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死亦为鬼雄
饱食之后，舞台上早已是一番争奇斗艳的旖旎景象，身着晚礼服的男女挽着腰肢，踩着细跟舞鞋，在一首首交际乐曲中绽放出诱人光彩，百花之中，唯独司马舞雩与李轩辕这对壁人一枝独秀。
身为司马家如今大权在握的顶梁柱，司马卓然却不在大厅，孤身坐于书房，抽着一支廉价的手工烟卷，轻轻吐出浊气，神态淡然而忘我，很难想象这个能以一己之力抗衡江东数条地头蛇的司马家掌权者会有如此倦怠姿态。
他缓缓睁眼，平淡道：“燕京黄龙岗上独有的乌蓬烟草，我还以为一辈子都不会有机会再尝到这种滋味，那帮家伙临老倒是大方了不少，连共和勋章都舍得颁给你，我没记错的话，这玩意只在三十年前开国大典时才颁发过，而且只给了那几位军队的最高将领。”
坐在他对面的黑衣男人胸前佩戴一枚金色五角勋章，嘴上同样抽着乌蓬旱烟，面无表情道：“这次算破例，我如今军衔仅是二级上将，原本没有资格佩戴共和勋章，燕赵两位老元帅替我争来的，不好拒绝。”
司马卓然打趣道：“赵寄声和燕邢道都能把你当做半个儿子来培养，你那位曹家岳父倒是一点没变，还是那副死拗性子，真是人比人，气死人，怀空，你难道对他们曹家就没半点怨念？”
能让燕京曹家老爷子记恨在心，并且有能力佩戴一枚共和勋章，偌大神州也就他“白狼”顾怀空一人了。
他轻轻吐出烟雾，淡淡道：“说没有，那是假的，其实去到点将台没多久，曹老爷子就派人上门挑衅过，不过人没到军区被赵寄声老元帅出面给挡回去了，也不怪他，当初曹家要与皇甫家联姻，是我抢了灵素，才导致他曹家如今一蹶不振的局面，这些年倒也还好，曹家几个后辈跟我私交不错，算是缓和不少。”
司马卓然嘲讽道：“能不好？赵燕两家如今在军政界人才凋零，这两位是实打实的在把你当接班人培养，再加上李家的掣肘，明眼人都瞧得出你将来是要高出皇甫家一头的，曹家现在还不想着法子拉拢你，难道还等着你回头踩他们一脚？曹人凤拉不下脸面，他那帮后代子孙未必就没这个心眼，你带兵打仗是把好手，人情世故这方面差浮生太多。”
绰号“白狼”的顾怀空掐灭那支黄龙岗旱烟，苦笑摇头道：“浮生是天赋使然，随了李老爷子，我学不了，也没那个心思，咱们也不聊这个，说说那孩子什么态度。”
司马卓然缓缓吐气，眉目间浮现一抹笑意，意味深长道：“他戴上了那枚勋章。”
顾怀空疑问道：“那便是成了？”
司马卓然摇摇头道：“这孩子的心思我琢磨不透，估计也就信了七八分左右，疑虑是有的，浮生最后那临摹一笔用的好便是百尺竿头更进一步，用不好只能适得其反，我猜他应该推敲出了一些答案，不过不碍事，这些都在李老爷子的算计里，慕容家这步棋算是兵行险着，倒帮这孩子坚定了心性，接下来只要他去辽东，便是万事抵定，‘解铃人’非他莫属。”
顾怀空点点头，欲言又止，司马卓然瞧了瞧他的眼眸，猜中了几分心思，抬头问道：“担心你的儿子和媳妇？”
顾怀空扯了扯嘴角，没说什么。
司马卓然扶额，不知道这个闷葫芦当初怎么能把名动京城的曹家大小姐拐骗到手，他龇牙道：“都好的很，玄武是你亲手调教出来的小野狼，他有多少斤两你一清二楚，何况后面还跟着袁洪亭这位黑道龙头，一个小小的湘西古城，半年就够了，到时候整个江东都是他的，至于你媳妇，自然也不用担心什么，手术顺利，现在在调理身体，估摸着轩辕去燕京，你就能见到她。”
顾怀空犹豫了一会，掏出一本陈旧书籍，放在司马卓然面前，轻声道：“找个机会，让袁三哥交给玄武。”
不等司马卓然回应，顾怀空便径直消失在长廊，司马卓然望着那本名为《南派拳法心得》的泛黄书籍，将它收好，抬头望着窗外，感慨道：“可怜天下父母心哟。”
李轩辕回到山海庄园便接到陶管家的噩耗，说是李阎王离开燕京后被人伏击，赵黄山挨了一梭枪子，送医晚了，已经去了，李老头腿部擦伤，不严重，李宝相与吕嵩阳调动了骊山机场的直升机第一时间赶去了燕京。
事儿闹得似乎挺大，但风声都被燕京团体打压了下去，只有少数人知道内幕，说是与“天子台”有关，具体如何，李轩辕不得而知，他只能确定，在这个庞大体系中，自己仅能窥见冰山一角，所以也就不去刻意揣摩这事背后的算计，站在后院阁楼，他眺望一眼窗外高山，想着那片坟地上又要多出一块墓碑。
赵黄山比起李宝相这批人始终不算显眼，没当过杀伐一方的大官，说不上灵光的简单头脑也不足以让他立身商界，除了一身不堪大用的横练功夫，似乎派不上大用场，甚至一些极为厌恶李家的死对头，私下还把他叫做“看门狗”，可在李家，没人会不把他当做功勋显赫的老将看待，这样一个年过半百的人再回到江东，不是走着，而是被人抬回来，埋进冰冷的地下，李轩辕纨绔不假，可没冷酷到一个相当于半个师傅的老人死了还没半点感触的地步，让胭脂准备好笔墨，亲手在宣纸上写下一对挽联。
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
他走到院中那颗桃花树底下，挖出了那坛埋藏十年的老黄酒，走到湖畔凉亭，一半洒向地面，一半入腹，喝到最后倒靠在凉亭石柱上，就那么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胭脂踮着脚尖，轻轻走来，手上拿着一条轻薄被褥给他盖上，安静待在一旁，守了整晚。
李轩辕清晨醒来，看见眼眸通红的胭脂，敲了敲眉心，笑骂道：“死心眼，就算我打定主意不回院里，你就不能找件厚实的衣服穿上？你要是着凉了，病了，难道要我反过来照顾你？”
胭脂低下头，沉默不语。
李轩辕摸了摸她那双苍白的手，冰凉入骨，叹息一声后，将身上被毯裹在这丫头身上，语重心长道：“记住了，以后要对自己好点，你要是真病了，少爷可得心疼死。”
他轻轻用手抬起胭脂的下颌，打量一番后，嬉笑道：“还是我家胭脂最耐看。”
从未浓妆艳抹的红衣女子在笑，笑的清水出芙蓉。
李宝相与吕嵩阳顺利将李白雄接回江东，直升机停靠在距离山海庄园最近的骊山机场，陶管家带领百来号人手齐齐出门迎接，独独不见李阎王的孙子李轩辕。
魏端阳走到湖畔凉亭，李纨绔仍旧在练习拳脚，他靠近后，轻声问道：“不去机场看看？”
李轩辕收敛气机，摇摇头，面无表情道：“用不着，有李宝相和吕嵩阳护着，江东还有谁敢做虎口拔牙的事，想找死的，早几年就被老头宰了精光。”
魏端阳抚须道：“原以为你能替赵黄山扶灵。”
李轩辕冷声道：“人都死了，做那些还有什么用？即便以后我能占据琅琊榜首，也不会有机会破他那一身横练功夫。”
魏端阳不再言语，转身离开凉亭，李轩辕望着湖泊，淡声道：“出殡那天，我来替他抬棺。”
原本已经离开凉亭的魏端阳身体微微凝滞，回神眺望那道身影，眼眸朦胧。
李轩辕见到老头的时候差不多已经天黑，李宝相和吕嵩阳没有随行，约莫将人安全送回庄园便离开了，阎王还是那个阎王，只是看去好像苍老了很多，李轩辕看见老人花白的鬓角又生出了几缕白发，脸上的精神气也消磨不少，没有以往老态龙钟的模样。
两人走到庭院那棵桃花树下，一路沉默的李轩辕没有坚持住，扯了扯嘴角，问道：“怎么回事？以往去燕京不都威风八面？‘天子台’势大不假，可离我们李家还相差了十万八千里，你一个从死人堆里爬出的老家伙还能对付不了那些狗犊子？”
老人拄着一支拐杖，抬头看那满树桃花，轻咳道：“夜路走多了总会碰着一两只小鬼，我料准了他们会动手，只不过没想到他们有能力在机场附近搞突袭。”
李轩辕白了老人一眼，问道：“一个’天子台’没这本事，还有谁？诸葛还是皇甫？”
老人摇摇头，轻声道：“都有可能，年轻时得罪了不少老家伙，燕京想要我这颗脑袋的何止一两个，只不过都是些有贼心没贼胆的小角色罢了。”
李轩辕鄙夷道：“曹家和纳兰家也算小角色？”
李白雄不再卖弄关子，笑道：“既然你都猜到了，爷爷也不瞒你，顾玄武的确是我替你挑选的左膀右臂，以后还会有其他用处，他母亲叫曹灵素，是燕京正儿八经的官僚子弟，曹人凤那老儿原先最疼他这个宝贝女儿，现在嘛，估计得恨死她了，曹家的没落一半症结都在这件事上，我懒得讲这些儿女情长，你若想了解，今后去趟燕京自然会一清二楚。”
李轩辕撇撇嘴，瞪了老人一眼，李白雄视而不见，李轩辕只好打消继续探听的念头。
老人大概是走的久了，有些疲乏，随便找了个角落便坐下，也不觉得地面如何肮脏，语气幽幽道：“有些事，本该十年前就做的，但你母亲要我顾全大局，这才让那帮畜生多活了好些年，轩辕，你长大了，也聪明了，爷爷前思后想，觉着是时候告诉你咱们李家的真相，爷爷年轻时当兵打鬼子的事你大多听过，就不与你说这些老生常谈的了，免得你嫌爷爷聒噪，就说你父母为何会被暗杀，为何这些年我按兵不动，不去找凶手报仇，而是躲在金陵城当个缩头乌龟，怡养天年，这些事我现在可以一五一十都告诉你。”
李轩辕坐在老人身旁，身后是那株桃花树。
“当年山海战役结束，我们李家军死伤惨重，没办法与皇甫，沐家，这些底蕴深厚的老家伙在军政上争权，不过建国后，这些旧朝士族也被打压的抬不起头，恰巧‘神州同盟会’找到我，提议我带领李家军去镇守南方，后头南境战争打响，我们的经济实力一落千丈，不得已，我带领仅剩的李家军退到幕后，开始在江东地区搞经济，借助‘神州同盟’的帮衬，加上端阳，敬之，几个人谋划，确实做出了不俗的成绩，不仅带动了整个南方地区的经济，还替咱们老李家攒下了一份偌大的家业，这份功绩，整座神州屈指可数，然而高处不胜寒，一人坐大便有无数宵小，一国坐大抵不住涛涛洪流，十年前，‘神州同盟’截获一份加密电报，西方六国加上早已解体的大河准备联手打击西南边境，虽说这桩阴谋被‘神州同盟’挫败，但我们付出了不小代价，不少年轻将领死亡，燕京赵家，青州沈家，安阳陈家，大大小小死亡了不下上百名，其中就包括你父母，我当时没有率领李家军冲去岛上无非是在忍，忍一个可以一劳永逸的时机，现在燕京那边好几个家族都想借势，好再来个鲤鱼跃龙门，甚至不惜暴露身份也要在机场埋伏我，让李家一蹶不振，可他们把李阎王想的太简单了，我既然活着回到江东，便是他们棋差一着，这一步我要让他们无法翻身。”
李轩辕听的明明白白，答案与自身猜想不差多少，也就懒得再问什么，他不觉得老头会真的把那些机密全部竹筒倒豆子一般都告诉他，那个“神州同盟”具体怎样，老头更是有意回避，想来手眼通天是真的，起码不是如今的他可以去触碰。
他向老头问了个不大沾边的问题：“什么时候去辽东？”
李阎王轻声道：“还得等几天，那位高人不发话，我也不好硬着头皮把你塞给他。”
李轩辕一头雾水道：“连你的面子也不顶事？”
李阎王叹气道：“他老人家就是放个屁，我都得捏着鼻子去闻。”
李轩辕脸上阴晴不定，纳闷道：“那高人真就这般厉害？看你们一个个都快把他当仙人给供起来，我就不信他如此神仙气魄，这一趟去辽东非得先踹他几脚解解气。”
天际轰隆隆，忽有雷鸣炸响，似蛟龙怒吼。
李轩辕和李白雄同时望向天空，对视一眼，面容沉静，不敢多说一个字。
娘嘞，这连面都没见过的高人难不成真是神仙下凡来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