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谁是阿时?
仲夏,烈日。
福利院的院子里,几个孩子在嬉笑打闹,林望姝坐在屋檐下的荫凉处,帮林秋云把蒸好的土豆条平铺在案板上,准备一会儿拿到太阳底下晒干。
这菜是她从小吃到大的,放进锅里和白菜五花肉一起炖,福利院里的大多数孩子都爱吃。
林望姝把土豆全都铺好,腰弯得有些酸,直起身来,用手在后面捶了捶,有人忽然在身后叫她:“小姝。”
林望姝转头,是林秋云。
“林妈妈。”
福利院是半私人性质的,林秋云是院长,孩子们都叫她林妈妈。
一些没有姓名的孩子,林秋云就亲自给他们起名,冠上自己的姓氏。
院里林姓的孩子,名字都是这么来的。
林秋云已经年过半百,因为操心,头顶的头发已经几乎全白,只有几根稀少的乌丝。
她看着林望姝,笑着说:“小姝啊,我给你个任务。”
林望姝早就猜到,瞥了眼她的发顶,笑着问她:“让我帮您补一补发根,是不是?”
林秋云哈哈大笑:“要么说小姝就是聪明呢。”她摸了摸头顶的短发,“这头发,长得太快了,白头发都冒出来了,要是不补啊,别人还以为我七老八十了呢!”
“瞎说什么啊,您年轻着呢。”林望姝把刚才摆好的土豆端起来,“您先在这椅子上坐着,我把这土豆晒上,然后回屋拿染发膏。”
“好。”林秋云应着,“在电视机底下那个抽屉里。”
“嗯,我知道,您先坐。”
林望姝找了个阳光绝佳的位置,把土豆晒上,然后快步走进屋里,上抽屉里拿了染发膏,又拿了个大的塑料袋子,用来垫在林秋云的肩膀上,以防染到衣服上。
她走出去,把塑料袋系上,然后蹲下,把着色剂和固色剂一起挤在小碗里,用梳子搅拌均匀。
林秋云每月都要染一次,对于用量和比例,林望姝早已熟能生巧。
搅拌均匀以后,林望姝站在林秋云身后,开始专心致志帮她染发。
林秋云的头发很多很密,林望姝总要反复补很多次色,怕染不透。
屋檐下,一老一少,一个坐着,一个站着,两人都没有说话,只有院子里传来的孩子们奔跑打闹的声音。
既渺远,又清晰。
林望姝用手一层层扒开林秋云的头发,她想,如果没有染发的话,林妈妈的头发确实是几乎全白了。
她用力眨了眨眼,林秋云却突然出声:“小姝,你去上大学,就没有人给我染发了。”
林望姝的手忽地一顿。
她说:“那我就报甸江本市的学校,每个月都回来给你染。”
林秋云忽然转过来,皱眉瞪着她:“没出息,甸江有什么好大学。”
“你成绩那么好,当然要去大城市,溧北大学好,去溧北大学。”
林望姝抿唇笑了笑,她说:“好,都听您的。”
林秋云哈哈一笑:“这还差不多。等你大学毕业,找个好工作,和阿时两个人一起奋斗,买个房子,然后结婚,我就放心了,我就再也不管你了。”
林望姝被她说得有些耳红。
林秋云见她没说话,好似有读心术般,头也不回地问:“害羞了?”
林望姝没否认,抹上最后一点染发膏,“什么结不结婚的,您说的这些我还没想过。”
林秋云笑了一下,没说话。
这傻丫头,她倒是没想过,却不知道阿时那小子早就已经在心里盘算多久了。
“抹完了就回去吧,一会我自己洗。”林秋云站起来,故意赶林望姝,“阿时应该快回了吧,你去厨房打点饭,快回去跟他一起吃饭”
林望姝抬手看了眼手表,果然,已经快十二点了。
她把手里的东西放到一旁的桌子上,摘下手上的一次性手套,去水池边洗了洗手。
然后拿着饭盒,去厨房打了饭。
厨房阿姨今天做的是炒鸡和番茄炒蛋,林望姝打了两份饭,一份少,一份多。
打完饭之后,和林秋云告了别,林望姝回到她和阿时一起住的地方。
去年,林望姝上高三的时候,阿时就在县城里租了个小房子,两人从福利院搬了出来,方便林望姝晚上学习。
林望姝到出租房的时候,已经十二点多了,她开门进屋,阿时还没有回来。
这房间很简单,三十平左右,一室一厅,平时她就睡在里屋的床上,阿时睡在外面的沙发上。
屋子里厨房很小,做饭不算方便,但阿时还是买了个小电锅,偶尔林望姝晚上学习饿了,他就给她煮点宵夜吃。
等到十二点半,林望姝实在等不及了,想着出门找他,刚踏出客厅,一道高挑的人影就走了进来。
少年穿着黑色的短袖t恤,身量极高,肩膀宽直,双腿修长,似乎是来得很急,胸口微微起伏,额间渗出几滴汗珠。
“阿时。”林望姝惊喜地看着他,目光触及他被晒得有些黑的面颊时,突然变得紧张起来,“你打架了?”
他左脸颧骨处,有一道擦伤。
少年浑不在意地摸了摸脸,轻笑了一声:“小事儿,别担心。”
林望姝却依旧皱眉望着他。
少年不自然地笑了下,手扶着她的肩膀,将她带到沙发上坐下。
他蹲在她面前,握着她柔软的手,老老实实解释道:“回来的路上,遇到了那个捡废品的奶奶,有几个小流氓欺负那个奶奶,用脚把奶奶辛辛苦苦攒的水瓶踹飞了,散了一马路。我实在看不过去,就稍微教训了一下。”
“放心,我没受别的伤,就脸上这一块。”
林望姝看着他,不放心地问:“真的?”
少年重重点了点头:“林望姝,我打架很厉害的,怎么会输?你担心担心别人还差不”说着,他顿了一下,语气强势,“不对,你不能担心别人,你只能担心我。”
林望姝没忍住,被他逗笑,下巴轻轻扬了扬,嗔他:“霸道。”
少年得寸进尺:“我就是霸道。我就是看不惯你担心别人,看不惯你把心思分给别人,只想让你看着我。”
林望姝笑得不行:“阿时,你酸不酸?”
“就酸就酸,”少年把脑袋往她的脖颈里蹭,像一条粘人的大狗,“我就要粘着你,一辈子都粘着你。”
他声音闷闷的,“你不准嫌弃我,林望姝,听到没有,你永远都不准嫌弃我,你要和我在一起一辈子。”
林望姝揉着他蓬松的头毛,语气轻柔,“好好好。”
少年不满:“你敷衍我。”
“我哪里敷衍你了。”说完,她偏头,朝他的嘴唇亲了一口,“这样好了吧。”
“不够!”说完就要往她唇上扑。
林望姝把他推开,无奈地笑:“别闹,我还要给你上药呢。”
少年居然真的乖乖坐回去。
拉扯间,他的衣领被扯乱,林望姝忽然看到他肩头的一处红痕。
她伸手去拉他的领口,“你别动,你这肩膀是怎么回事?”
少年动作快于她,快速将领口归正,表情有些心虚,“没什么。”
“林时。”
林望姝的声音变得严肃,开始叫他大名。
少年觑了眼她的目光,支吾解释道:“我换了份工作。”
“什么工作?”
“在工地上,扛钢筋。”少年声音有些低,“这工作比以前的活能多挣一倍的钱,而且不累,真的。”
半晌,他却没听到回声,再抬眼,眼前的女孩眼尾已经有些发红。
“唉呀,你别哭呀。”少年有些慌了,手忙脚乱去摸她的脸,一遍又一遍地强调,“真的,我真的不累。”
“你要上大学了,正是用钱的时候,我得多赚点。我现在还没有那么大能力,不能让你比别人好太多,但也绝对不能比别人差。”
林望姝声音已经带上了哭腔:“阿时,我不想你这么累。我自己也可以赚,我现在也在找兼职,开学之后我还可以勤工俭”
话说到一半,却被少年沉着眉骤然打断。
“望姝,我是你男朋友,如果我连这点事都不能为你做,那你还不如,”他想说,那你还不如把我给踹了,但这话硌牙,喉咙里绕了两圈,却还是说不出来。
于是他改口道:“那我还不如死了算了!”
林望姝闻言,伸手去拧他的脸,远山似的眉微微蹙起,佯装嗔怒道:“呸呸呸,净会瞎说。”
她拧得一点都不重,少年痞气的脸微微变形,竟也有些可爱。
他就这么看着林望姝,一字一句道:“望姝,我会有钱的,等我有钱了,我给你买很多很多好看的衣服,让你永远漂漂亮亮的。”
他牵起她的手,用少年人最诚挚的眼睛对她说:“放心,你跟我在一起,我肯定不让你吃一丁点儿苦,真的,我发誓。”
林望姝看着他的脸,眼睛湿湿的,竭力忍着,生怕一眨眼就落下泪来。
下一秒,少年高大的身躯倏地变成一团虚影,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模糊起来。
“经理,经理?”有人在摇她的肩膀。
林望姝骤然惊醒,入目,是休息室里的花白吊顶。
她下意识伸手抹了抹脸,幸好,是干的,只有眼角有些湿润。
转过头,是小莓年轻的脸,她表情担忧地问:“经理,您怎么了?”
林望姝坐起身来,摇了摇头,“没什么,做了个梦。”
“噩梦吗?”小莓问,“您刚才好像有些魇住了。”
林望姝一怔。
“不,是好梦。”她说。
很好很好的梦。
小莓意外地“哦”了一声,继续说:“经理,上次说的那个万洋实业的于总到了,正在茶室里等您呢。”
林望姝点点头,“好的,我收拾一下,马上过去。”
“嗯,好,那我先出去忙了。”
“去吧。”
小莓转过身,一边拧着眉思索一边走出了房间。
她家经理刚才嘴里喃喃的,似乎是一个人的名字,叫什么“阿时”。
可谁是阿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