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归家
堂屋正中间的墙上挂着一幅有点泛黄的毛主席画像,画下面是一张老式条机,条机上放着一台黑白电视机。左侧墙上挂着一张玻璃照片框,相框里有宋建国夫妇的合影,有宋宁与宋建国夫妇的合影,有宋宁与宋建国夫妇和刚出生的宋袅袅一家四口的合影,其他更多的是宋宁的单人照片,有咿牙学语的,有小学的,有初中的,有高中的,还有穿着军装意气风发的,甚至还有宋宁和关山的合照。
关山都不记得那是他们什么时候一起拍的了,那时两人脸上都还很稚嫩,站在一起笑得格外灿烂。
宋袅袅指着照片上的人喊:“啊,哥哥跟照片上的哥哥长得真像。”
关山逗宋袅袅:“哪里像啊?”
宋袅袅歪着头:“哪里都像。啊,我知道了,哥哥从相片里走出来啦。”
屋子里人都笑起来,气氛一时活跃了不少。
关山先开口问:“叔,婶儿,你们身体还好吧?”
杨敏:“好”
宋建国:“好,都好。”
宋建国和杨敏都是老实巴交的农民,也不会说什么客套话,回答完这句屋里又沉默了下来。
宋建国蹲坐在门口的小凳子上抽着烟,杨敏抱着宋袅袅,沉默了一会儿,悄悄抹着眼泪,大黄狗乖巧地趴在地上,呜咽着。
关山也不是个会说客气话的人,他从放在地上的旅行包里拿出两个厚厚实实的信封,递给宋建国。
“叔,这一包是部队发的抚恤金,另一包是战友们的一点心意,我添了一点你们拿着。”
宋建国将烟头扔在地上,用脚踩灭,抖着手去接信封,他将那包抚恤金交给老伴儿,又把另一个信封递还给关山:“你们的心意我和老伴儿心领了,这钱你拿回去,谁的还给谁,都是血汗钱,你们留着自己花。”
关山推还回去:“叔,战友的父母就是我们的父母,宋宁不在了,以后我们帮着宋宁赡养你们。我们在部队,没办法在你们身边尽孝,只能以这样的方式表达我们的情感。您千万不要推辞,您拿着我们心里才好受点。”
“你们也不宽裕。”宋建国说,“小宁高中毕业就去部队当了兵,每年他都把部队发的补贴寄回给我们,自己不舍得留一分。每回写信回来都说部队里吃得好住得好,有什么难处战友们都会帮忙。我和她妈知道他是挂念着我们,我们商量着把他寄回来的钱都存起来,等他哪天回来了就张罗着给他娶个媳妇。谁能想到这钱你们拿回去,我们用不上”
关山推让着说:“叔,我不会说什么宽心话。您和婶儿不为自己想,也为袅袅想想,她还这么小,以后还要上学,这点钱虽然不多,但总是战友们的一份心意如果您不拿着,我也没法回去面对他们了”
在妈妈怀里的宋袅袅听见这位大哥哥提自己的名字,疑惑地瞪大眼睛看着他,她爸宋建国圪蹴在门口,低垂着头,半边脸埋着阴影里,有晶莹的水珠砸在砖石铺就的地面上,一层灰土扬起,地面上开出了一朵朵氤氲的花。
关山强忍住泪水,对宋建国说:“叔,你和婶不要再难过了,好好照顾自己的身体。宋宁是为国捐躯,是光荣的。党和人民都会记得他,战友们都会记得他。以后你们有什么难处就跟我说,写信给我或者打电话,要是找不到我也可以找其他战友,地址和电话都写在信封里了。”
宋建国用粗糙的手掌抹去眼角的泪水,说:“好。我明白,我们都明白。儿子立了大功,我们光荣,我们脸上也跟着沾光啊。我虽然是农民,但也上过几年学,认得几个字,我是个明事理的人。建国前,为了革命,多少人壮烈牺牲,还有抗美援朝,毛主席的亲儿子都上了战场,为国捐躯。我这没什么大出息一辈子只知道种地的农民,牺牲个儿子又算什么事,况且我儿子是为国捐躯,为国家做贡献,我心里不知道多骄傲呢。”
关山看着眼前的老父亲,心里忍不住隐隐作痛,他难受地想到,宋建国还不知道他儿子是怎么死的,如果知道了,他该有多么伤心
关山在上田村宋建国家吃了午饭就走了,本来他计划来看一看送完钱就走,奈何宋建国夫妇说什么都要留下他吃午饭。临走时,关山将宋建国拉到角落里,低声嘱咐他把墙上的相框放起来,以后最好都不要随便把他和宋宁照片拿出来给别人看。宋建国起初不明白为什么,关山说宋宁是在帮助公安抓过不少坏人,怕那些坏人找到这里,报复他们,以后有陌生人问关于宋宁的事都要留个心眼,有些事能不提就不提。宋建国一下子就听明白了关山的意思,握着他的手叫他放心,嘱咐他注意安全。
宋建国夫妇想让关山住一晚,关山委婉谢绝了他们的好意。他想赶下午的汽车回家一趟,看看他许久未见的父母,他已征得章林的同意。
关山家距离宋宁家不是很远,坐上公共汽车,晃悠三个小时后,关山就到了家乡的街镇上。
今天不逢集,街上本就没有多少人,再加上天色已晚,街上人更是少得可怜。这时间,要是再想找辆拖拉机或者三轮车拉他回他家所在的小山村,那真是不可能的事了。
于是作为一名士兵的关山自然而然选择了自己习惯的方式,他将旅行包背在身上,开始沿着回家的路开跑。区区二十公里,只要不停地跑,就能跑到自己想要去的地方。
跑不动了就走,总会到达目的地。
跑过镇上的水泥路,再往前一公里下了公路,剩下的全是土路,晴天的日子,往往灰尘满天,黄土飞扬;到了雨雪季节,那土路就变成了泥泞难行的泥巴路,车子有时会陷在里面出不来。自行车和摩托车容易滑倒,需要技术很好的人才能驾驭。这个时候,村里的大多数人不管去哪里,都只能靠两条腿走路。
关山的家就在这条泥巴路尽头的某一个山村里,山村再往里去就是群山连绵,山翻过去还是山,山的山再翻过去,关山就不知道是哪了,因为他也从来没有去过。他敢打赌,他们村没有人知道那里是哪。
就在天完全黑透之前,关山终于到了他家所在的小山村。他们村并不是很大,几步路就走到了头。关山站在家门口前,他有些近乡情怯。
关山蹲踞在自家门前,活像是个一路要饭到此歇脚的乞丐。门内的大黄狗汪汪直叫,关山他爹关援朝边训斥自己的狗边往大门外瞧,没有人来家啊,正准备关上大门,一个黑乎乎地人影动了动,给关援朝吓了一大跳。
关援朝不怕天不怕地不信鬼神,他朝那人影吼了句:“谁!”
那人影站起来,也不说话,就往他面前走。就算是硬汉子关援朝心里也直打鼓,他以为谁看他不顺眼半夜来这寻仇哩,他左右环顾想找个趁手的家伙,这时大黄狗冲了出去,他怕大黄狗受伤喊了声那狗的名字“傻傻!回来!”
大黄狗在那人身边撒欢,那人影愣了愣,停住,带着哭腔喊道:“爸!”
关援朝还在担心他那傻狗,听见这声叫震了一下,他借着月光仔细向那人影看去,那人影往前走了两步,脸上挂着泪,又喊:“爸,我回来了。”
关援朝这才认出来,眼前的人正是在部队当兵的关山,他震惊道:“你小子咋跑回来了?你犯错被部队赶出来了?还是瞒着我偷偷复员了?”
关山涕泪横流:“爸,我回来看看你们。”
关援朝这才把一颗心放回肚子里,他走上前,一把抱住关山:“你小子,又长高了。怎么跑回来也不说一声,我跟你哥好去接你。一声不吭就到家门口了,到家了也不进门,不是傻傻叫我都不知道你在外边,你想在外边待一夜吗?”
两个大男人就那样抱在一起站在门口哭,惊得屋子里的人都跑出来。关山的母亲柳月云跑出来,喊道:“老头子,啥情况,那是谁啊?”
关山的哥哥关海也跑出来:“妈,咋回事?”
柳月云盯着门口看:“不知道你爸发什么疯呢?不过我怎么看你爸抱着的是你弟啊?”
柳月云和关海慌忙往门口走,柳月云这才看清关山的脸:“天啊,真是二娃子,你咋跑回来了,被部队开除了?还是你瞒着我们偷偷复员了?”
跟关援朝问得一模一样,关援朝放开关山,关山喊:“妈,哥,我是回来探亲的。”
关海上来给关山一个熊抱:“回来也不说一声,我好去接你啊?搞得这么神秘,我们真以为你被部队赶出来了呢。”
关山不好意思地笑笑。
柳月云眼含热泪,关山上去搂住她:“妈,我回来了。”
柳月云眼泪一下子夺眶而出:“回来好,快进屋,还没吃饭吧?妈给你下面条喝。”
关山高兴道:“好啊,我在部队最想吃妈你做的面条了。”
一家人哭着笑着进了门,傻傻一摇一摆地走在后边,关援朝关上大门,抹了抹眼泪,往屋里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