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空谷幽兰
还没等我走入屋内，眼前能见的一切都开始如旧胶卷般褪色，雨水也好，虎群也罢，从奔流不息到静止不动仅仅只花了几秒，再随着褪色的胶卷化作齑粉，我在静止的世界中目瞪舌彊，感叹之余又向着屋子走了几步，忽觉背后一股巨大的引力传来，要将我硬生生拉扯过去。
我本该继续朝着屋子走，但在好奇心的驱使下，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可这一看还得了，吓得我拔腿就跑！
顶着巨大的吸力，我好不容易才跑到门边，借着门框才勉强没有被吸走，等我跨进房间时，引力倏地消失，害我差点扑了个狗吃屎，再回头时，在这座房子之外，已是一片虚无。
一人，一棋盘。
没有天空，也没有地面，只有无穷无尽的黑暗，白露老人如孤独的灯塔，在虚无的瀚海中正襟危坐。
一人，一剑。
一个空洞洞的巨型黑色旋涡正野蛮生长，仿佛要吞噬世间万物，在它的上方，陈歌镂如一叶扁舟，在冥茫的重洋里徙倚仿徉。
除此之外，还有一株没头没脑的狗尾巴草，齐元子在生门处进也不是，退也不成，只得不停地来回踱步，拈指拆解着罗盘所给出的信息。
我不敢多看，不能白白浪费白露老人为我争取的时间，于是扭头便朝后门而去。
这一路没有什么意外，我从后门出来，周围的景象一切如常，我依照白露老人的指示，没有费多大功夫便找到了那棵红色的小树，右转过后便一路向前。
等我走出去了好远，我才再次回头眺望：鱼塘还是鱼塘，小坡还是小坡，就好像刚刚经历了一场魔幻冒险，真实却又触不可及。我没有多想，绕了好大一个圈，再次朝着来时的山林爬去。
“七姑娘！”回到山上后，我便朝着四处胡乱地喊着，我根本不知道她在哪儿，甚至连自己在哪儿都不知道，毕竟去白露老人那里时还是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我只得边走边喊，希望她能够听到。
走得有点累了，我叉着腰站在山林中歇了一会儿，又随便找了个方向继续前进：“七姑娘！”周围的景象极为陌生，我完全没办法在脑海中找到相关的印象，不过我来的时候也没怎么留意就是了。
突然，我感觉远处的草丛有动静。
“七姑娘？”
没有回应，我猜应是林中的小动物什么的，但还是打算过去看一眼，我爬上面前的缓坡，扒开层层叠叠的草丛，向着下面望去，却看到有几只毛色灰杂的……狗？
等……等会儿，好像不太对，望着它们锐利的眼睛，听着它们发出的“呜呜”低鸣，我赶紧向后退去，然后转身狂奔，这他丫的是狼啊！
我一路飞驰，根本不敢回头确认它们是否在追我，直到我都感觉喘不过气来的时候，才双手扶着膝盖向后看了一眼，好在它们并没有追来，我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过了好一会儿，才拍了拍胸脯重新迈开软绵绵的步子……
可我刚走了两步就又停了下来，因为在我看向前方时，又看到两只黑鬣山猪。
不是，这片山林什么情况，怎么什么都有啊？
我在原地愣了一小下，才反应过来应该离开，但它们却刚好在此时发现了我。山猪的攻击性没那么强，但不代表它们好惹，我在它们警惕的注视中缓缓后退，却又听到了身后的“疏疏”声。
最不想发生的事情发生了，我不情愿地撇过头，那几只狼正徐徐从杂草中走来……
我屏着呼吸不敢再动，大脑中已经浮现出起码五种死法，想不到我李小青没有落在凶神手里，却要沦为野狼山猪的饭后甜点。
“你怎的又回来了？”精神高度集中的我猛不丁地听到声音，惊得“哇”的一声，我迎声望去，却什么也没看到，短暂失忆过后，方觉看不到才是理所当然，因为那是七姑娘的声音。
“原来不只是小哭包，还是个胆小鬼。”七姑娘取笑道，但我可没时间和她扯闲篇，咽了口口水道：“呃……那个七姑奶奶，你能不能让它们先走远点儿，我瘆得慌！”
“你怎么知道它们会听奴家的，说不定，还想连奴家一起吃了呢。”七姑娘调侃间，几只野狼又朝着我走来，我退了两步，又惊觉身后的山猪也蠢蠢欲动，我欲哭无泪，苦着脸道：“您老可别闹了，它们哪能找着您呐！”
“呵呵呵……”耳边传来一串欢快的笑声，等她笑够了，才道：“好了，你们别吓他了。”
它们果然停了下来，此刻就如温顺的小狗聚在一起，趴在原地左顾右盼，我这才放下心来，回过头，那两只山猪也停在了原地一顿乱拱。
“多谢七姑娘嘴下留情！”我吁了口气，对着空气抱了个拳，劫后余生道。“这就矮了两辈儿啦？还不如给吃了！”七姑娘注意到了称谓的变化，打趣道。
“那您要愿意听，我往后多叫叫就是，您可别再为难我了。”我听出了她是开玩笑，便摆着手随口敷衍了一句。
“好了，不和你贫了，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七姑娘嗤笑一声，声音又变得正经起来。
我这才想起正事来，忙把在白露老人那里遭遇齐元子和陈歌镂的事情说了一遍，并对她道：“七姑娘，白露老神仙担心你的安危，本想上山寻你，但眼下被那二人缠住，你能不能帮他一把？”
“白露？呵，这名儿取得……”七姑娘好像对他们斗法之事不怎么上心，反而对白露这个名字有些兴趣，过了半晌，她才道：“确实是耽搁了些，不过无大碍。”
她的回答牛头不对马嘴，搞得我像个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我沉默了一阵，才试探道：“七……七姑娘，您就不担心白露老神仙么？”
“我担心他做什么？”七姑娘回答得莫名冷漠，我的心中难免有点失落，本以为白露老人如此在意她，他们的关系应该非比寻常，但听七姑娘的语气，又好像不是那么回事。
气氛有点尴尬，我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接这话，好在还是她先开口了：“你也别在这里瞎窜了，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我无奈摇头，你以为我想啊？要不是躲那两个瘟神，这地方请我来我都还不来呢！但嘴上可不敢表达出来：“我这不是也没办法吗？留又不能留，那两个家伙我一个也惹不起，走又不能走，我还指着白露老神仙救小姨呢！”
“都不知道你一个凡夫俗子，上哪儿去惹这么些世外之人。”七姑娘的声音飘到了我的身后，幽幽怨道。哼，我还想知道呢，我口上不说，心里这样想着。
“走吧，先离开这里，你走得太深了，里边儿可不是你去得的。”七姑娘仿佛就在我身后，这是又要为我指路了，于是我迈开步子朝前走去……当然，稍稍绕了一下，避开那几只野狼，只是稍稍。
在七姑娘左和右的指示下，我在林间就这样走着，走着走着，发现了一些有意思的事，不由开口道：“七姑娘，这片林子里还真是什么动物都有啊！”
之所以会这样说，是因为这一路走来，光我看到的动物就不下五六种，什么兔子，野鸡，还有羚羊，猴子……以及一些我不认识的，这不仅不符合动物的生态逻辑，也不符合动物的行为逻辑：它们都不避人，在远处遥遥望着这边。
“它们平时不怎么出来的……”我听出七姑娘还有下文，便没有接话，过了一会儿，她才道：“那位小郎君为了通过这片林子，与那位算命先生一起改了林子的术理，虽说算不上什么了不得的法门，但对它们来说还是难了些，所以一时半会儿还找不到路。”
“他还真是锲而不舍啊……”我冷笑着嘲讽了一句，不用想也知道七姑娘说的两人是谁，为了找我，齐元子又是拉拢陈歌镂，又是想办法穿过山林，也算是煞费苦心。
“不过这座护山大阵乃前人所留，能让这种小把戏蒙混过关，也算是术者仁慈故意留的生路，要不了多久，这里便会如常运转。”
七姑娘继续为我解释，但我就听得不那么认真了，说实在的，这片山林除了容易让人迷路，我还暂时没发现什么特别的，和白露老人那几手比起来，也就那么回事了，于是我换了个话题：“我想七姑娘大概不会感到孤独吧？有这么多小伙伴陪着，应该也是一件趣事……”
“怎么，你很孤独？”七姑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而是在身后反问我道。
“是的，我很孤独……”我边走边说，不自觉将手中的纸伞搂到怀中：“我不知道这个世界还有没有我的容身之所，我的亲人朋友可能已经把我忘掉了，我以为我挺得住，但直到唯一关照我的人也去世，唯一陪伴我的鬼也奄奄一息，我才知道我原来是这么的孤独……”
“你们呀，总是因为一点点小事情感物伤怀，世事无常，更迭万象，短短数十年光阴却总是在怀念过去，实在是可笑的很。”
我听得有些生气，哪怕她不安慰我，不同情我，也不该讥讽我，当即还嘴道：“七姑娘觉得这很可笑吗？你有这么多伙伴，当然不明白什么是孤独！”
“我的孤独……你想象不到。”宛若流年的一声叹息，让我的心顿时飘到了更古老的年代，我不敢相信，这一句延绵悠长且回味无穷的话语，竟是由一个少女的声音发出。
“七……”我一时语塞，之前的怒气也烟消云散，一句简短的回答，我却听出了万万千千的故事。
“你既觉得孤独，不如就在这里留下，没事的时候，倒也可以陪我说说话。”七姑娘的情绪转变让我猝不及防，从她俏皮的话语中，感受不到半点阴霾。
“好啊！正好我也没地方去，等治好了小姨，报了婆婆的仇，我就来林子里盖个房子，到时候和你说说话，也不会那么无聊了，但你可别放狼咬我啊！”我不觉得七姑娘是认真的，她总是在莫名其妙的时候捉弄人，所以干脆顺着她说道。
“切，就你那两下王八拳，还想着找别人麻……哎！这边不能走！”可能是聊得太兴起，七姑娘已经很久没有给我指示了，我起先也没有在意，等她惊叫出声的时候，我才留意到这片林子的异样，这大大小小的树枝上，竟然挂满了吐着信子的蟒蛇！我心头一寒，止住了脚步，却又觉得脚下软乎乎的……我低下头，只见我脚下正踩着一条手腕粗的蟒蛇，正抬头吐信，冷冷地盯着我，我慌忙抬脚，还没从惊愕中醒过来，一条更粗的蟒蛇从天上跌落到我的脚边！
“卧槽！”我扭头就跑，可这一回头，身子便再也动不得半分。
若空谷幽兰，女子就如盛开在貌枯神泽的老崖中的一朵兰花，独自高雅，若蕙质兰心，飘动的霓裳在冉冉微风中欲语还休，任时过境迁，依然保持着她最初的含蓄，她花容失色，似惊了月儿清梦的流星，在璀璨的星河里荡开涟漪。
我看的有些痴了，这与我想象中的她大相径庭，她是不是该再妩媚一点？亦如与齐元子周旋之时，又是不是该再俏皮一点，就像时不时捉弄我那样？不要，都不要，这样刚刚好，这才是盛开于经年的兰花本来该有的样子，这才是出尘的仙子走入人间的模样。
与我同样呆掉的，还有她肩膀上那只毛茸茸的小松鼠，它瞪圆了它豆子般的小眼睛，从来没有停过的嘴巴张得老大，两个细小的前爪固定在了胸前。
“小米……”
“啪！”
一记清澈响亮的耳光拍到了我的脸上，滚烫而刺痛的感觉在我面部扩散，我大梦方醒，看着七姑娘恼怒的样子，不太明白刚刚发生了什么，而她肩膀上那只小松鼠，正用短小的前爪捂着眼。
也许是我的样子有些难堪，七姑娘的表情更为愤怒，她柳眉紧锁，一双杏眼喷出火来，一声冷哼，一个转身，快速地消失在杂草丛中。
良久，我才反应过来她离去的事实，我倒吸一口凉气，龇牙咧嘴的捂着隐隐生疼脸：我刚刚，是不是被打了？
“嘶……”身后吐信声此起彼伏，我这才回想起怎么个事儿，慌不择路地跑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