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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人间颜色如尘土(丘偃番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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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公公不知,徐大人的夫人竟是个哑巴。”那人点头哈腰的,躬身笑道。

    少年郎一身银蟒白袍,嘴角的嘲讽恰隐在茶盏边。他生得俊美无伦,举手投足之间,尽显儒雅尊贵的气度,叫人看着便生倾慕之心。但他神色凛然,眼如寒星,兼圣上宠幸甚深,又叫人不敢流露出亵渎之意。

    “你的心思倒细得很。”丘偃抚平袖上的水波细纹道。

    “哎,前些日,徐家那二公子,抗倭有些功绩便得圣上青眼,赶着宴了些文臣。”那人一哼声,惋惜地说,“此人倒颇会行事,也算年少英才,可惜他夫人是个哑巴,呆呆傻傻不理一干事”

    “若无旁的事,你便退下吧。”少年郎声音清冷,不知道的,怕以为是哪家公子。

    “哎,是,今日叨饶公公了,近些年,圣上的心思,愈加深沉,小的还要请公公多多关照。”那人一叠手,奉上银票数张。

    不需丘偃动手,自有旁的人扶他起来,收起银票。

    “你还是如此多礼。”丘偃却眼也不抬,轻轻一笑,态度轻蔑。

    那人并不敢生气,只笑嘻嘻地说:“小的只希望多为公公分忧,效犬马之劳。”

    丘偃抬眼看他,此人归属齐州文臣一派称作齐党的,已近中年,悄悄求上丘偃,几近讨好之能事,望能探知圣上心意。

    因先皇重文轻武,文臣势力庞大,管摄朝政,手握重权,极力排挤武将、宦官。前朝末期政变,文官党派联合对武将进行清洗,武将世家多遭灭门。到后来,致武将无人可用,边防、海防不堪一击的地步,边关受鞑靼侵袭,闽浙受海寇滋扰。

    圣上初登大宝,文官权势独大,一旦圣上有意提拔其他势力,便有不计其数的奏折与多方挟制。圣上原是先皇幼子,并非当今太后亲子,外戚一脉也多与文官勾结,受忠孝之名所迫,圣上寸步难行,难以肃清朝政。文臣朋党之间,偏见狭隘,以利益为重,多有党争内耗,对下相互诋毁,对上攻击朝廷。党同伐异,民生凋零,却愈加巩固了文臣的势力。

    韬光养晦几年,圣上宠幸宦官,提拔武官,只是小有成效。徐家世代武将,前朝政变中文臣蜀中程党一脉极力保全,才幸而没有抄家。徐家长子病逝,只留一个二公子承袭爵位。徐令宜颇有大将之才,圣上很器重他,可惜他战功越显赫,越受文臣忌惮,多番上疏弹劾,又于战事供给中刁难于他。幸得圣上庇护,徐令宜才得以平安返京。

    “薛大人倒是诚心。”丘偃看他面上油腻,发肤光泽油滑,笑堆了一脸,眼底却是不屑。此人今日上门,意在游说宦官与文官共同压制武将,徐令宜与孙庭坚的起势令他们顾虑重重。至于宦官,便是圣上再喜欢,终究掌握不了实权,倒不如为他们所用。丘偃冷眼看着,甚觉可笑,他们一面明来暗往地讨好附和宦官求利,一面正大光明地谴责贬低宦官奸佞。

    薛大人连连应声,躬着身走出门,撩起轿帘子对身旁的小厮道:“千万莫露了行踪,叫人知道我来过这里。”

    小厮点头道是,掩着厚厚的轿帘,也能听见薛大人一声轻嗤:“偃,仆也。不过是仗着圣上宠幸的玩意儿。”小厮心中暗叹,这位公公真是神仙一般的人物,可惜世人皆鄙弃阉人,纵是神仙一般的人物,恐怕也没有什么好下场。

    “大人,此事可须向圣上禀报?”周忠问,他是丘偃心腹,原是武馆当家人,屠了仇家满门,判了凌迟。丘偃将他从牢里带出来,他受宫刑后改名周忠,为丘偃所用。

    丘偃抬手,制止道:“无须多事。今日去教坊司,你先去准备。”

    他二人换装出行,街巷行去,路遇仙陵阁,客人往来不绝。

    “自她从教坊司出来,倒是许久不见。”丘偃若有所思。

    周忠道:“仙陵阁短短时间,做得确是不错,简娘子绣工属实一绝。”

    “嗯。”丘偃微一沉思,道,“便去看看也好。”

    二人自仙陵阁后阁入内,仙陵阁前阁后坊,阁中多置典雅小间,坊中绣娘往来。因客多,简娘子不能速来,二人便于书房等待。

    正是春深,少年一袭青衣,身形瘦削,难掩面容清俊。草木繁茂青盛,映得他眸色若清幽的潭水,泛着苔藓的青色。

    隔壁间响起细微的说话声,四下寂静,只有风声、鸟鸣、叶声,还有那丝丝人音。学武之人,耳聪目明,不觉便听进耳中。

    “夫人,您不要再这样使性子了。”声音细细柔柔,想来说话之人性情也是极温柔和善。

    “那等人,若不是老夫人拿规矩压我,我去也不会去的。”另一人音色清脆如铃响,语带娇嗔,想也是极受宠爱的人,这样任性娇纵。

    “可您装聋作哑,又装傻充愣,老夫人这几日脸都是青的。旁的人都说徐夫人是哑巴呢,您怎么还笑得出来呢?”柔柔的声音带了些急切,快说得有些喘。

    “叫他们说去就是,他们可不配同我说话。”那骄纵的人却不理睬,只轻巧地说。

    “夫人,您现在是徐夫人,做事也要顾忌侯爷的脸面呀。”水似的人儿叹一口气,又柔声劝。

    “好啊,下次若见面,我定请教他们。”那娇俏的人必定是明眸善睐,伶牙俐齿地笑谈,“平生袖手谈忠君,临危一死水太凉。这诗我作得好不好呀。”

    “小姐!”便是再柔的人也气得说不出话来了。

    “我已是徐夫人了,你怎么还叫我小姐呢?”这话里的调笑意味自那厢流入这房两人的耳里。

    周忠瞥眼看,丘偃竟也面有笑意,这少年平素若玉人一般冷冰,背负着黑暗的过往,从不曾流露过些许快意。那小娘子未见其面,只闻其声,但声音里的快活潇洒,自在光明,却令人不得不歆羡。

    “这个徐夫人,太惊世骇俗了些。”周忠轻声道。

    丘偃却只说:“她外祖父是蜀中程党党首,因庇护徐家被文臣群起攻之,已告老还乡。世家女子,大抵如此。”

    “平生袖手谈忠君,临危一死水太凉。”他喃喃又念了两遍,心中微微一动,笑道,“果真通透,性子却太过了。”这两句诗是嘲讽朝中朋党,看似忠君济民,实则追名逐利,贪生怕死。

    后来丘偃见过她一面,从此知道,什么叫做情不知所起。

    那是上元节的灯火仪式,圣上亲临宣德楼,赐群臣宴,后又观灯作诗,文臣和诗,以诗论赏。处处莺歌燕舞,欢声笑语,丘偃随侍圣上身侧。圣上与文臣相谈甚欢,文臣此刻也不吝言辞,捧得圣上大喜,多饮了几杯,一派祥和之景。

    烟火仪式将启,圣上动身登楼。圣上居高位,群臣环绕。左为众妃,右为诰命夫人,达官内眷。

    街灯,悬灯,天灯,漫天的烟火。

    巨响之后,绚丽的火光在众人面上流转,虚虚实实,斑驳流影,显得每个人都似人非人了。丘偃懒怠看,美轮美奂不过虚幻浮华。

    丘偃不经意一抬头,花火流光流连在她眸中,她的面庞比朝曦明媚。官眷们尽着红衫深袍,金珠银宝,绸缎锦织,珠光宝气。只她颇不合时宜,交领袄、马面裙,士庶之妻一般,袄上桃花盛放,如同坠入花间。

    丘偃正恍惚时,她却向他看过来,嫣然一笑,明眸皓齿,人间风月皆化作尘土。

    他咬着牙,垂下头,心如擂鼓,若不咬紧牙,怕是连这颗心也如流火迫不及待地跳入她眼中。几声巨响在头顶炸裂开来,众人都轻呼。

    平复了心绪,他复又抬头,才发现那女子原是同他身前的人相望。丘偃随侍圣上身后,圣上身侧是近日立下抗倭战功的徐令宜,徐令宜与她遥遥对望,漫天银花仿佛天河两侧。

    原来那人是徐夫人,丘偃冷冷地想。

    倒是第一次见徐大人笑,他要向文臣俯首,又要做圣上手中的利刃。仕途如履薄冰,稍一行差踏错,铡刀便会对徐家再次落下。能于狂澜中立身,实属不易,他确有将相之才,年少时卧薪尝胆的忍耐,博闻强记又治军有方,久经战场的历练,行事光明磊落,便是文臣再不满,也从未抓住他的错处。

    素日却从未见他快活过,面上总是肃穆冷冰。他笑起来,眼角眉梢微微上扬,克制地牵动嘴角,那笑意却不受控地满溢出来,白面如雪,君子豹变。

    人人都谈笑望天,只他两人格格不入。

    没想到徐令宜这样一个活在方圆规矩,万千制衡中的人,情之所向,居然是那样一个洒脱自在,不受束缚的人。

    可惜,他们注定不会有好结局。丘偃冷眼看着,徐夫人身边,徐太夫人面上的不豫明眼人都能看清。

    只是,活在深渊中的人,谁不会向往朝光中露浓的桃花呢?无拘无束无碍,红尘滚滚不曾沾染分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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