终究都归于尘土。
蔡荃执伞,元娘一路走过不由得想。
石林小径的杏花谢了,桃李枝叶被雨打得零落不堪,垂花门紫藤开得茂盛,花海一般,也敌不过这泼天风雨。再是好花盛开,无人遮挡风雨,一瞬间就要凋零。说来也不过是玩意儿,元娘心中叹息更深。
行至长廊,却见到文姨娘守在廊下。元娘倒不诧异,她虽深恨徐令宜用心不专,却不恨这些女人,说来,她们不过是被人摘来安放宅中的不同繁花。她们的命,从来由不得自己。
文姨娘一向以元娘马首是瞻,不仅因她家生意受元娘照拂,更多的是元娘是徐府真正将她看在眼里的人。士农工商,唯有读书高,万般皆下品,商人更是下下品。世人皆道无奸不商,侯爷更是嫌她一身铜臭味。
可是元娘却将她视作心腹,她生下长子谕哥,元娘并未刁难,她暗中从商一事,元娘也多替她遮掩,她的生辰,也是元娘提醒侯爷。她嫁入徐府,万般不愿,她本是富贵之家的嫡女,何苦做妾。人皆道侯爷兰芝玉树、徐府滔天富贵,可知她心中最想要的究竟是什么。在这里,她不过是令侯爷鄙弃的商贾之女,一颗娘家的棋子。
文姨娘以为自己已经很苦,嫁入徐府,她才知道,这里的女人都苦。秦姨娘受侯府权势倾轧,痛失爱子,永生不孕。元娘执掌中聩,可惜为情所困,被徐府磋磨得只余小心翼翼。文姨娘便知道,要在徐府活下去,一要看清形势,二不能动情。所以她游走于徐家各个势力之间,圆滑精明,侯爷说她市侩,她笑面相迎,心中却暗想,若不够精明,便是秦姨娘的下场。
可是第二点文姨娘做得不够好,她只知道不能对侯爷动情,却不知世间除男女之情外,更有至亲之情、知交之情。她与元娘,想来是有一星半点知交之情的,她敬畏元娘的地位,感激元娘的帮扶,还有元娘对她的青眼。元娘曾说她有经商之才,她好像终于从一颗棋子中看到了自己。文家世代经商,父亲过世后,她曾与哥嫂争夺文家的掌事权。只因为她是女子,一纸婚书,便将她驱逐出文家。她还要为文家汲汲营营,她的恨,只能算了。
“夫人,”文姨娘焦急地说,“老夫人正在气头上,您只要低头,待老夫人气消了,这事也就过了。”
元娘瞧她发丝都沾湿,面上白净,身姿丰满,正像一朵吸饱了水怒放的白玉兰。
“你回去吧,我自然知道的。”元娘走过,她行步总是挺直脊梁,徐令宜曾说她姿态倒比军中有些男人更挺拔。
“是。”文姨娘脚却不动。
元娘走了几步,顿住回首道:“我原定下月回蜀中,往乐山书院探望祖父。现朝堂政变,恐怕又要延后。你嘱谕哥悉心准备功课,若回蜀,我会带谕哥、谆哥一同去。”
文姨娘眼前一亮,蜀中文党多出乐山书院,谕哥若能入学乐山书院,不仅能学有所成,对将来的仕途一定大有裨益。她大喜,忙说:“多谢夫人。”
元娘却已走远了,身影被污黑的湿气团绕。
徐太夫人正闭眼跪在祠堂中诵经,银丝满头,面容祥和,文姨娘说徐太夫人怒极,她却仍能面无怒色,甚至听见元娘进来也并不抬头。
元娘接过老仆递上的香,上香后跪在徐太夫人身后的蒲团上。
“你来了。”徐太夫人开口说,苍老的声音沉闷。
“是。”元娘答。
“你可知你今日犯了什么错。”徐太夫人问。
“元娘今日失态,为友为亲,不知何错?”元娘沉静地说。
两个人的声音与雨声交织在一起,祠堂烛光明明灭灭。
“妇人有三从之义,你说说。”徐太夫人又问。
元娘嗓子凝涩,似有血腥味梗在喉头,她按耐住答道:“未嫁从父,既嫁从夫,夫死从子。”
“为友为亲,可在其中?”徐太夫人问。
元娘垂头不答,心头烦闷顿生,愈发不耐,她真想甩手离去,却不能。从嫁入徐府起,她就一心要做好徐令宜的妻子。可她不知道,她还要做徐太夫人的儿媳,做徐氏宗族的族人。徐令宜肩上的是圣上、宗族,她又何尝不是,甚至徐令宜也同他肩上的人一起压在了元娘身上。
“若今日之事惹文臣猜忌上疏,又将徐府的人置于何等危险的地步?”徐太夫人站起身,俯视元娘,她的脸严厉肃穆,如同凿满繁文缛节的碑。
元娘缓缓抬头,她的背挺得笔直,坚定地说:“元娘身死,也不会连累徐府。元娘之情,是凡人之情,元娘无错。”
徐太夫人动怒,厉声道:“你初进门,原以为你是大家闺秀,知书达理。却不想你个性执拗,多疑善妒,使家宅不宁,多生祸端,到如今还不知悔改。”
徐太夫人说完,又长叹一声道:“当日你二人八字不合,便不该应你进门。”
元娘站起身,冷静地直视徐太夫人说:“秦姨娘小产,佟姨娘身死,桩桩件件,祸端从何而来,恐怕老夫人比我更明白。至于赤丹一案,惹来徐家之祸,我那时怀着谆哥,罗家拼尽全力保全徐家,最后得来的却是对我的诋毁与苛待。这便罢了,生下谆哥,我只求谆哥平安,却又逼我为徐家繁衍子嗣。此次小产,母亲与皇后娘娘想的又是什么呢?”
徐太夫人没有说话,捂着心口,恐怕气急攻心。
元娘却懒怠理,嘲讽一笑,道:“这些祸患大抵都是因八字不合而来,与鬼神有关而与人无关。”
“你真是冥顽不灵。”徐太夫人指着元娘额头道。
“元娘已为徐氏祖宗上了香,先行告退,老夫人您好生休息。”元娘躬身行礼,随后离去。
徐太夫人气得直打颤,老妇伸手来搀:“老夫人,别气坏了身子。”
“人人都是这样,我年轻时又怎么不恣意,偏她,怎么也不肯从教。”徐太夫人捋直了气,幽幽地说,“偏令宜又喜欢她,纵得她越发无礼。三从四德,开枝散叶,哪一点她做到了,她做不到我就帮她做。若不是我,徐府怎么有今天的得势。”
老妇扶着徐太夫人坐下,又倒了热茶。这妇人姓刘,叫刘萃,是徐太夫人的陪嫁侍女,平日最得脸,也最张狂,今日拉元娘的也是她。
“小姐,你又何苦管他们的事?”刘仆妇拿了小锤子,轻轻敲打徐太夫人酸麻的小腿。
“夫君去得早,这个徐家,我若不苦苦支撑,恐怕早败落了。”徐太夫人饮一口茶,茶气袅袅,蒸腾得徐太夫人的脸恍如年轻时的模样。
“年少爱慕之心,我怎么不懂?令宜纳妾伤了她的心,我知道。后来秦姨娘和佟姨娘有孕,不合规矩,我做了那样的事,若让旁人知道,怎么想徐家,这事是徐家亏待了她。”徐太夫人面容方正,一双杏眼,年轻时也是美得不可方物的人。
“赤丹一案,她沉溺从前的悲痛,对徐家的祸患不为所动,反倒是二夫人,买卖了嫁妆,助徐家度过难关。元娘不识大体,令宜战罢归来,二人又起争纷,后来才知道罗家出了不少力。元娘性子太倔强,嘴上不肯说一句好话,临了,还是令宜低头。”
徐太夫人絮絮叨叨,窗外的风雨小了,天边隐约有些亮光。
“谆哥落地,他二人倒好了一段时间。元娘后来又有孕,我心里也是欢喜的,元娘终于要做识大体的侯府夫人了。怎料她又撞破了令宜为我遮掩佟姨娘的事,失足小产。”
“罗家失势早有预兆,文臣多要遭受清洗。元娘又撞破徐府诸多丑事,皇后娘娘提点说莲房那孩子自小贤惠端庄,国公府也是素来亲近的,莫要为年少情爱使徐府再遭牵连。”
闪电划破天穹,原来刚刚天边的一点亮光不过是天地的裂痕,照出人间多少丑陋。
徐太夫人看着自己的双手,低语:“当年,令安感染风寒,徐家尸横遍地,他又饿又冷,我只能拿血喂他,终究留下了病根,这么年轻便去了。”
“我不能令徐家再置于这般境地,”徐太夫人握紧双手,面目狰狞,“便是我死后下十八层地狱,我也要保住徐家的荣华富贵。”
刘仆妇跪在地上,握住徐太夫人颤抖的手,安抚道:“小姐,不会的。情深不寿,便是您不出手,元娘也活不长的。”
徐太夫人怔住了,良久,居然落下泪来。
她曾是闺阁女子的时候,就听过徐将军的名字。
将军驰白马,豪彦骋雄材。箭射欃枪落,旗悬日月低。
少女的心事,慢慢萌生。
徐令宜的眼睛很像他父亲,凤眼深眸,丰神俊朗。徐将军没有死在沙场,却死在了朝堂,而在那场大雪中,她从一个少妇长成了徐家的当家人。
那么年轻,徐太夫人就失去了自己情深的爱人。后来,二夫人也失去了情深的爱人。那时候,徐太夫人哭倒在灵前,口里念着的便是情深不寿。
刘仆妇没有读过什么书,却用半生将这个词学到了心里。她用这个词安慰徐太夫人,徐太夫人只觉得讽刺至极。她曾在无数个深夜痛恨上天的无情,拆散情深眷侣。如今,她却是刽子手,要亲手夺走自己儿子情深之人,何其残忍。
徐太夫人悔了,却没有退路,元娘之毒,已至心肾。
她只能跌坐在宽大的紫檀木太师椅中,任泪水流经面上的深深沟壑,嘴里无力喃喃:“情深不寿,情深不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