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前尘事
含章长公主南下入百川,走的时候没有惊动任何人,只有叶云照站在城楼之上,看着她的马车渐渐远去。
就像三年前,杨贞如送他之时一样。
随着时间的推移,那辆马车已经消失在视线之外,但叶云照却依旧站在那里,久久不愿离去。
五年前
叶云照跟着师父无尘道长来到了上京皇宫,为应真帝占卜,若与北蛮一战,其吉凶祸福。
师父在摘星楼内推演,而叶云照则在楼外把守。
“你就是无尘道长的徒弟?”
叶云照循声望去,只见一女子发髻高绾,碧玉簪和玉步摇两相映衬,白玉珠花点点华光。
一身紫色七重锦绣绫罗纱衣,衣领微窄,露出雪白纤细的脖颈,娇颜白玉无瑕,犹如凝脂。罗衣刺绣着几株半枝莲,整个人从内到外都雅到极致。
叶云照不知来人身份,但见其穿着打扮,身份不可小觑。
“回贵人,正是。”
杨贞如见他惶恐不安的模样,起了捉弄的心思。
“近日来,我夜不能寐,辗转反侧,实在是痛苦不堪。小道长既是无尘道长的高徒,不知可否为我瞧上一瞧,看看这究竟是何缘由?”
杨贞如说着,便缓缓靠近叶云照,那突如其来的举动吓得叶云照连连后退,他急忙摆手,结结巴巴地回答道:“回贵人,身体不适可找太医诊治。贫道不会治病。”
看着叶云照那急得满脸通红的模样,杨贞如也不禁哑然失笑,也歇了逗他的心思。
“瞧你吓的,我不逗你了。”说罢,杨贞如便带着丫鬟太监走了。
留下叶云照喘着粗气,良久才平复下来。
两日后,无尘道长算到此战大吉。
果不其然,镇北王之女宋祯,率领一万精锐骑兵,歼灭北蛮东部七个部落,削弱了北蛮的实力。
叶云照再次见到杨贞如,是在后花园的凉亭之中。身旁围着一群丫鬟,她正在教授她们读书识字。
见到叶云照走来,杨贞如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惊喜,嘴角勾起一抹浅浅的微笑,“小道长,你来了。”
叶云照拱手行礼,恭敬地回应道:“见过含章公主。”
杨贞如眉眼间流露出几分俏皮,“知道我的身份了?”
叶云照如实道:“问过了下人。”
“你们先退下吧。木槿,盯着她们不可马虎,本公主是要亲自检查的。要是被本公主发现有人偷懒,可是要罚俸禄的。”
丫鬟们闻言,纷纷低头应是,然后有序地退出了凉亭。
而杨贞如故作严厉的样子,叶云照觉得着实有趣可爱。
众人退下之后,只留下两个丫鬟在不远处守着。
“公主这是在教下人读书识字?”
杨贞如挑眉道:“还不明显吗?”
“贫道失言了。”叶云照垂眸道。
杨贞如轻笑一声:“你不必如此紧张。”
叶云照没有搭话。
“这世道给予了男人读书求学的机会,而女子求学之路布满荆棘。我想改变这一切,可惜困在深宫,没有自由,只得教身边的丫鬟多识点字,多读些书。他日出宫,也能好过一些。”杨贞如感叹道。
叶云照迟疑半晌,才缓缓开口:“公主之愿,必能如意。”
“对了小道长,那你可否为我算一算,我何时能完成我的心愿?”杨贞如来了兴趣,看着叶云照的眼睛闪着光。
叶云照却婉拒道:“公主既有心愿,便全力以赴去完成,何必听取这玄学之言。”
杨贞如坦然道:“当然是为了心中慰籍。”
“贫道祝公主之愿早日如意。”
再后来,无尘道长于一年后,仙逝于摘星楼。叶云照接过他的衣钵,做了大临朝的国师。
他的推演之术在无尘道长之上,深得应真帝依赖。
也因此与杨贞如越走越近,生出了不该有的情分。
他们二人时常谈论国家局势走向,时常讨论诗书礼经。
叶云照在她身上看到了不输于男子的气魄与见地,可她一生所愿,便是拓宽女子求学之路。
二人相处一年,情愫早已深埋心底,生根发芽。
因叶云照不喜宫中的约束,便于一年后同应真帝辞行。
应真帝不舍,奈何叶云照去意已决,再加上皇后也在劝说,便只好放他离开。
叶云照离开之前,见了杨贞如一面。
“阿如,愿不愿意跟我走。”这是第一次,叶云照唤她如此亲密的称呼。
杨贞如想到前几日自己去求皇后宋郁让她去跟父皇进言,放叶云照离开。
然而,宋郁给她了两个选择。
第一个选择,让她下嫁于叶云照,将叶云照以驸马之名,留在上京。
第二个选择,叶云照离开京城,而她则要留守上京,面临不确定的未来。
她选择了第二个。不仅是为了放叶云照离开,更是为了她心中的愿。
一旦她下嫁于叶云照,那么皇室决不允许公主府有一位算天机的驸马,以及一位改天地的公主。
皇室不会放任一个能算国运的国师隐居后院,而她逆法制之行为必定被放弃。
她不愿意。
叶云照知道杨贞如会拒绝他,只是仍旧抱有一丝幻想。
可惜,幻想破灭了。
叶云照将自己逆天道为大临算的卦象交给了杨贞如,那是他要带杨贞如走的底牌。
推演算卦必须要天时地利人和,三者缺一不可。当年无尘道长便是强行推演,而伤了身体根本。
虽说用这卦象带走一国公主,胜算不大。但是,他愿意一试,他要尽自己所能换她自由。
叶云照孤身一人出了上京城,杨贞如身着黑色斗篷,站于城楼之上,目送他离开。
应真帝得到了叶云照算的最后一卦,再次与北蛮开战。
宋祯领兵五万,深入北蛮,歼灭北蛮鞑子七万余人,生擒北蛮百余高官。迫使北蛮王庭北移,彻底伤了北蛮的根本,不再是临朝的心头大患。
漠北风霜扫荒凉,昔日王庭今已亡。胡马悲鸣空谷里,月照孤城满地丧。
漠北再无王庭。宋祯也因此战再度封神,被立为镇北王世子。
叶云照不知道的是,从一开始他便猜错了杨贞如。他以为她想要的是自由,是逃离皇城。
但是,从头到尾,杨贞如所追求的都是天下女子求学入仕。
最后,倒是她给了他自由。
而杨贞如亦不知道的是,窥算天命,乃是折寿之举。叶云照自从拜了无尘道长为师,学习推演算卦之术,注定活不过二十五岁。
更何况,当年他强行算天命,伤了身体,怕是活不过二十三岁。
今年,他二十一岁了。
上京城迎来了冬季的第一场小雪,沈家长房沈同也抵达了京城,赴任新职。
不出所料,沈岁年和沈共秋也跟来了上京。
沈周在千味楼设宴,为大哥一家接风洗尘。
然而,沈景姝最是看不惯她们姐妹二人,所以一大早便出去了。
沈家三房的沈南亭、沈南台和沈南楼因要参与科举,便从安阳的文宣书院回了上京。
千味楼
因是家宴,除了妾室在一旁服侍,男女分桌,也并无太多规矩。
沈同坐在主桌,与身旁的三弟沈周诉说手足之情。
另一桌
“听说婠婠妹妹与定安侯世子好事将近啊。”沈岁年开口道。
沈言卿婉言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罢了。”
就在前几日,贺佳仪回到了上京,与沈周和孟屿琴两家正式交换了庚帖,定下了亲事。只待良辰吉日一到,贺佳仪便携重礼去沈家提亲。
“婠婠妹妹真是好福气,与燕世子自幼相识,青梅竹马,这份情谊可不是寻常人能比得上的。”沈共秋接话道。
“四妹妹性格随和,才识过人,从小便受人喜爱。若是说给了燕世子,倒也是便宜了他。”沈清芷拉住沈言卿的手,笑道。
沈岁年状似叹息道:“唉,果真是同人不同命啊。倘若我能拥有婠婠妹妹那般的好运,那该有多好啊。”
沈言卿笑的意味深长道:“贺姨母与我母亲是闺中密友,所以同与淮哥哥走的近些。张姨娘生前有不少手帕之交,说不准其中有感念旧情之人,为堂姐牵线搭桥。”
话音刚落,只见沈岁年和沈共秋二人脸色大变,不再说话。
坐在孟屿琴身边的吴氏,斜睨了一眼沈岁年和沈共秋,眼中满是不屑与嫌弃。
“婠婠已然成了大姑娘了,还记得当时她刚出生的时候,谁抱她都哭个不停,唯独我抱着她时,一直跟我笑。”吴氏怀念着过往。
孟屿琴看着沈言卿道:“可不是嘛,也正因如此,你婶娘从小便偏疼你一些。我还记得,那时候静安(沈棠玉乳名)还闹着要和婠婠换娘亲呢。”
沈言卿垂眸没有搭话,孟屿琴与吴氏倒是拉开了话匣子。
“姌姌堂妹怎么没来?”沈共秋开口问道。
沈清芷回道:“三妹妹这几日身体欠安,大夫让她在家中静养,不宜外出。”
沈共秋语调讥讽道:“既然身体不适,不若我和姐姐上门探望探望。毕竟我们来了上京,总该见一见。”
“大夫说,三妹妹最近不能情绪激动,怕是不能见二位阿姊了。”沈清芷低声道,“二位堂姊既来了上京,与三妹妹见面也不急在一时,日后总有机会再见。”
在场的人心中都清楚,沈景姝是个心直口快之人,最是不喜沈岁年和沈共秋二人。一见面,还说不准会发生什么。
而逃避的沈景姝此刻正在被一堆人围在中间刁难,段灼将她护在身后,手中举着未出鞘的剑,阻止那些人的靠近。
“庸医,还我儿子命来!”一位身材瘦小的男人,抱着一个色苍白如纸、双眼紧闭的小孩,悲痛欲绝道。
“杀人偿命!”
“庸医!”
“……”
愤怒的声音此起彼伏,场面一片混乱,但都在指责沈景姝杀人要偿命。
然而,沈景姝看着眼前的一幕,没有惊慌,也没有失措。而是一直看着那男人怀中的孩童是什么情况,奈何被段灼死死护在身后,没有办法得知情况。
“你们先冷静一下!”段灼呵斥道。
刚刚还躁动的人群,瞬间平静了下来。
段灼的目光在众人脸上扫过,最后定格在那名瘦小的男子身上,沉声道:“到底发生了什么?请你说清楚。”
那名瘦小的男子,脸上满是愤怒与悲痛,他颤抖着手指向沈景姝,声音中带着哭腔:“我家老爷子,上次就是按照你开的药方去药店抓的药。可是,吃了你的药之后,他的病情不仅没有好转,反而越来越重。今天一早,他就躺在床上,怎么喊都喊不醒了。
你这个庸医,你害了我儿子,我要你偿命!”
沈景姝立马站出来否认道:“不可能!我开的药方绝对没有问题!”
那男子满脸悲愤,眼眶泛红,大声反驳道:“我与你素无瓜葛,岂会平白无故地冤枉你?你若是不肯承认,那我们就报官!杀人偿命,你这个庸医必须为我儿子的死偿命!”
“对,报官!”
“不能让这个庸医逍遥法外,杀人偿命!”
人群中不知是谁喊出了这样一句,顿时引起了众人的共鸣,他们纷纷向沈景姝逼近,想要将她抓住。
段灼一看情况不妙,瞬间抓住沈景姝的手,冲了出去,那些人在后面也是狂追不舍。
这边的骚动引起了镇抚司的注意,正巧宋祯带着南镇抚司的人在城中办事,便管了这件事。
宋祯直接借了京兆尹的府衙,亲自提审查案。
“堂下何人?”
“在下云景/卓端,拜见大人。”两人并肩而立,立于堂内,倒是临危不乱。
而那受害的男人跪在地上,旁边躺着已经逝世的孩童。
“草民王老三,拜见大人。”男人哽咽着开口,声音中带着无尽的哀伤。
宋祯眉头微蹙,语声带着几分严肃问道:“王老三所状何事?”
王老三先是磕了一个头,继续说道:“回禀大人,前几日,我家小儿突然发病,家中老汉便带着他上街寻找大夫。
可惜那街上的老大夫不在,实在没了办法,老汉儿只能求助于那庸医。老汉儿信了他的话,拿着他开的药方去正兴堂抓了药。
谁知,那药不但没治好小儿的病,还越吃越严重,今天…今天就直接醒不过来了。”
王老三交代完,便嚎啕大哭,引得众人无不动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