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闷葫芦,白眼狼
侠携武以犯禁,儒持文以乱法,说的是古代书生和武人都以自身所擅长的本事为一己之私去扰乱国家法纪纲领,前者有朝廷禁武之风,后者则有千古一帝焚书坑儒等举动,而到了现下社会“侠”“儒”二字更是名存实亡,所谓“武术”也更多是些强身健体的动作把式,极少有人能做到摘一叶而伤花折柳,四两劲可掌拨千斤的武术境地,但顾玄武显然是这类“极少”中的例外。
他八岁开始习武,一年内便学得四平马,丁字马,铁桥马在内的六种外家拳走桩路数精要,十二岁修习南派五大拳种中的洪拳与蔡李佛,不过三年便将两套拳术融会贯通,要知道,单单洪拳一门便有多达七十六种套路,拳术组合变化甚至超过千种,远远不是影视作品拍摄的那般简单粗暴。
遥想他第一次站在擂台,那个号称“尽得六合拳精髓”的中年拳师仅仅撑了三回合便自行认输离去,若不是碍于地下拳场的隐蔽规则,恐怕“顾玄武”这三字名声早已传到某些求才若渴的枭雄巨擘耳朵里。
试想一下,一个不到二十岁的青年连续三回合打败一名武术“宗师”,最后迫使对方弃权认输,这是何等的霸气,哪个混黑道的地头蛇不想身边有这样一号能够任自己差遣的狗腿?
不鸣则已,一鸣当平地起惊雷,这又是多少习武人士梦寐以求的境界?
神州大陆号称人口年增千万,当之无愧的人口大国,可这般精通多门拳术变化且年龄尚且不足而立的年轻人甚至不到百余人,而这个顾玄武毫无疑问会成为神州武术界将要冉冉升起的一颗新星,仅管这条路漫长而曲折。
一个穿着黑色长袍的中年汉子走到顾玄武身旁,神色倨傲而冷漠,脸上藏着几分不易察觉的讥讽笑意,面对泰山般壮实的年轻人,平淡道:“小子,秦五爷要见你。”
这种人,不是自认为有能力打倒顾玄武便是背后坐着一尊手眼通天的大菩萨,而这个中年汉子显然属于后者,因为他体型矮小,骨骼也算不得结实,手脚功夫定然是不行的。
顾玄武没有吭声,只是平静地跟在中年汉子身后,如同一条可怜兮兮的家养鹰犬,连头都懒得抬起。
见到那个东门道上颇有势力的老人,顾玄武才微微挺起躬下的身子,抬起脸庞,轻声道:“您找我?”
这个在金陵城地下黑道占有一席之地多达将近二十个年头的中年男人拄着一根楠木拐杖,戴着一副黑框眼镜,皮笑肉不笑,挪了挪位置,示意顾玄武坐下。
十六岁便为了生计走上擂台打黑拳的青年犹豫了一会,缓缓坐下,与那位东门道上的“秦五爷”中间隔了一道不深不浅的缝隙。
中年男人拍了拍顾玄武的肩膀,刻意摘下眼镜,语重心长问道:“把你带到地下打黑拳,恨不恨我?”
顾玄武摇摇头道:“只要能赚钱,能给母亲凑够医药费,我不恨任何人。”
顾玄武忽然眯着眼,握住了拳头,脸庞露出狰狞神色,愤恨道:“除了那头白眼狼。”
明显感觉到顾玄武暴露出一丝杀意的秦广陵微微一怔,很快恢复神色,轻轻敲打着他的额头,慈眉善目道:“早跟你说过,忘了这档子破事,你这孩子就是不听,别说你父亲欠下的那笔钱早已经还清,就是再欠个百八十万又能怎么样?我还真能把他杀了,让你一个孩子来背这锅?”
顾玄武倔强道:“我忘不掉。”
养气功夫不俗的秦广陵顿时破功,用拐杖猛地敲了敲地面,愤愤道:“忘不掉?忘不掉你又能怎样?顾怀空已经失踪七年,我找了他七年,大半个神州都翻遍了,不是照样一点消息也没有,怎么,你还能长本事找他找到国外去?”
顾玄武低头沉默,只是紧紧握着拳头,像是一匹隐忍不发的深山孤狼。
秦广陵深吸一口气,恢复神色,平静道:“行了,把你叫来不是为了你父亲的破事,说到底还是为了今晚这场拳赛。”
顾玄武哑然道:“我看了刚刚那场比赛,王蒙的八极拳确实刚猛,不过我有信心能赢。”
秦广陵轻声叹息,低声道:“我从来不怀疑你的拳头能不能打赢对手,对我来说,这根本不是问题,我把你找来,是因为有人泄露了你在其他地方打拳的表现,几个和我作对了半辈子的死老头在你身上下了差不多六千万的赌注,你如果赢了,我辛苦攒下的家业就要倒塌大半。”
顾玄武皱眉问道:“这间赌场,您也有股份?”
秦广陵抬头道:“旧场子倒了,总得找个新场子不是?”
顾玄武没有出声。
秦广陵继续道:“不过是一场拳赛,输就输了,掉不了多少肉,你别跟我提骨气,理想,这些可不能当饭吃,你想想那些到手的真金白银,再想想你躺在医院的母亲,一天三份工,不就是为了钱?我也不逼你,自己好好想想,我要是真塌了,谁还能带你挣钱?除了打拳你还会些什么?靠那两份零工能挣够你母亲的医药费?”
顾玄武低着头,仍旧不出声。
秦广陵低声骂了一句闷葫芦,抬手看了一眼腕表。
一阵沉默后,顾玄武低着头,轻声嗯了一句,缓缓离开,转身走入漆黑巷道。
在东门道上风生水起十多个年头的秦五爷瞥了瞥那道身影,使劲跺了跺脚,气愤道:“又不是让你这闷葫芦去送死,一个劲给我摆脸色算什么?顾怀空那头白狼当年有本事拐人曹家的大小姐,怎么就生出你这么个三棒子打不出一个屁的臭小子?”
一旁,那个穿着黑色长袍的中年汉子轻轻咳嗽了几声,秦广陵白了他一眼,尖声道:“去,派人盯着那几个老不死的东西,要是他们敢玩阴的,直接沉塘。”
中年汉子轻轻点头,快步离开。
擂台上,裁判已经走了上去,穿着短裙丝袜的金发女郎高举一块牌子从台下缓缓走过,香风阵阵。
随着一阵铃声响彻周遭,王蒙与顾玄武的交手正式展开,大约是知晓对手的底子不俗,精于八极拳的王蒙开场便用上了“劈山卦”的路数,刚猛的掌风直劈顾玄武的胸膛,带着赫赫余威。
这一招虽不似“探马掌”那般迅猛,也不如“铁山靠”来的凶狠霸道,但劲道却不低,若是被修为深厚的八极拳宗师打中,肋骨必然要断上几根。
兴许是知道这招的狠辣,顾玄武脚步腾挪,向后大跨步倒退,双手轻轻挪移,卸去了“劈山卦”的八分劲道,剩余两分便是开拳硬接,整套动作行云流水。
坐在vip席位观看比赛的李轩辕讶异道:“形意拳的梅花走桩和陈氏太极的敝身锤?有点意思。”
身穿一袭红裙的胭脂笑道:“还不止呢,少爷。”
李轩辕眺望擂台,睁大眼睛,王蒙已经使出了金刚八势中的“五岳朝天”和“六合伏虎”,顾玄武并非没有任何见识的武道新手,对八极拳的名头如雷贯耳,虽然没有练习过这套拳法,但应对间仍然绰绰有余,闲庭信步般移动身躯,左右脚同时开弓搭马,双手错开,黏住王蒙手臂,接梁搭桥,左腿往前发力,一拳将人震退数步。
擂台下,一片欢呼声响起,一沓沓的百元大钞在空中凌乱飘飞。
李轩辕啧啧赞叹道:“是咏春的追马粘打和寸劲,有趣。”
胭脂疑惑道:“少爷,那顾玄武的拳头打的好是好,不过‘黑拳’不是讲究个你死我活吗?怎么这人跟块木头一样不接着打呢?他如果在粘打后接着使出小念头会比现在有趣很多,赢面也大很多。”
李轩辕有些诧异,挑眉问道:“你也懂咏春?”
胭脂轻轻一笑,淡然解释道:“凤鲤姑姑教过几手,勉强上的了台面。”
提到李凤鲤这位李家明面上的掌舵人,李轩辕会心一笑,不再追问,望着擂台上没有乘胜追击的顾玄武,冷笑道:“八成是有人在背后使绊子,不想让他赢下这场擂台赛。”
胭脂仰起头,眨着眼睛,看着自家少爷的英挺眉宇,不解道:“谁呀?”
李轩辕环顾一圈,轻声笑道:“还能是谁,某只输不起的老王八呗。”
胭脂心有灵犀,没有继续发问,眼眸望向擂台,有些意态阑珊,在她眼里,这些所谓的“高手”“宗师”不过是一群班门弄斧的小孩罢了。
真人不露相,露相非真人啊!
擂台此刻已经呈现胶着状,王蒙的“金刚八势”挨个使出,却犹如泥牛入海不见任何效果,这使得他心绪烦躁不安,诸如八极拳这类刚猛的外家拳本就讲究个遇山开山,遇江破江,你强我更横,你横我更狠,如今碰上了个四两拨千斤,一力降十会的对手,力再大,劲再狠,又有何用?好比千钧力道一发打在棉花上,不是泄气便是漏气。
似乎想要做最后一博,王蒙单膝跨出,深呼吸,浑如一座不动金刚明王雕像,这是八极拳的杀手锏“铁山靠”起手式,顾玄武屏息静气,眺望了一眼左侧方的中年男人,神色冰冷。
“你别跟我提骨气,理想,这些可不能当饭吃。”
声声言犹在耳。
顾玄武不笨,自然知道如何取舍。
事实上,他根本不在乎在擂台上打一次“假拳”,尊严啊,气节啊,这些都是可有可无的东西,对于一个十六岁就要打三份工维持生活的孩子,这些远比不上金钱意义重大,否则他就不会为了一份收入微薄的酒吧工作硬生生站着让一群公子哥用酒瓶砸在脑袋上,他此前之所以沉默不过是为了确认自己在那个男人眼里究竟是一件随时可以抛弃的破烂瓷器还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顾玄武退向擂台边缘,深呼吸,气沉丹田,如此一来,即便王蒙能使出十分劲道的“铁山靠”,他只需要借助栏杆的卸力,顶多会在腹部留下一些不痛不痒的淤青,而不至于重伤,修养几天便能再度上台打擂,至于观众的反应,他相信那个胸有城府的男人一定能够处理的滴水不漏。
“铁山靠”蓄势待发,台下呼声赫赫,所有人都在等待胜负揭晓的一刻。
胭脂叹了口气,无精打采道:“可惜了少爷的一百万,都是钱呢。”
李轩辕捏了捏她的精致脸颊,云淡风轻道:“你错了,胭脂,今晚是你家少爷赢了,而且赢的不少。”
擂台上,气氛逐渐高涨,似乎谁也没瞧见王蒙左手中指的那枚铁环多了一圈尖锐的菱刺。
高手,尤其是练习过硬桥硬马的外家拳高手,一旦有了与人搏命的念头,生死便只在刹那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