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大概是疯了
焚香勘位,鎏金铸像,琉璃盖瓦,云木燃烛,
丰粮村上下老幼开石铺阶,九十九方白玉方石精雕细琢,皆有仙言道语洒墨其间,小小村落山隅,一时间热闹如市,繁华做景。
滚锦仙袍老道盘坐金缕玉蒲,熏香流晨雾,潺潺荡漾,
“仙人可还满意?”
裘大善人携四位村落户长跪叩在室阁之外,俯首聆听,
“尚可。”
一声回应,裘善人一行人才暗暗松了口气,
“时年不济,村落依旧荒旱成灾,还请仙人施展神通,赐予丰粮之种,以续我等后嗣绵延侍奉敬拜。”
观外几人连连叩首,村落能有今日富贵,全凭借常道人的一手颗种成亩,落土挂穗,一捧不知是何作物的黝黑种子,几日时间,便可产出满仓粮食,金黄遍野。
拄腮浅笑的黎泽装腔作势的抚了抚胡须,掌间一空,老道讪讪收回了手掌,
“花儿。”
晃了晃脑袋,摸索着常道人的记忆,黎泽唤了一声正在一头生猪肉躯内大快朵颐的少女,
挂着满身血漓脏腑,猩红叠猩红的少女身姿乖巧的伏在黎泽身前,任由其擦拭着自己的一身血污肉腻,
“好像是这样。”
轻轻掰着花儿的一截稚嫩手指,指尖摩挲,细细猩红碎屑落地,细细观望,可见这细碎正缓缓蠕动,赫然是一地长种小蛭,寻寻觅觅。
“有意思。”
黎泽拨弄收拢,瞧着一只只蠕虫小蛭刺激之下,个个收尾相交,盘梭成茧,当真类似于粮米谷种,只不过这猩戾颜色,多少有些令人难以下咽,
“长生种,嘿嘿嘿。”
揉了揉花儿的小脑袋,老道怪笑一声,
若按照常道人的所见所闻,黎泽如今的模样姿态,和这非人手段那便是一只货真价实的邪祟祸灵,
只不过常理而言,祟这种东西皆依附生灵念物,无魂无魄,无神无主,食妄蛊,衍祟炁,祸福不策,逆道无慧,
更近于只存一念的死物,被那些所谓的求道修士视为压榨生宝,召引降世,以谋长生大道。
可黎泽如今的情况来看,不过是从一个僵死躯壳换到了一副有些怪异的身躯而已,缝缝补补,自带随身遂心的“小宠物”,
断了只手脚的人至多被称呼一句残疾人,咱们这不过是多了些手脚,血肉零碎了一些,怎么就给换了物种了?
神魂尚在,理智犹存,脆弱的浅薄庸人才注重肉体,黎泽这般久经折磨,境界超脱的大好青年自然有着自己独到的审美与目光。
“众生见我,我见众生,苍生苦,苦苍生,倘若这世间人人皆是我,那不若我成世间人人,季医生,你喂我吃了那么多人,到底是我吃了他们,还是他们吃了我?无论真假,臆想之中也好,突兀之外也罢,你行医无德无术,这次换我来,治一治这怪诞世界的迷惘痛楚。”
呐呐自语间,那一捧猩赤小茧被其挥袖扫风落在了观外裘大善人的拱手之中,
“一粒荒,两粒茫,三粒四粒山断肠,诸位,无根粮,且细尝。”
黎泽一句谶语,听的几位户长云里雾里,还是裘大善人识趣,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叩首谢恩,诚心拜礼,躬身告退。
察觉观外没了生人气息,黎泽撩了撩织锦道袍,露出那副狰狞裂口,一双白皙修长手掌扒开血肉肚皮,随后猩红游梭缠绵,一位容貌清秀,眉骨凌俏的年轻人就这样缓缓脱身而出,臂膀之上,由见蜷缩面孔,栩栩如生,
“我滴个仙人啊,又来?”
老道神色一变,哪还有半分之前的仙风模样,眉眼下垂,身姿畏缩,好似一下子被抽走了精气神,虽然身姿依旧,这气态骤然便落了下层,
以常道人的视觉,方才的一切皆由自己作为,感识尽在,心魔迷障,
“堵上,快些堵上,且让我享受须臾不成?即是镜花水月,老道也愿沉溺其中,仙凡一梦,何必苦苦逼迫?”
老道慌忙扯下袍子,欲堵住那破膛裂口,颤颤巍巍,摸索半天,擦干血污一瞧,紧致皮囊,哪来的深渊裂口?
“还是不行吗?”
一旁的黎泽看着腹腔之下的横贯狰狞,摸了摸下巴,目露沉思,
这东西好似之前那双自己看不见的眸子,只不过两者相差就在于那双眼睛并不受自己驱使控制,而这张嘴却是自己的延展五官一般,吞吐自如,得心应手,唯一一点便是没办法遮掩皮肉,且异常贪食,总想着咀嚼些什么,
要不是黎泽按捺心神,丰粮村此时怕不是已经变成丰粮陵了,
未有珍馐入口,这张裂口便不停咀嚼吞咽着拼凑这副躯壳的游虫肉糜,吃了吐,吐了吃,从两位苦缘儿和常道人身上剥离出的肉糜筋骨都被其嗦成肉花了。
“吃什么补什么,约莫是吃过了头,补得太盛了吧。”
黎泽自嘲一声,在臆境之中,自己可是吃下了一道横亘肉渊,撕咬的酣畅淋漓。
“常大仙人,可是清醒了几分?”
敛了敛神色,黎泽披上一袭黑墨大袍,双手拢袖,笑面盈盈的看向了老道,
“醒了,醒了,太上经言,道驳则魔生,魂灭则祟起,想来是我生前念头斑驳杂乱,怨念颇多,死后神魂不静,招引来了堕祟,陷入了垢梦堕影之中,不得妄生,永受孽祸之苦。”
老道一屁股摊在地上,猛然扯下自己半边臂膀,猩红扭曲,勾连难断,
“是了,都是假的,全是虚幻,骗不到我,骗不到我。”
常道人看着自己的残躯,强忍着恶心,全无痛觉感触,桀桀怪笑,
“甚至聪慧。”
老道的一番发病,都给黎泽逗笑了,人才啊,
“你笑什么?你也是我,走不出这片虚妄,只能自我折磨,看看这天,看看这地,再看看那些猪猡村民,什么香火供奉,清观金像,不过是生前执念,轮回泡影罢了,且威风就是了,尽是杂念死物,过了千年万年,依旧如此。”
一屋子的泥菩像,庙塌了,谁也跑不了,常道人接上了臂膀,向着身后扭了扭屁股,说归说,怕归怕,不是谁都有幸见过从自己脑壳肚皮里钻出个大活物件的,
“那咱们打个赌如何?”
黎泽甩了甩袖袍,满脸戏谑,心病还需新药医,也好瞧着这方天地几分真,几分假,
“自说自话已经很是古怪了,我不知你是我哪个念想,但我劝你一言,垢梦生于心神,欲念越盛,垢梦越深,你源于我身,有岂能超脱于我?”
老道嘟囔一句,没敢接话,思索着自己果然诡诈阴险,狠起来连自己都放过,一并玩弄,
“你说这些村民为肉食猪猡,豢养家畜,若当真如你所言,一切虚妄皆是死前执念所化,引坠道心,想来自会万物顺遂,无灾无变,可要是猪猡食人,天罡倒转了呢?”
年轻人轻抚紧盯道人双眼泛光的花儿,探目瞭望,
一张面皮贴在脸上,百张面皮附在心上,这些人病就病在假的太真,装的太诚,撑着饿,醒着疯,面面皆像,面面皆不像,还不如这常道人,好歹知道自己大概是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