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神之听之(九)
锦华年放下手里的东西，不卑不亢“上一次拜访有些唐突，这一次我带了礼物，希望你能收下。”
落先生眉头未动，眼神都没落在上面，自顾自坐下拿起书研读“不必了。”
锦华年不答，只是打开了盒子。
一套茶具安静地躺在其中。
素手轻握青花茶杯，一角天青色的杯子，像江南一样不曾沾染过任何喧嚣，每一条纹路都经过精心雕琢，刻有淡雅的梅花，在白色的底蕴下，显得更加素雅，留有壶身一大片空白，留给人无数想象，画面简单明了。
这套茶具并不喧宾夺主倒是很衬眼前人。
“香茶一杯解乏力，我看先生喜茶，也是文人墨客的雅兴，便想着投其所好。”
男人目不斜视，似乎并不打算搭理。
“这酸书生，迂腐不堪!”系统最看不惯这种死装的。
“你有什么事？”男人终于开口。
锦华年目光落在他身上，这位先生当真称得上一句谦谦公子，整衣危坐。
“冒昧打扰，我有一问，前日见着艾尼卡尔时，那孩子虽对我好奇，却也是礼貌相待，可昨日相见，那孩子突然变得很激进，先生知道，为什么吗？”
“你怀疑是某？”男人放下茶杯，目光终于落在眼前人身上。
男人端坐其上，发丝为玉簪半束，眼中清明，如松如竹，只是这么看着人时，又添了几分冷意。
锦华年淡笑“我只是好奇，前一天艾尼卡尔来过先生这。”
男人冷笑一声“子何所依而讥我乎？”
“臭书生，天天乎来乎去，真想呼他一巴掌。”
“读书人嘛，说话是有文化些。”
锦华年继续道“落先生，我向来尊敬读书人，只是觉得那孩子态度转变有些奇怪。”
“你不如直接说怀疑某给他上眼药来得诚实些，顾左右而言他，虚伪。”这话已经算不得好听，锦华年听了却也不恼。
“说起来，我也是第一次见落先生，之前并未有过节吧？为何先生对我敌意这么大？”
男人哼一声，转过头。
“相鼠有皮，人而无仪；人而无仪，不死何为？”
“……君有疾于首，不治将恐深。”
锦华年惊讶地看向系统，要不是眼前还有人几乎都想跳起来为他鼓掌了。
“系统，你也会说诗的啊？好厉害!”
“哼，本系统拥有这世界上最高端的芯片，区区文学。”系统微微扬起头。
锦华年轻笑一声，又看向旁边的人。
“落先生，我也是中原人，我明白你说的是什么。”锦华年拿起茶杯，这是来时就有的。
“不说是神明？”落先生瞥了一眼。
锦华年轻呷一口，初入时满是苦涩，不会回甘，果然是骗人的，苦就是苦，再怎么也不会变成甜，素手轻轻放下。
“落先生的消息有些落后了，我从来到这里的第一天就没有承认过自己是神。”
“既是如此，目的为何？”
锦华年缓缓抬眸，对上那双探究的眸子。
“落先生，我想，我们还没有熟到这个地步。”
“况且，以诚待人，才能交心，先生可不把我当朋友。”
落先生轻笑，转过头。
“对，我们不是朋友。”
锦华年放下摩挲茶杯的手，目光落在不远处。
“但是，我不会伤害这里的人。”
“小偷偷东西也不会提前告诉受害者。”
“啊，”锦华年恍然大悟般长叹一声，看向落先生“怕我骗人？”
落先生翻过一页“某未言。”
“先生很聪明，我今日听得一句话，想问问先生的看法。”
说完也不管他听不听，自顾自说下去。
“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勿使惹尘埃。先生觉得，这便是对神应有的态度吗？”
“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这世间，早已无神。”
锦华年有些兴味“哦？先生怎么知道？”
“诸神陨落之后，就再也没有修士飞升了，这方世界不会有神。”
原来还是个无神论者。
“原来如此，先生果真厉害，今日叨扰许久，便告辞了。”
锦华年站起身，掸开灰尘，没有带走那套茶具。
“把你的东西拿走。”
“既是初次见面，这便当做我的诚意罢。”
锦华年继续向房门走去，却在门槛前顿住。
“先生，你若有忙是我帮得上的，可以来找我。”
锦华年微微侧头，任由阳光倾落，将她琉璃似的眼珠洗涤得更加明亮，那个人却端坐原地，目光从一而终地放在书上。
“就这么放过他？”
“要不然呢？人家也没做什么，最多对几个心智尚不成熟的孩子灌输无神理论，然后对莫名其妙出现的神保持敌意，担心她有所图谋，然后对她恶语相向，想让她知难而退。”
系统皱眉“是这样？”
“他是读书人，有自己的傲气，他的信仰与这个地方格格不入，虽然不知道是怎么混进来的，但终究，不是我们的敌人。”
与这种人打交道，不需要摊开来说，只要表明自己的立场就好。
至于其他的，管他的，大家互不相干。
系统想了一会“人类的相处模式还真是复杂，我会把他收录数据库，只是可惜，用不上我搜罗的东西了。”
锦华年看着他手中突然幻化出来的金闪闪狼牙棒一滞，目光移到那张纯良无害的正太脸，与他在做的事大相径庭，不由得叹了口气。
“系统，我们要以和为贵。”
“你说什么胡话？当时炸了青玄宗半个山头时也不见得你这么仁善。”
“一码归一码，落先生和我们没仇啊。”
“青玄宗和你也没仇吧？”
“……他砍了兔子。”
“……”
锦华年习惯地转过头。
这个部落其实与其他地方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
锦华年待在这里的时光就是不停地解决大家的问题，获得一点点功德，虽然少，但日积月累，总能以量变达到质变的，系统如是说道。
慢慢的，这里的人都知道腾格里大人身后会跟着两个小跟班，其中一个还是之前被献祭的倒霉蛋，另一个……
教徒亲切地称呼他为腾格里大人的疯狗。
因为萨满教信仰的问题，人们都对锦华年很是尊重，一开始大家都是抱着只可远观的态度不敢靠近，但有了先例，大人又如此亲和，便就慢慢熟络起来了，只不过，大家骨子里还是不敢过于僭越。
这个先例，就是那群脏兮兮的乞丐开启的，他们对锦华年很是亲近，好像一点也不怕锦华年，而尊贵的腾格里大人，也从来没有嫌弃过他们，脸上总是带着温和的笑意。
至于为什么锦华年与那群孩子相处的画面总能被教徒们看见呢？因为这是锦华年要求的。
“教徒们好像对我有许多误会，我也不想你们再被误会，所以大家可以经常来找我。”锦华年这么对那群孩子说道。
不仅如此，锦华年每一次都会给那群孩子带许多东西，还教他们度日子的手艺，雕刻点木雕泥塑，卖点东西，总之，不用再靠偷东西过活也能自力更生，虽然还不能过上太好的日子，但总归，不用每日提心吊胆。
于是，孩子们哭崩了。
对此，系统锐评
“可怜的孩子，被你卖了还要帮你数钱的。”
艾尼卡尔亲眼见证这一切，一边安慰那群哭泣的孩子，又时不时抬头看向锦华年欲言又止，最后被阿浮推了一把。
艾尼卡尔踉跄两步站到锦华年面前，锦华年面带笑意。
“怎么了？艾尼卡尔。”
艾尼卡尔轻咬下唇，低下头鞠躬“谢谢。”
锦华年看着这个孩子，从一开始的满身是刺，到如今的道谢，抬手揉了揉他的脑袋。
“不用谢。”
善良的孩子就该是这样的，站在大人荫庇下无忧无虑的成长。
虽然锦华年还远远做不到，但起码，她希望在她离开后，这些孩子能好好活下去。
一滴冰凉落下，锦华年抬头看见灰蒙蒙的天空。
下雨了。
今天是霜降，却没有下雪，听说往几年这时候已经是白茫茫一片了。
今年的初雪似乎格外晚。
“落先生。”锦华年走在廊下，看见前方如竹的身影。
雨滴敲打，带起泥土的腥味，他在雨幕之下，伞面遮挡了大部分的神情，在朦胧中，像是随时会消失一般。
锦华年邀请落先生进屋，为他泡了杯茶。
男人与以往无欢而散的模样好像不太同了，氤氲茶香将人眉眼柔和，骨节分明的手拿起茶水递到嘴边，小饮一口。
“阳羡雪芽，你的茶艺不错。”
能从这人嘴里撬得一句赞赏实属不易，锦华年只是淡笑着拿起手里的茶杯。
落先生看了一眼，不解开口“这是什么？”
“奶茶，先生要试试吗？”
“何为奶茶？”
“牛乳加以红茶烹之。”
“……不用了，谢谢。”落先生拿起手里茶水再饮。
实在不敢想象，牛乳和茶竟然也能结合。
如果锦华年能听见，大概会辩一句，奶茶也是茶，怎么就不可以了？
可是当下，锦华年只是又给自己倒了一杯。
下雨天一杯香飘飘的奶茶，只有锦华年知道这有多惬意。
“某今日来，是想道歉。”落先生放下茶杯，看向锦华年，郑重其事。
锦华年也放下茶杯，看着他。
“为何？”
“之前以为你是装神弄鬼的神棍，多有得罪之处，是某之过，还请海涵。”
“为什么现在不这么觉得了？”
“若是心怀不轨之人，不该如此尽心尽力的帮助别人。”
“也许是作秀，待我看时间差不多了再动手呢？”锦华年看着他，似笑非笑。
可落先生只是垂下眼帘，继续道“君子论迹不论心，无论你今后想做什么，至少此时，你帮了许多人。”
“你倒是善恶分明。”锦华年轻笑一声。
知世故而不世故，坦言相待，是难得的，君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