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老妖怪，真仙人
辽州自古便是贫寒险峻的角落，富人经商常在江南鱼米之地，而显有来往东北山野林间，冬日大雪掩天，鸟兽绝迹，没了猎物做口粮的贫户人家十有八九都熬不到春归的二月，死绝死尽成了常态，大雪一盖，便算入了土。
若说辽北如此，辽东大抵也好不到哪去，旧时朝廷与大河一战，打的兵卒将士丢盔卸甲，无力反抗，辽州自此便成了岛上贼寇侵占之地，十数年间被竭泽而渔一般夺掠干净，若非后头有李阎王揭竿而起，在山海一役以半数李家军猛攻大河辽西指挥部，割下陆军司令藤原正雄的头颅，天晓得今日的辽州会有哪般景象。
飞机抵达辽阳机场，一名身穿黑色燕尾服的中年男人便来迎接，李轩辕坐入一辆辽jx打头的吉普车，来到一个叫做“飞鹰领”的旅游景点，山势陡峭崎岖，游客多是些喜好摄影的年轻男性，李轩辕本以为那位世外高人就在“飞鹰领”附近的某处地方隐居做学问，没想到驾驶吉普车的中年男人只是下车买水解渴，接着驱车转到一座雄浑大山中，颠簸行驶了将近三个钟头，才将李轩辕送入一座与市区近乎隔绝的深山古寨里。
“到了？”
李轩辕肠胃被颠簸的翻江倒海，有气无力，看见吉普车司机将车停在村口，忍不住用眼瞥了瞥这男人，没有高超的车技，恐怕还真到不了这山脚旮旯。
村口竖着一座牌坊，以大理石砌筑，上头有三字行书“桃源村”，虽叫桃源，其实落魄的很，大多是老旧的泥胚房，房顶有青苔瓦片，四处堆满茅草，土地不是水泥铺就的公路，甚至连沙石都算不上，只是泥土堆积而成，坑坑洼洼，一旦遇见大雨天，必定要沾上一身泥淖。
李轩辕有点儿难以置信，不都说神仙都喜好隐居于洞天福地之所，这“桃源村”名字是极有仙家风范，可里里外外的破落景象哪里当的起“洞天福地”四字？
青山傍水，龙光激射牛斗？
物华天宝，落霞孤鹜齐飞？
没有，通通没有，李轩辕连个稍显清逸气质的人儿都没瞧见一个，打铁的打铁，酿酒的酿酒，都是一群泥巴地里的粗鄙老汉，大约是经常在烈日下曝晒劳作，皮肤都呈现一种黢黑色调。
李轩辕望向开吉普车的男人，这厮该不会又要整啥幺蛾子吧？
男人只是歉意的笑笑，轻轻点头，意思已经很明朗。
一群七八岁大的稚童约莫极少看见汽车进村，纷纷跑来围观，身上是缝补过的破旧棉衣，李轩辕莞尔一笑，没来由想起过去三年与胭脂在国外飘荡的日子。
那会儿李老头派人将他接去亚伯拉，二话不说就将人丢下，一分钱也没给他留下，一路颠沛，都是靠胭脂这丫头去讨要食物，衣服鞋子破损了也都是由她用针线缝缝补补，这丫头对自己是真的好，李轩辕还记得有一次他们走到了一座小镇，大概是遭遇了战火袭击，整个村落都没了活人，口粮就逢想了，李轩辕实实在在饿了一整天，到了傍晚实在遭不住，就跑去挖些杂草野菜果腹，兴许是吃了有毒的野蘑菇，李轩辕拉了整晚的肚子，直至虚脱才睡下。
到后来，实在没法子，是胭脂一人去了住扎在十几里地外的土匪窝，从那抢了一大批屯粮，那些土匪是正儿八经的雇佣兵，手脚功夫如何且不去说，营地里机关枪械就不少，那丫头回来时分明伤着了腿，一瘸一拐，却如何也没在李轩辕面前暴露，拖着受伤的身子还要给少爷烹煮食物，天底下哪里还能找到第二个这样的傻丫头？
回过神来的李轩辕走上前，摸了摸那些孩子的瘦小脑袋，轻笑道：“喜欢？那以后我送你们一辆。”
年纪不大的孩童们显然不懂得这句话的价值，听说有人要送东西给他们，还是极少出现在村中的大汽车，个个都笑的合不拢嘴，围着李轩辕不停转圈，也不管他究竟是何人。
“你这小子心性倒是要的，就是底子差了些，打磨个十来年不是没机会登堂入室。”
一道浑厚嗓音在后方响起，李轩辕眺望一眼来人，是个粗糙的黢黑汉子，体格方面没的说，健壮的跟头野熊似的，上身穿有一件单薄棉衣，下身是一条麻布长裤，李轩辕瞥了瞥他手上的铁锤，斤两貌似很足啊。
一身燕尾服的中年男人走上前，朝打铁的汉子微微一鞠，大跌眼镜的李轩辕内心顿时波涛汹涌。
高人？
梁老道和魏端阳心向往之的高人是个打铁的？
这他娘的也忒不像了。
李轩辕觉得自己一定还没睡醒，八成这会车还在山路上瞎转悠。
拿着铁锤的老汉瞅了瞅李轩辕神色异样的脸庞，一巴掌拍在他肩膀上，差点没将这位江东顶天膏梁一屁股拍在地上，哈哈笑道：“小子，你拜错菩萨了，想找李青莲你得去村子后头那栋茅草屋，若是想要他出门迎客？嘿嘿，甭想了，我认识他三十年，就没见他来过村口。”
李轩辕深呼吸，体内气机终于恢复平静，他如何都想不到，这么一个打铁的东北糙汉子竟然有千斤坠的本事，那他手上拿的那柄铁锤该有多重？百斤？什么样的铁器能经由他这么一次次的敲打，另外，他刚刚提到的李青莲难不成就是自己这次要见的神仙高人？
黢黑的北方汉子瞪了李轩辕一眼，微怒道：“愣着干啥，还不去村子后头？当真以为李青莲那么容易见到？原本想着什么样的娃娃能让那老顽童花上十年时间打磨锻炼，现在看来也就那个死样，那件东西要是真到了你小子手上当真是枉费了我这些年的心思。”
李轩辕没法理解这汉子云遮雾绕的糙话，只能大致猜测那名叫做李青莲的老人不同寻常，于是不打算与这汉子计较什么，和那开吉普车的中年男人告别一声，径直迈过刻有“桃源村”三字的大理石牌坊，走向村后头，不料那汉子似乎有“他心通”的道门玄奥本领，朝着快步离去的身影喊道：“咋的？还想着和老子动手？行啊，给你小子一年时间，看看李白衣能把你这么块破铜烂铁给锤炼成啥稀罕的金银宝器。”
汉子刚想走回铁匠铺，无意间望见李轩辕朝他露出一张冷漠笑脸，这个年轻时光是报上名字就足够吓倒一大片东北响马的汉子冷不丁打了一个寒颤，像是被人死死掐住脖子，等那个身影走远，他才回过神，仰天大笑道：“这小子竟然身具紫薇王气，难怪李白衣要替他铸剑，没想到我观人五十余载，今天差点被鹰啄了眼。”
坐到火炉旁，他悄然叹息一声，摇头道：“当年的白马银枪真的老喽！”
来到桃源村后的茅屋，李轩辕绷紧心弦，轻轻敲了敲那扇木质房门，没有回应，他再敲，仍然没有动静，他心里有点儿泄气，由然生出一股憋屈感。
去他娘的，堂堂江东“太子爷”何时变得这么胆小怕事？不就是个破茅屋吗？进去了又如何？里头的老家伙还真能一脚把自己踹死？
他不信李阎王将他丢到此地后就撒手，不管不顾，什么样的老神仙不得吃喝拉撒，李家掌控半个神州黑道，哪个深山老林的高人见了他不得客客气气？
想通这些，李轩辕便不再顾忌，推开房门，大跨步走入茅屋，四处张望，没瞧见任何一人，微微松了口气，发现左侧书柜放置着好些古朴书籍，他走近后随意挑出一本，是道门正一派较为艰深的古籍《还本道源》，最后一本天师手抄本根据传闻应该被锁在信州的龙虎宝象阁最高处，连后代天师都没有资格翻阅。
李轩辕暗自诧异，这本古籍所写内容与他从前所知竟然大有不同，且处处都有批注释义，显然这座屋子的主人对道教典籍拥有很深见解。
他将《还本道源》放回原处，抬起眼，依次眺望过去，佛门禅宗的《摩诃般若》，藏传密宗的《牟尼如来经》，古武《裴十三行剑心得》，兵书《八阵图》，三教九流十派可称的上应有尽有。
他不担心陈列在书柜的这些书本读物只是那位“高人”从市区买来充当门面的假货，一来李阎王不可能如此草率，找一名内里中空的绣花枕头给自己当老师，二来这人若真没点本事怎能在书页中留下诸多见解批注，要知道，古往今来行家无数，只有真正的宗师大家才有能力替前辈先贤批注揪错，没点本事的破烂枕头早就被人骂的狗血淋头，后唐书生柳青涯不就是个活生生的负面例子？
李轩辕意在古籍中，浑然忘我，忽略了这座茅屋主人姓甚名谁，丝毫没有感应到一阵踢踏脚步声临近。
身穿白衣布鞋，腰间别有一只银质酒壶的李青莲缓缓走到李轩辕身旁，没有隐藏任何气息，敲了敲书柜，李轩辕回过神，看见这名年轻人后一脸茫然神色。
白衣白发白布鞋，这是哪个古装剧组过来取景了不成？
也不像啊！
李青莲指了指让李轩辕入迷的那本古书，淡淡道：“这本《大成捷要》是道门伍柳派开山祖师宋豫章思想精华所在，你这般年纪，多半瞧不出几分奥妙。”
缓过神来的李轩辕嘴角轻轻扬起，笑道：“我瞧不出不代表没人能瞧出，我们李家那座宅子里曾经住着一位出自葛仙村的老道士，他手上就有一本《大成捷要》，我闲暇时分听他讲解过其中精要，不敢说能够全盘接纳，倒也有过几分心得，只是他那本与你这本大有不同，短时间内我确实无法理解其中真意。”
一个“你”字，便知来人身份。
李青莲轻轻挥动衣袖，抚去了书柜尘埃，轻声道：“你确实不笨。”
李轩辕气的胸闷，他这样一个过目不忘，能在一年时间攻读完圣三一文理所有学科的怪物在这家伙眼里顶多就是不笨？
桃源村一个打铁的老人都能通过李轩辕的神态知道他所思所想，那么换成极有可能是位“真神仙”的李青莲便没理由屈居人后，平静笑道：“我如果说比你更聪明，更有天赋的后辈小子我见过不下一双手，你信还是不信？”
李轩辕早已从来人的神态举止猜出了对方大概身份，但仍旧被他所说震撼的无以复加，虽说道门所言“他心通”不过是些察言观色的小伎俩，但能如此精准猜中一人内心所思所想并不简单，再者比自己更为聪明更有天赋者世界上的确存在，但要说这人见过不下数百，委实是太过夸张和震撼，如果眼前这位不是梁老道和魏端阳同时敬畏的高人，李轩辕早早便动手赶人了，哪有这般吹牛不打草稿的高人？
他微躬着身子，低头道：“小子不敢不信。”
白衣白发的李青莲微微勾起嘴角，沉声笑道：“不敢不信？而不是相信？你这小子果真有趣，没枉费我替你取名‘轩辕’二字。”
仿佛听到某座红楼大院传出了闺房秘辛一般，李轩辕当即怔在原地，愣神道：“我的名字是你取的？”
极有旧时读书人风采的李青莲不动声色，平静道：“便是你父亲的‘浮生’二字，也是我所取，那孩子许久没来我这，如何了？”
李轩辕吞了口唾沫，按照这位高人的样貌推测，至多与凤鲤姑姑一般年纪，绝对没可能超过四十，而他父亲李浮生显然要大过这两人不少，李青莲这般年纪又如何能替他父亲取名？
老妖怪？真仙人？
李轩辕想不通，索性就不去纠结这类玄之又玄的问题，低下头，轻声呢喃道：“他啊，早死了。”
原本以为这老妖怪情绪会有所波动，却不料他仍旧是一派淡漠神色，轻轻点了点头，将李轩辕领到一方紫竹书桌处，随手丢给他一堆草稿，淡淡笑道：“一寸光阴一寸金，从现在起，我要把你打磨成一块上好的玉器。”
李轩辕面容沉静如水，轻轻抬眼，瞥了瞥那堆摆在自己身前的草稿随笔，首页只有三个行云流水的草字。
天姥吟。
柳州三百里东，有山，名“天姥”，曾言为仙人谪居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