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神之听之(十二)
锦华年按照约定来到天池旁。
这里的人早已准备好。
他们穿着一般无二的祭祀服装,为锦华年让开一条道。
黑夜降临,月光下的水面被照得波光粼粼,一阵又一阵的小浪袭来,拍打岸边,留下细小的泡沫,泡沫很快爆开,消失得无影无踪。
高台上,木藤编织成王座。
王座周围鲜花簇拥,像是献祭品,散发着幽幽花香。
高台下,灯火通明,狂热的朝圣者俯首称臣。
身着白衣的少女一步一步,走上高台,踏上宝座。
少女搭上扶手,撑着脑袋垂下眼帘,俯瞰凡世。
巫真看着台上人,眼中情绪翻涌,手中攥紧了手杖。
终于……终于……
就要回来了……
“恭迎天神归来!”
伴随这声激动的喊叫,为首大祭司第一个跪下,身后追随者们也随着动作。
铛——
如鸿蒙之初响起的沉闷钟声,以锦华年为中央,脚下法阵亮起,将所有人圈起。
气浪在湖面回响,荡起涟漪。
看着这法阵,锦华年不禁皱眉,放下了手。
不对……
这法阵早就被她做了手脚,不该是这样才对,不该光芒大盛,看上去就像……原来嗜血囚魂的法阵。
“仆请官阁第六声,一步一步往前行。
一出房门冷气飕,新神亡人在外头。
五领彩绸神堂挂,新神亡人坐天下。
一步两步连环步,三步四步列神堂。”
三弦起,琶琶动,鼓声轰隆。
巫真拿起擎神刀,划破手掌,鲜红滴落,绽开花朵,在法阵里消失,滋养了法阵,吸了血的地方逐渐变红。
所有人拿起匕首,划破手掌。
脚下红光泛起。
“等等。”台上人突然出声。
意料之中的声音,巫真抬头望向她的神明。
台上少女与她遥遥相望,眼里是一贯的平和“巫真,这不是什么请神的法阵,是摄魂夺魄的杀阵。”
巫真并不意外,她看着她,笑了。
锦华年第一次看到这种笑容,似欣慰,似解脱。
锦华年皱眉,心中不安无限放大。
“吾神,欢迎归来。”
意识到她想做什么,锦华年立马就要阻止,可这时,王座突然攀伸出藤蔓,瞬息之间将锦华年牢牢禁锢在原地。
这种雕虫小技当然拦不住锦华年,挥手间就能尽数截断,可就在这时,锦华年猛然一滞,不再动弹。
怎么……回事……
锦华年青筋暴起却依然无法摆脱,有一股力量,不是来自法阵,不是来自这个修仙界,是……
是什么?
能把锦华年的肉体,乃至灵魂都轻易束缚住。
那股悍然的力量,到底是什么?!
既是有通天本领,又为什么只是让她不能动弹?!
让她成为一个……旁观者。
更糟的是,锦华年发现,她与系统断开了联系,不仅如此,连识海都进不去,无法知道系统那到底发生了什么。
甚至,连芥子空间,储物袋都没法打开。
没时间想那么多了,锦华年看向台下人,尽量用平常的语气说话。
“巫真,你说我是神,那么,我命令你,停下。”
快一点……再快一点……
巫真低下头“吾神,唯有这一次,请您宽恕仆的罪过。”
身后有人举起了擎神刀,朝向自己的胸口刺去。
“咸池!!!”
台上少女突然大喊,可是……
什么也没发生。
没有她早就安排好的人突然跳出来救人。
匕首入体的声音刺耳又冰冷,有人倒下了。
锦华年看着他,她记得,那是个老实的青年人,前几天,他还请她吃过自己做的馕。
锦华年记得,那馕,很干涩,也很干净。
“巫真……他们追随你,你就是这么对他们的吗?”锦华年看向那个匍匐在地的老者,冷下脸。
“是仆接纳了他们,若没有仆,他们便没有今日,如今,是他们回报的时候了,慈悲的天神大人,您不必难过。”巫真嗓音冷淡,她是真的,不把这些人命放在眼里。
“我说了,我不需要这种无谓的牺牲!今日,就算你们都死光了,也不会有任何事发生!”
锦华年扫视一圈,一个一个地慢慢看过去。
“你们听见了吗?今天,就是你们全都死了也不会成功,不会有神降临,你们的牺牲都是白费!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回去,还有人在等你们!”
可是,没有一个人听,没有一个人奋起反抗,他们都沉默地看着台上的人,眼里却爆发出骇人的疯狂。
锦华年从没有像此刻那么清楚地感受到,信仰的力量。
她不禁一愣,不可置信看着巫真“你做了什么?”
“尊敬的神明大人,您是这世间最圣洁最美好的总和,您高高在上,不染凡尘,世界因您而诞生,恩典浩荡,我们的供奉,原本就是应该的。信徒,甘愿为您奉献一切。”
“我们是自愿的,可,人都是畏死的,为了让蝼蚁不临阵脱逃,只好用一点毒,这是必要的,代价。”
只是……一点……毒?
只是一点毒?“一点毒”能让人心甘情愿去死?
锦华年从来没关注过,她也没想到巫真会对同为“伙伴”的人下毒,应该说……是她刻意没有去想。
从来到这个部落第一天起,她就知道这个村落的人都中了毒。
可她没想到,这毒会在她来之后,葬送那么多无辜的生命。
因为,没有人提出让她解毒,于是,她也不做。
因为……
与她无关啊……
又有人死去了。
擎神刀在胸口开出艳丽的花,染红了一切。
她是……
纳哈尔。
那个温柔地坐在床榻上,称赞她为“古丽”的温柔女子。
“停下来!只要你们离开这,我就帮你们解毒!”
高台上的人终于有了波动,可,没有人听她的。
真讽刺啊,他们敬她为神,却没有一个人听她的话。
“为天神而死,是他们的荣幸。”
一个又一个人倒下了,身体碰撞的声音清晰地传进耳朵,避无可避。
分明从一开始,她只是为了功德而来。
为什么要让她亲眼见证这一切?
……
胸腔心脏震动。
对啊……她怎么忘了……
是她要来的……
也是她亲口答应的。
是她刚愎自用,是她傲世轻物。
是她……
亲手造成的悲剧。
她从没要求过他们要为她而死,可那些无辜的人又切切实实的为她而死。
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
原是比自己亲自动手还要刻骨铭心。
“放老子出去!”
识海内,系统阴沉着脸,手中蓝光滋滋作响,拳头伤痕累累,他却置若罔闻,只死死盯着眼前的屏障。
明明看着只是一片薄薄的光屏,却坚不可摧。
“禁止系统干扰,禁止系统干扰……”
毫无感情波动的电子音不断重复这句话。
自仪式开始,系统便被强制召回,困在识海,进不了一步。
系统又狠狠砸了一拳“你他妈再不让老子干扰她就要死了!!!”
不动分毫。
“禁止系统干扰,禁止系统干扰……”
系统沉默,突然退后两步,盛大的光芒包围了他。
光芒中央的小男孩一寸寸抽长,最后,光芒散开。
从中走出来一个身材高挑的男人。
约莫186的身高,挺拔如松,睁开眼时,眼眸泛着幽幽蓝光,唯一与正常人不同的是,他的脸上有两条对称的蓝色条纹。
就在男人走出来那一刻,整个空间骤然变红,连同他脸上的条纹。
“警告!警告!系统使用超出权限力量!强制抽离!!!”
系统疼得手臂颤动,他却笑了。
终于能好好打一架了。
手中汇聚耀眼的光芒,猛地向光屏砸去。
可他挥出的拳头却在半路被人拦截。
系统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的人。
不……那不能称作是个人。
只是一团白色的模糊剪影,什么都看不清。
但大概能知道,那应该是祂的手。
祂抓住了系统的手臂,明明没用什么劲,可系统用尽全力也抽不出来。
“真是胡来啊。”
祂叹息一声。
系统面色不善地看着这个“擅闯者”“你是谁?”
“你这一拳打下去,她的识海可就要被你毁了,她现在,只是一个凡人。”祂没有回答,轻声诉说一切,什么也看不见。
系统皱眉,才反应过来。
“你……”
祂没有给他再次开口的机会,衣袖翻飞,将他往后甩去。
系统感受到自己的力量在一瞬间被剥离,他又变回了小孩。
意识彻底消散前,他努力睁眼看向那个白影,听见了祂说出的最后一句话。
“这是她必须要经历的,你不该过度保护。”
……
放屁,老子没有。
与此同时,藏身在树丛的咸池还是没办法动弹。
之前锦华年以再和他打一架为代价,要求他要在锦华年需要时出手。
但是没想到,他居然被困在这了!
他是神兽白虎,修为已臻至渡劫,这天下又有几人能伤他?
可偏偏,就是此刻,他被人困住了,连敌人是谁都不知道。
那力量实在古怪。
垂眼看去,高台上的人一动不动。
只不过,连她也被困住了吗?
那些人,已经快要死完了。
只剩最后一个。
身着飞鸟服饰的大祭司,抬头深深看了一眼台上神明。
“天神大人,您不必愧疚,这一切,皆我所为,您若要恨,便恨我。”
“巫真……到底为什么?你明明知道,不会成功的,我不会成为你理想中的那个神。”
“我……是神的奴仆。”
她看着她,突然笑了。
“神爱长存,恩泽万世。”
“神明顾众生,我亦不负神。”
匕首毫不犹豫刺进胸口,如先前的每一个人。
锦华年看着她倒下。
倒在地上的人,嘴里呢喃着什么,偏偏被风送进了耳朵里。
“愿神……莫……离,神处所……”
躺在地上的人,眼神逐渐灰败下去,最后,彻底没了呼吸。
最后的献祭结束了。
霎时间,天地间只剩下一个人。
法阵光芒大盛,彻底变红。
有人从暗处走了出来,锦华年看向那群黑袍人。
果然是他们啊。
一个看起来是领头人的人收下了法阵里的所有魂魄,摇摇万魂幡,像是满意了。
然后,提剑朝高台上的走去。
还是……一根手指头都动不了。
男人站在锦华年面前,锦华年好像听见了他嗤笑了一声,但显然,他也不打算多说什么。
砰——
锦华年越过他,看向他身后举着棒子的人。
黑袍人动作一顿,转过身。
他是修仙者,凡人这一棒自然不能对他造成任何伤害,挥刀砍去,男人连忙躲过,有些狼狈地被赶到一旁,就算不用任何法力,这个柔弱书生也不会是他的对手。
锦华年皱眉,对着落先生语气冷淡“滚回去。”
落先生看向锦华年的目光满是惊讶,可锦华年看也不看,只当他是陌生人。
黑袍人眉宇间隐有不耐,不想节外生枝,转身再次向锦华年刺去,这一剑很快。
剑影闪过,意外的,没有疼痛。
锦华年看着扑在她面前的男人,温热的血溅在了脸上,似要灼烧那片肌肤,锦华年微微睁大了眼睛。
“你……骗……罢了……”锦华年看见他好像叹了口气。
黑袍人抽出刀,青衫故人衣襟染血,倒了下去。
碧色玉佩叮当砸落,碎成两半,在月光下折射出冷色。
这是,锦华年赠他的离别礼物。
孤零零的玉佩闪烁光芒,很快熄灭,黑袍人无意看了一眼,有惊讶,有不屑。
目光垂落,锦华年说不出一个字。
为什么要来?这和你无关的啊。
锦华年慢慢地眨眼,看着倒下的人。
不是说……今天晚上……没有事了吗?
不是说……不会……有事的吗?
锦华年看不懂他,也看不懂这里所有人。
她不觉得他们之间到了可以交付生死的程度,人,为什么可以为了一个甚至不算熟识的陌生人舍弃生命?
锦华年不明白。
此时的她不会明白。
人啊,理智与情感并存,也许两人相识不算深刻,也许对落先生来说,这只是一个下意识的举动,只是对他来说,他就是这样的人。
黑衣人见一击不成,又是狠狠刺出一剑。
可这一次,依旧没有落在锦华年身上。
“抱歉……仙人……我又给您……添……添麻烦了……”
白发少年拦在锦华年身前,眼里满是歉疚,胸前的白色衣襟被鲜血侵染,白发变红发。
“啧。”
锦华年听见男人不耐烦地啧了一声,然后快速抽刀,把少年踢到一边去。
少年身上满是伤痕,裙摆粘上污泥,手腕处还有红痕,像是刚逃难出来的。
“碍事的东西。”
这一次,没有意外,没有神兵天降,只有冰冷的利刃穿膛而过,冷风争先恐后地灌进来,生机不断流失。
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啊……
她明明……准备了万全之策。
可为什么……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失去光彩的眼眸垂下,看到了破败的景象。
原来,杀人者,人恒杀之。
锦华年再也承受不住,阖上双眼。
在眼前人失去气息后,黑袍人尝试拔出剑,可没想到,居然失败了。
眼中有一瞬讶异闪过,可他没有过多纠结,既然事情已经办成了也就没必要留下了。
他招呼其他人离开。
那群人离开后,天池彻底安静下来,像一潭死水。
有什么冰凉的东西落下,顺着眼睫,滑落脸颊,犹如一滴泪。
融化,又落下,前仆后继,慢慢的,越来越大,大到凝住刺目的鲜血,又盖上一层薄雪。
就像盖住了罪恶,依旧纯洁。
晚来的初雪,终于降临了。
碎琼乱玉,何其壮观。
台上人也被覆上白雪,她低垂眉眼,像一座玉雕。
世事漫随流水,算来一梦浮生。
一枕槐安,余生载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