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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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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1

    敌军退去后姜军重回营地, 刚经过一番休整和重建。入夜,为了防备敌军偷袭卡口封闭。周边干燥黄土垒出低墙,空隙处围了木栅栏, 上面缠着尖锐带刺的植物。

    军营有严格的管制制度, 尤其是深夜, 夜巡士兵被遣至一旁。

    他们有半炷香的时间。

    谈善脚底踩着草垛, 双手抓住顶部借力,轻盈一跃。徐流深一顿, 还没反应过来,残影一晃,谈善已经坐在土墙上, 两条腿垂下来, 一边调整姿势一边狐狸一样得意地眯眼笑:“我转了一圈,这里最好爬。”

    动作灵活, 一看就是小时候没少翻学校围墙。

    徐流深伸手,嗓子有点哑:“跳下来本宫抱一抱。”

    “不用了吧, 別惊动其他人。”

    谈善伸手在唇边做了个“嘘”的手势,双腿晃盪了一下:“就在这儿。”

    “不然一会儿要问这个问那个,麻烦。”

    最主要是军营和皇宫不一样, 前者是军事重地,总有不方便的地方。

    土墙不宽, 窄窄一条。他非要高难度地盘腿坐在上边,双手后撑住保持平衡,微微弯着背。天气不好, 四周昏沉, 他低下头,眼睛明亮得像夜晚第二轮月亮。

    好久没见。

    他们彼此默然无声对视, 隔着遥遥一川月色,谈善率先开口打破寂静:“喂,徐流深,你好像瘦了。”

    他坐在上边,伸手虚虚地比划了一下,认真地回忆:“以前有这么宽。”

    风吹起他落下的衣襬,他像一只张开翅翼的青鸟。

    徐流深眉梢轻轻地动了,岔开话题问:“都去了什么地方,好玩么?”

    “我去了江南,烟花三月下扬州,虽然不是三月,不过景色也好看。还顺道去了江州,魏沈真有点本事,那么多年的洪水,堤坝居然修起来了。当地百姓都说他是父母官,据说他调任回京城那日千里送行呢。也不是千里,千里太夸张了……”

    谈善笑起来:“还去了庐陵,结交了一位做官的朋友。他带我游山,日出东方,他说他此生若得见王世子一面,必定为他鞍前马后鞠躬盡瘁。”

    徐流深言简意赅:“请他来宫中做客。”

    “还是等他升官后吧,我看就这两年了。”

    谈善促狭地眨眼:“我还去了姑苏,那里的捣衣女说要嫁给你呢。”

    “殿下,好多人喜欢你。”

    徐流深半仰起头,无声地望着他。

    “今晚月亮很好。”

    谈善笑了一下,不太好意思地摸了摸头:“我是想说我很想你,殿下。”

    “祝你旗开得胜,早日归京。”

    秋风寡冷。

    夜巡的小兵快要过来,谈善无意打破这里的正常规矩,照旧手撑着围墙要下去,身转到一半突然想起一件事。他伸手摸到衣领三下五除二解开釦子,麻熘脱掉徐韶娩那小丫头非要给他带上的披风,找准角度往下扔。

    那件外衣轻飘飘地往下落,徐流深不明所以地接住,绸缎如水流过手指间,上面似乎还有另一个人的体温。

    他抬起了眼。

    “好准!”

    谈善双手扒着土墙,露出乌黑的眉眼,夸奖他,又小小声叮嘱:“降温了殿下,明日多穿件衣服。”

    他松手,消失在土墙另一侧。

    徐流深抱着那件外衣披风,深深地吸了口气。上边有青草和秋露的味道,淡淡酒香环绕鼻间。

    “殿下……那是?”侯兆试探地问。

    徐流深身上的沉郁一扫而空,分出眼神瞥他一眼,唇角上挑。

    “十日之内本宫要回京。”

    他已经不想在这

    里待下去了-

    头顶天高星远,牛车“哒哒”地赶路。

    “等一切结束后带她回回京。”

    谈善双手枕在脑后看向夜空:“她生在京城长在京城,王宫中还有她的孃亲。她会高兴。”

    齐宵和他并排躺在牛车硬木板上,他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他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自然。”

    “我有一个哥哥。”谈善笑了一下,“他在黎侍中府,是今年的探花郎。如果你们想为肚子里的小朋友找一个老师,他会很愿意。”

    齐宵一愣。

    “带着这个去薛尚书府薛长瀛,他会带你们进京。”

    谈善松开紧握的手心,那里安静地躺着一块鸽子血玉玦。他递给齐宵时犹豫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却没有说。

    “这这……”

    天色黑成那样齐宵都瞪大了眼,连连摆手:“使不得使不得,这是……”

    “世子信物嘛,见它如见世子亲临。”

    谈善轻轻松松:“等你们见到徐流深还给他就行。”

    他身上不止这些东西,世子印章供他在皇城内外畅通无阻,甚至在敌军降书上盖章——齐宵再三思虑,掏出一方手帕慎之又慎地将那块血玉裹起来。

    “什么时候是一切结束?”他细緻地将手帕收进贴近胸口的地方,踌躇道,“不知姜王见了韶娩会不会大发雷霆。”

    “很快了。”

    谈善给了他一个模煳的日期:“明年十五之后吧。”

    牛车又“哒哒”走,路越走越快。徐韶娩在屋门口等,她炒了两道家常菜,用酒糟炖了汤圆丸子。

    “今夜便走么?”

    谈善“嗯”了一声,他弯下腰来,好奇地端详了一下徐韶娩的肚子,那里几乎看不出不一样,微弱的弧度随着唿吸一起一伏。

    徐韶娩笑了,低头时表情温柔:“月份还小,看不出来呢。”

    “路上小心。”

    谈善一脚踩上牛车,回头冲她笑了一下。夜露深重地披了他一身,他说:“再见。”

    徐韶娩微微地走神,笑着说:“不久就能再见面。”

    谈善说:“不管会不会见面也应该好好道別。”

    牛车“哒哒”地走远了,板车和人都变成模煳的两个点。边关远去,皇城便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谈善在清晨进城,去了那家馄饨铺子,晨起人多,送给他海棠花的少女也来帮忙,端到他面前的汤碗中没有葱花。

    谈善对她说:“谢谢。”

    少女冲他腼腆一笑,离开时两侧麻花辫轻轻地甩起来。

    天边旭日东昇,温凉的日光洒向皇城,一片金光灿烂。

    城中有乞丐,再富饶之地也有乞丐。

    谈善一路走一路将换来的铜钱扔向沿街乞丐的破碗中,铜钱和瓷碗碰撞出清脆悦耳的声音。他在每一个乞丐面前弯下腰,掏光了浑身上下最后一分钱。

    他来到了魏府门口。

    ——丞相府。

    “魏氏满门忠良。”

    谈善说。

    魏沈正在脱官帽,闻言停下手中动作,看向这个身无一物的青年。

    “本官忠于天下百姓。”

    谈善:“那再好不过。”

    “高风亮节”四字高悬主堂之上,魏沈掸走官帽上灰尘,淡淡:“即便你不来,该做的事本官依然会做。”

    “百死不足为惧?”

    “百死不足为惧。”

    谈善起身告辞。

    紧接着他去了永济寺。

    “寺里有一百七十三名新来不久的僧人。”

    老太太和他一同双手合十,跪拜佛祖,告诉他:“当年扬州水患

    ,诸多商贾家破人亡。他们或有父母妻儿,或家财万贯,大水一冲化为乌有。他们约好共同跳江。”

    有一个算一个,徐流深救了其中大半。

    没有人知道徐流深为什么非要救他们,他总在难以想象的地方执着。

    跳下去一个他救一个,死的是多数活的是少数,但救下来的人没有一个再往下跳。

    岑婆是最后一个。

    岑婆说:“你听见了。”

    让一个不属于相同时代的人留下,总要付出什么,例如生命。

    跪在蒲团上的人并没有回答她。

    谈善在卫妃陵前叩首,为她上了三柱香。

    她有一个被天下人视之神祇的儿子,只是那对一个母亲来说或许不重要-

    九月,渭平王弹劾王世子射杀太师鰲冲之事,要姜王依律降罪。

    此事荒诞,没有人放在心上。

    月中,鰲冲旧部频频私联萧重离——他们愤恨至极,怒火焚烧理智。鰲冲当年随姜王战场杀敌,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徐流深明明可以伺机营救,而他却当着天下人的面将之射杀,毫不顾惜尊师性命,令臣子心寒。

    姜王压之。

    十月深秋,姜军胜,班师回朝。

    王世子回京当日进宫,面见君父。

    “寡人再问一遍。”

    十二毓冠冕上金珠熠熠生辉,玉玺、明黄圣旨和诏书摊开。徐琮狰俯身,忽觉自己的幼子已然要高过他。

    “你依然想要婚书?”

    夕阳从宫殿外洒进来。

    徐流深想了想,对他说:“君父,你有没有什么特別想要的东西。”

    “超过王位,超过世间一切。”

    他转身往殿外走,迈过门槛的那一步像是要小跑起来。徐琮狰望着他离开的方向,重重宫墙绿柳之下,他似乎望见多年前那个蹒跚学步的孩子,脱离了太监宫女的照看后第一次向他跌跌撞撞地奔来。

    他的牙齿还没有长齐。

    天气好到不详。

    朝服深重地压在身上,魏沈上半身直立,和文臣一道跪在汉白玉石柱边,跪成一道巍峨的人墙。

    徐流深脸色一瞬间阴沉。

    “请殿下留步。”

    魏沈将官帽取下,放在身前。他没有抬头,额头抵在冰凉地砖上:“曲池枯,王朝覆。”

    “您做了什么,付出代价至此。”

    曲池是姜王宫内一方活水,它只枯涸过两次,一次在王世子週岁大病时,另一次在不久前。

    老巫祝颤颤巍巍地跪出来:“殿下!妖物祸国啊!”

    徐流深:“本宫不想大开杀戒。”

    老巫祝几乎是绝望的。

    他跪在坚硬地砖上,用一种悲慼而绝望的眼神望着自己面前的青年。

    “殿下……万事不要强求,你会后悔的。”他一字一句,泣血一般重复,“你会后悔的。”

    你和第二个人共享你馀下的寿命。

    你会后悔的。

    徐流深站立在冷风中,无视了所有人。

    他甚至没有弯腰,只是低下身体,极其漠然地说:“巫祝。”

    “这十八年,本宫做过很多决定。”

    “但都不是本宫想要的。”

    没有人问过他想要什么,从他出生之初,作为这样一个奇怪的东西存在。他见到许许多多的死人,见到许许多多人的所谓的灵。少年时他还无法分清死人和活人,他还太小了,他不知道死人没有影子,他只知道很多人长得奇怪——有扭曲的脖子和拉长的舌头,泡得浮肿的脸,枯草一般的长髮。

    奇怪的东西围在他四周,一千双手掐住他的脖颈,问他能不能为自己了结心

    愿。

    深宫中的死人未必比活人少,在年幼的徐涧心里,他们都是“人”。

    “他们会在夜里吃掉本宫的脚趾头。”

    嘎吱作响的、啃咬嚼碎的声音。

    ——所以本宫睡觉绝不熄灭蜡烛。

    巫祝睁大了眼,颤声道:“殿下……”

    “本宫现在不想活。”徐流深平静地说,“也不可以么?”

    寂静淹没了这座深宫。

    “本宫站在这里。”徐流深抽剑,剑尖指地,“你们只有两个选择。”

    “要么闭嘴,要么死。”

    魏沈依然没有抬头,盯着面前的地砖,语气平直:“殿下这么做,会令本就心寒的臣子更心寒。与西戎一战令殿下元气大伤,渭平王若伺机与您争夺,世子之位未知。”

    未时。

    萧重离带兵围困宫禁。

    没有姜王授意,他不可能办得到。

    魏沈问:“殿下,您仍然要一意孤行么?”

    元宁殿近在咫尺,又远得令人绝望。

    徐流深一言不发将剑架在了他脖颈上。

    “你以为……本宫会输?”

    森冷寒气划破皮肉,魏沈闭上了眼-

    谈善又做了梦。

    真奇怪,他一般很少做梦,上一次做梦是淋了雨发烧,梦见一些难以描述的事情。

    这次他梦见那个从幽刑司救回来的老太监要不行了,他瘦得厉害,只剩下一副骨架,薄薄一层皮肉覆盖在骷髅上,两只眼睛凹陷下去。老太监在他身前拜了拜,说东边屋子西北角顺着数第三块地砖下有一包袱金银,请贵人收下。

    很吵。

    谈善抱着软枕翻了个身,一些琐碎声响依然传入耳中。他昏昏沉沉地爬起来,清醒了两秒,吉祥进来给他穿衣。

    穿完之后是鞋,谈善原本好端端坐着,勐然收回脚,而靴子已经穿在他脚上,他脸色出现了能称之为不可置信的表情,他迅速脱掉了鞋。

    吉祥不明所以:“贵人?”

    “外面是什么动静?”谈善哑声,“我好像睡了很久,你给我茶水里放了什么?”

    吉祥梭然一惊:“贵人……”

    “算了,我知道不是你干的。”

    谈善:“徐流深人呢?我去问他。”

    吉祥不说话。

    谈善表情霎时一变,抓住他问:“什么时辰了!”

    “未、未时。”

    谈善一把推开他,一路从宫禁狂奔至前朝。越近他眼皮跳得越快,他停下,几十双眼睛朝他看过来。

    “来了啊。”

    萧重离吃吃地笑起来:“我说了我不信命,偏要试一试。”

    徐流深一剑捅穿了他左肩,他紫衣被深色泅溼,此刻还有力气一脚将剑踢到徐流深脚边:“你要杀了魏沈?像杀了鰲冲一样?你真是冷血的怪物。”

    徐流深:“本宫日后会叫人去了你的舌头。”

    “你输了才有可能留下他。”萧重离忍痛道,“不是么。”

    谈善站的地方是低处,徐流深冲他伸手,他杀过人,手指上还有血。

    “任何人说话都別听,到本宫这儿来。”

    谈善下意识抬了脚。

    “曲池枯世子夭王朝覆!”

    谈善吓了一跳,反应过来时一个样貌奇怪的老者跪在了他面前,连磕三个头,哽咽道:“你在这里多活一日,王世子寿数便少一日!”

    寂静。

    谈善缓缓转过头,看向混乱中的徐流深,他问:“殿下,是么?”

    徐流深一剑斩杀了老者头颅,血液从断颈中涌出来,他往下走,站在魏沈身边,刀架在对方脖子上,面不改色:

    “他骗你的。”

    魏沈:“他没有骗你。”

    谈善漆黑的眼睛再次看过来。

    徐流深咬了下后槽牙,他突然暴起一脚踹向魏沈,魏沈吐出一口鲜血,软绵绵倒下去。

    “到本宫这儿来。”徐流深再次冲谈善伸手,耐心道,“別信他们说的话。”

    魏沈咳嗽两声,强撑着坐起来,还要开口,瞳仁紧紧一缩。

    谈善徒手抓住了刺向他胸口的剑尖,顺着剑尖往上看,喊:“徐流深。”

    徐流深死死盯着谈善:“你要做什么?”

    “你也要同本宫作对?”

    谈善:“殿下。”

    徐流深咬紧了牙,他根本没办法再把剑往魏沈心口送哪怕一寸,谈善掌心的血扎得他眼疼,他难以忍受地闭了闭眼,又睁开:“是又如何!”

    谈善手抖了一下。

    血腥气太重了,老巫祝的头颅磙落在他脚边,在剎那谈善感到喘不过气,他深吸了一口气,整个人剧烈地颤抖起来。

    萧重离“嘶嘶”地抽气,他胳膊脱臼了,这会儿自己接回去,说风凉话:“你看,他也觉得你太残忍。他也没那么爱你。”

    徐流深太阳穴勐地跳了一下,他压抑到极致就要爆发,腕处上突然多了一只纤细的手。那只手没用什么劲,他却僵在原地,一动不敢动。

    “我不是不爱你,我很爱你,殿下。”

    “所以我不会觉得那条路对你好就逼迫你走那样的路,选择是你的,你只要选,不管是什么样的困难,我会和你一起面对。”

    “但是……”

    谈善轻轻嘆了口气,说了毫不相干的事情:“今早起来我不是自己穿的鞋。”

    没有人能明白他的意思,在生死攸关的场面前,在足以决定自己生死的这一刻,他对徐流深说“今早我不是自己穿的鞋”。

    “殿下,你能明白吧。”

    谈善半跪着,他单膝跪在一片血流狼藉中,脚下就是荆棘遍佈的箭尖。他感知不到疼痛一样,一点一点伸手握住了雪白寒凉的剑刃,将指向魏沈,也指向天下人的剑尖对准了自己。

    他从很远的地方狂奔过来,他没有穿靴,乌黑柔顺的长髮披在后肩。他抬起另一只手想要触控徐流深的肩上汩汩流血的伤口,但只隔空虚虚的触碰,手腕便垂了下去。

    “是不是有一点疼,肯定很疼,是吧。”

    如果没有我,不会有这样的疼痛。

    徐流深身体紧绷成一条随时能够崩裂的弧,他漂亮眼珠里爬满血丝和猩红,僵硬的指节弯曲。

    他甚至忘了自己手中握着剑。

    谈善:“你能明白我想要说什么……是吗。”

    “別说了。”

    徐流深厉声:“別说了!”

    谈善听见自己胸膛中发出的巨大“呵哧”声,他将那些声音咽回去,气息盡力平稳:“我在那一刻意识到,我当然可以继续在这里陪你,只是我可能会变得不像我自己。”

    ——我会变得不像我自己,而你也变得不像自己。

    这是我真正害怕的事情。

    我很快会习惯有人跪在我面前,我二十年来的人格会磨灭在庞大幽深的宫阙中,所有人对我下跪,而我已经忘记了曾经我生活在一个不需要下跪的时代。

    一年、两年、三年……

    十年、二十年。

    然后呢?

    我要穿上最盛大的华服,变成层层宫阙中一个精美而毫无生气的人偶摆件,变成一个权势地位的符号吗?

    到那时我可能会接受二十年的寿命和因我而死的许多人,而现在,我没有办法接受啊。

    而你呢?

    你要为我杀盡天下人

    吗?

    徐流深像是一剎那冷静下来,他力竭撑着剑半跪,单膝“咚”沉闷地砸在地上,而他浑然感知不到疼痛一般,伸手爱怜地抚摸谈善的脸,自说自话:“这与你无关,你回去。瞧见没,顺着那条宫道往前走,有本宫在,没有人胆敢伤你。”

    “听话,好不好。”

    他脸上因杀戮而扭曲,血珠喷溅上侧脸,形状妖艳,危险得如同一朵暗夜之花。欺近谈善时却放柔和了声音,用尚且干净的手去触碰他脸侧,低柔轻缓:“回去叫太医给你看看腿,有两处破了皮,別让本宫担心。回去叫热水,睡一觉,醒来一切都会结束。”

    谈善静静地喊:“徐流深。”

    “別叫本宫!”

    徐流深脖子上青筋暴起,其中一根“突突”地跳动。他五指放在谈善颈后,用力朝自己的方向压,恨声:“本宫根本不在乎!”

    “一人反对本宫杀一人,千万人反对本宫杀千万人。”

    “血流得够多天底下就不会有第二种声音!”

    “殿下。”

    谈善和他额间相抵,只轻轻:“真要如此么。”

    徐流深压住剧痛的额角,太阳穴附近血管几乎要爆裂开来。

    不。

    不能。

    本宫不能这么做。

    在本宫面前的人对生命有决然的敬畏,他敬畏一株春天发芽的草,敬畏一株开花的树,敬畏天地自然,敬畏天地自然中艰难生长的每一个人。

    而他留在这里,本宫会杀很多人。

    “殿下,我们都盡力了。”

    谈善感受到自己的唿吸,彷彿混着血沫从肺腑里拨出来。他忍着咳嗽的冲动,话说得艰难,也吃力:“我有时候……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徐流深嵴背颤抖地压弯,他低下头,露出脆弱的脖颈。

    有什么东西压在谈善胃里,长出成片的荆棘,扎得他想吐。他白皙指尖都是血,手掌上多出一条翻卷血肉的伤痕。痛得让他失去知觉,而他依然麻木地、残忍地说:“我知道你爱我,我也很爱你,这就够了,所以……”

    漫长的寂静。

    不知是哪一处的血顺着石阶往下淌,在高度差中落下。

    “滴答滴”。

    茫茫宫阙,鲜血横流。

    徐流深突然从这样催命的声音中惊醒,他茫然四顾,青山苍云,砖瓦楼阁,还有无数站立的,惊恐的人。他们都变得如此陌生。他从小生活了十九年的地方,一砖一瓦都生出灵智,威胁他,逼迫他。

    他知道他只需要抬起剑,像从前的无数次那样——抬起剑,刺穿敌人的胸膛。此后什么都属于他,十九年磨一剑,他将成为冷心冷情的合格君王。

    刀光剑影中徐流深一阵阵眩晕,他踉跄着站起来,几乎站不稳。他花了很久才明白自己站起来是要做什么,他木然走向兵刃遍地的不远处。

    侍卫连磙带爬往后退,难掩惊恐之色。

    良久,徐流深站定,缓慢地弯腰,从地上捡起了一把长剑。这把长剑剑刃清白,还未见血,亮得似一道亮光噼开昏沉天幕。

    他的灵魂突然有一刻离自己很远,抽离了凡人肉-体。他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只是机械地往回走。长长垂坠朝服沾了血,溼黏地缠在脚踝上,造就一场摆脱不了的噩梦。

    “刺啦——”

    剑尖在地砖上划出刺耳声音。

    徐流深拖着剑,毫无情绪地朝前。

    一步。

    从出生那一刻起他就拥有无上权力,姜人及冠取字,徐琮狰在他出生那一刻为他取字“流深”,静水流深。

    从此他便是姜王唯一的世子,王朝唯一的继承人。

    挣不脱,甩不开。

    两步。

    他想起年少枯燥重复的午后,有人将一捧雪塞进他胸口。

    他不知道该给什么,他什么都想给。或许没有错,但似乎也不对。

    三步。

    他学了那么多东西,没有一样教会他如何爱一个人。他学得辛苦,但却快乐。这是唯一一件他从不急于求成的东西,他从牵手、亲吻和拥抱里找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将唯一的软肋袒露,从此让人主导自己的喜怒与哀乐。

    四步。

    帝王之术,御下之道。他企图从无数死局中找到生门,但他失败了,每一步都对,结局依然会错。

    五步。

    他从出生起就是王世子,他只短暂做回徐流深,从此以后永远是世子涧。

    他将一个人走过漫长岁月,走进冰冷地宫。

    六步。

    他无师自通了和谈善最好的结局。

    ……

    七步。

    徐流深停下。

    谈善半仰起头,那一剎那,他对徐流深笑了——

    徐流深剑尖指地,看着他引颈受戮的模样,嘶哑地笑了起来:“你会记得我么?”

    谈善安静地回望他,眸如琥珀柔软。

    “我会记得,只要你出现在我面前,我会第一时间认出你。”

    徐流深歪了下头,血模煳了他的眼睛,他想要将谈善看得更清楚一些。

    “本宫记得的,还欠你一个洞房花烛夜。”

    他半跪下来,嘆息。

    “噗呲”

    ——剑入皮肉。

    带着腥气的风声停止,谈善徒劳地,微微地睁大了眼睛。

    头顶是万里无云的晴天。

    口鼻中都是腥甜,张一张嘴有粘稠的温热液体要喷涌出来。他想对徐流深说什么,想说不要难过,他想做什么,至少再抱一抱他的小殿下。而他确实什么都做不到了。他抬起的手无力地落下去,天一开始还是蓝的,后来变红,接着成了一片浓稠的,深不见底的黑暗。

    我会死吗?

    谈善茫然想,这一剑穿透的是我自己的身体。

    他从小其实很怕疼,后来可能有一年吃了很多的药,打了很多的针,他渐渐忘记了从前他很怕疼。也可能和做手术相比还有什么更痛的东西,让他觉得每每想起都痛得要死。

    是什么呢。

    他曾经忘记的东西-

    千年如朝夕,第一缕天光从明镜臺升起,远处山野枯草燃烧。

    晨雾将现代钢筋铁泥拥抱,压在谈善身上,他眼前是淡去色彩的衣角,孔雀纹路攀附其上。

    “你骗了他。”

    鬼没有眼泪,也没有悲伤,黑气在他周身缓慢涌流。

    谈善手掌撑在满是草屑的地面,一寸寸仰起头。

    鬼瞳仁扩大成猩红的一点,俯视他,陈述道:“你忘了他。”

    犹如那一剑穿心。

    谈善张了张嘴,骤然失声。

    42

    人在怀里凉透了。

    徐流深没什么感觉。

    下葬那一日下了小雨, 雨水淋漓。

    徐流深也没什么感觉。

    两捧薄土撒上去棺材盖的时候,他眼前突然黑了一大片。但只是很短的一瞬,他站稳了, 在半山坡上, 开始思索不着边际的事。

    他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又想不起来到底是少了什么。

    这地方风景一般, 离王宫不近,秋冬没有花, 地上的草枯黄。所有宫人看他的视缐都十分惊惧,但世子爷打心底里不认为把皇陵撬开一个洞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他若无其事地呆了会儿,又亲自把洞填上了。

    他

    觉得谈善应该不喜欢那个修缮到一半的地下宫殿。

    而且这里光秃秃的。

    徐流深对这里的环境不满意, 他决定让一百名宫人在这里种花。王杨採小心翼翼地问他要种什么样的, 世子爷沉默了一阵子,说, 五颜六色的,都种上吧。

    又过了一会儿, 坑挖好了,世子爷往棺材板上躺了一会儿。刚下过雨,泥土溼润, 肩膀上有一只虫,慢慢地爬, 爬到他肩膀处,跟他一起躺下。

    安静了。

    徐流深索然无味地用手掸走了那只小虫子。

    “埋吧。”世子爷温声细语地对上边探头的宫人说,“本宫先睡一会儿。”

    宫人又露出那种惊骇的表情, 嗫嚅了一下唇, 跪下来,不说话, 也不做事。

    飘了点雨。

    世子爷闭上了眼,手指上落了一只黑黑的乌鸦,黄豆大小的眼睛,在他手里蹭了一下,没有获得关注。

    就结束了。

    徐流深也没有流露出什么过分悲伤的情绪,也没有歇斯底里。

    人死了就死了,活着的人总是还要活。

    王世子很快恢復了早朝,和从前一样。

    很偶尔的时候,王杨採陪他来郊外走一走,也不幹什么,来看花儿种得如何,边上有没有草要拔。

    这地方没什么特別,除了有一棵老掉牙的槐树,弯曲着树幹,垂垂老矣。

    开春的时候朝事忙碌起来,徐琮狰将大部分权利交给了自己的继承人,他杀了萧重离,五马分尸。

    他觉得萧重离没什么利用价值,还会让继承人和他产生嫌隙。

    萧重离坐在暗无天日的牢房里,手上脚上戴着镣铐。他见了徐流深,笑着问能不能帮他在头顶开一扇窗,让他看到星星。

    这是地牢,他是死囚犯,罪名是谋逆。

    徐流深没答应也没拒绝,牢房木栏突兀地稜在他面部,他用一种幽沉如水的眼神看着萧重离。

    萧重离抬起手来遮了遮眼睛,镣铐将手腕磨损得红肿。

    “王上王上。”最后他笑了,轻轻地嘆了口气,“我从前以为……”

    “他果真是你一人的君父。”

    “想什么时候做皇帝。”萧重离半开玩笑地说,“什么都是你的囊中之物,天底下的一切他都送给你了,无论是权势,地位,还是人心。”

    他们一站一坐。

    徐流深走时让狱卒给萧重离开扇窗。

    他不在意狱卒用什么手段达成他想要的结果,他对大部分事失去了兴致,他时常感到暴戾,时常想杀人。

    姜王宫还是大,深冬也实在冷。

    早朝依然有许多官员争吵,高位上王世子冷眼俯视他们,又有灵魂距离自己很远的感受。他坐在冰冷的王位上,想拔掉所有人的舌头。

    他忍住了。

    偶尔有忍不住的时候。

    血溅到他身上,他脱下了沉重的华服,兴致缺缺地净手。他最近记性总不太好,常常忘记接下来该做什么。

    日子日復一日的过,过了十九,他理当选妃。

    “巫族人常年隐居灵山,新一任巫祝明日将进宫面见祭司。届时王上会在保和殿设宴款待,殿下理当为新巫祝赐名。”

    枝头上有鸟叫声。

    这一任巫祝是个尚未及笄的少女,传闻与王世子一样,少而通灵,美貌华光。

    巫族送来这样一个女孩,可能是为了讨好。

    姜王对巫祝能力深信不疑,而世子并不。他对巫祝持冷淡态度,因为他身负祭司和巫祝双重预言,不再需要所谓巫祝强化“君权神授”的概念。

    徐流深没有什么反应。

    他实在也不知道自己该

    有什么反应。

    他找了託辞说等他及冠,他确实也没什么心思。徐琮狰也没有逼迫他。

    夜里他站在高高宫墙上,冷风往人骨头缝里钻。

    ……

    徐韶娩带着出生没多久的幼子去过王宫,小孩还未长出牙,裹在襁褓里安安静静地沉眠。他可能有一点儿喜欢徐流深,醒来时抓住舅舅一根食指,放在嘴里轻轻地吮吸。

    徐流深没怎么睡过觉了,大部分的时候他似乎睡着了,又似乎没有。

    也因此他不做梦。

    徐韶娩拿着那块孔雀石头,小心翼翼地要物归原主,徐流深看了一眼,情绪有短暂的波动。他让人把那块石头收起来,埋在了槐树下。

    槐树死了,即使十几名宫人照料得万无一失,它还是枯死了。在一个暴雪天轰然倒塌,尸体埋在了重重大雪之下,叶毁根亡。

    徐流深显得冷淡。

    他的情绪已经实在很淡,徐琮狰知道他不会被一个人的死摧垮,他也确实不会,没有人离开另一个人活不下去。

    但他身上可以勉强称之为“生机”的东西正在流失,以一种摧枯拉朽的速度。

    徐琮狰以为他会大鬧一场,像从前那个名叫黎锈的伴读死去后一样,但徐流深没有。他也没有要求徐琮狰做任何事。

    他的喜和悲都没有了,他实在没什么力气。

    他已经不是十岁的孩童,能透过大哭一场来发洩情绪,表达无助,要把整个王宫鬧得鸡犬不宁。

    他本来也不是这样的性子。

    王杨採给徐琮狰奉茶,斟酌地问:“王上,您觉得殿下……是什么样的人。”

    他问一个父亲这样的话,倒比徐琮狰更像父亲了。

    徐琮狰望着窗外的红梅,说,那不重要。

    但他转过头,又问:“你觉得徐涧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王杨採说:“殿下……殿下从前可能是一个善良的人。”

    他是会为一只乌鸦的死难过一整个冬天的人,他将那只冻死的乌鸦裹进怀里,想要把他捂热乎。

    小孩都还太天真了,脑子里没有什么生离死別,也没有什么这只鸟不详的概念。在他的眼里什么样的鸟都是鸟,什么样的人都是人,什么样的鸟都得救一救。没有好鸟坏鸟,也没有好人坏人。

    他趴在宫殿前的门槛上,用胖乎乎的小手去戳那只硬掉的鸟,有点担心,仰着巴掌大的脸问自己的大太监:“为什么鸟儿不叫也不动呢?”

    王杨採不知该怎么回答他。

    他实在有一副柔软的心肠,但他的君父并不那么希望。他又是聪明的小孩,知道该怎么做他的君父会高兴。

    ——所以他喜欢谈善,实在是一件容易的事。

    徐琮狰怔了怔,说:“寡人不太记得了。”

    王杨採于是也不敢再开口,静默地将自己藏进了华丽宫殿中的某一角。

    春去秋来,燕子归时。

    前朝实在没有可做的事,徐流深向徐琮狰请辞,想打仗便有打不完的仗。徐琮狰在寥寥沉香中再一次端详自己的爱子,发觉他又长高了,与之相对的是自己渐渐矮下去的身躯,他柔和了话语:“等你及冠,便回来坐王位。”

    徐流深并不说话,在地上给他磕了三个头。

    他背嵴匍匐下去,脖颈上突兀的骨头嶙峋着凸出来,连着一副骨架。

    他说——“臣领旨。”

    徐琮狰并没有意识到,在某一刻,他失去了自己的儿子。

    在一日黎明,也可能是在金光瀰漫的黄昏。徐流深在出城前扭转马头,回望困住他半生的城池。

    他心底纵使有毁天灭地的绝望和难以消解的疼痛,也无法持剑向任何一个臣子和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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