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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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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51

    一千年前, 姜王宫。

    德胜门以西,浣衣局。

    冬日天冷,好不容易出了太阳, 木盆里水依然刺骨。浣衣的宫人搓红了手, 纷纷议论:“那是新来的宫人?”

    枯树底下蹲了个青年, 和普通宫人装扮一致, 粗布麻衣,脚上的鞋却不一样。他拎着手臂粗的捣衣棍, 露出苦恼的神情。

    有宫人知道内情,压低声音:“不是,是翰林院的大人, 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 送过来幹活的。”

    “犯了什么错要送来这儿?”

    “谁知道。”

    “……”

    是个寒冷的冬天,浣衣局的下人睡十人大通铺, 外面狂风唿唿。元雀睡不着,抱着被子在床榻上压抑地咳嗽。

    他身边睡着那位从翰林院来的大人, 据说犯了错才送来自省。他们这些浣衣局的下人要浆洗一辈子各宫衣衫,是天生的奴才。对方和他们不一样,身份尊贵, 总有回去的一天。

    “嗓子不舒服吗?”

    元雀一僵,懊恼自己还是将人吵醒, 飞快地抿了下唇:“大人,吵到你了。”

    “不用叫我大人。”

    谈善双手枕在脑后看向木头屋顶,纠正很多次:“我跟你们一样。”

    “那怎么能一样, 大人……”

    谈善打断:“吃过药了吗?”

    “吃过。”元雀低低, “是元雀身体弱,一直不见好。”

    谈善坐起身, 往外头看了一眼。

    他记得外面有棵枇杷树。

    外面黑沉沉一片,滴水成冰。

    那个叫元雀的宫人看起来非常紧张。

    谈善摘了好几片枇杷叶,洗完往小炉子上放,顺便解释:“枇杷叶煮水,解肺热咳喘,没多久能喝,嗓子会舒服。”

    “你叫元雀?”

    火烧得旺盛,他说话的语气温和。元雀微微愣神,过了一会儿才说:“是,大人。”

    谈善:“你知道我是谁吗?”

    他才穿过来第一天,根本不知道这具身体的主人是什么情况。

    元雀想了想:“大人原本在翰林院就职,三日前不知犯了什么错,被赶到此地自省。”

    “大人很快会回去。”怕谈善伤心,他又很快说,“大人是好官。”

    谈善用勺子搅了搅炉子里的枇杷水,一时没说话。

    他现在这具身体的主人是翰林院待诏,天子近臣,不知犯了什么错受罚。

    炉子里热气模煳他眉眼,枇杷水煮出深褐色,叶片在里边打转。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元雀又听见他问:“现在距离宫变多久了?”

    那场宫变是姜王宫人人皆知的事情,元雀心里虽然疑惑还是答:“如今腊月,已过去整三个月了。”

    过去这么久,谈善在心里思忖,他死的事应该淡得差不多。两个月,没必要再面临一次离別。病逝,比较妥当的做法是去太医院找给世子诊脉的御医,摸清楚徐流深的身体状况。

    但谈善又有点忍不住想打听徐流深近况。

    “世子……如何了?”

    他声音太轻了,前言后语又不搭。元雀以为自己听错,试探着:“大人是问……世子?”

    谈善:“嗯。”

    显然浣衣局讯息封闭,元雀摇了摇头。

    谈善又问:“从这儿到太医院要多久?”

    靠墙的地方都是堆起来的干柴,谈善坐在板凳上,顺手別下一根拇指粗细的树枝,全靠回忆在地上画:“大概要经过这儿……”

    他记得实在不清楚,问元雀:“能告诉我怎么走吗?”

    “大人是要去看病吗?”

    元

    雀咳嗽两声,说:“太医院的医正都在元宁殿,我去熙宁宫送衣衫时听见了,丫鬟说医正都在世子殿下那儿。殿下身体抱恙,歇了好几日早朝,太医院忙得焦头烂额。”

    他话音刚落对面人的语速忽然加快了,难掩焦色:“他身体不舒服?召过太医了吗?太医怎么说?”

    元雀眼睛睁得大大的。

    他就是一个浣衣局的下人,不可能知道这么清楚。

    谈善深吸一口气,用火钳拨弄烧到一半的柴火,冷静下来:“不好意思,我就……问问。”

    枇杷水开了,他心不在焉地盛出一碗递给元雀。

    天快亮了,雪下得依然急。

    谈善实在坐不住,“殿下身体抱恙”这六个字一下攻击了他的神经,他坐立难安,什么计划都被打乱了,只想先见到人。

    离天亮没多久,早朝快结束,去碰碰运气能见到黎春来——谈善当机立断起身,抓了伞往门外走,动作太快差点撞翻凳子。

    外面还有风雪,他拉开门往外走,走得很急。元雀捧着碗目送他离开,他深一脚浅一脚踏进雪地中,肩头上顷刻落了薄薄一层白色-

    夜里下了雪,宫道深寂。树上挂着冰凌,目之所及一派荒凉。

    下了朝官员三三两两结伴离开,这一年的冬日尤其冷,黎春来揣着袖子嘆气,慢慢地走了两步。正走着,身后有人追上来,正是翰林院方随心,此人他有印象,当年殿试大放光彩,确有真才实学,但做人和做官是两码事,近日才犯了错,想必是来找他求情。

    黎春来脸上挂着标志性微笑,正要开口瞳仁一震。

    他目光中透出不可置信。

    谈善脱口而出:“兄长,有个事找你帮忙。”

    “借尸还魂。”

    谈善用四个字一笔带过,他二人走在去元宁殿的路上,途径御花园,这个时节根本没什么花。黎春来恍恍惚惚往前走,张了张嘴回头确认:“你……”

    “你不告诉殿下?”

    谈善摇摇头:“待不了多久,没必要。”

    “我听说他身体不适,想去看看而已。”

    他执意,黎春来欲言又止,用力压了压眼眶,道:“你走后殿下并未接禅位圣旨,朝堂如今十分稳固。你现今的身体是翰林院一名文官。犯错的事情……到时我让人说说情。”

    “一会儿我带你去元宁殿,不出声便可。”

    离得越近谈善忽然有近乡情怯的感觉,他站在高大宫殿门口,萌生退意。

    “怎么?”

    黎春来递了牙牌请人通传,见他神思不属问:“不想进去了?”

    谈善:“我想到一件事。”

    “我从前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能一眼认出我。”谈善哑声,“……也不知道会不会露馅。”

    黎春来静默道:“约莫是认不出。”

    谈善一愣。

    他没来得及问为什么,殿中便有太监来领他们进去,是个生面孔。太监在前面走,谈善低头盯着鞋尖,掌心不自觉捏出了一把汗。

    他突然恨不得临阵脱逃。

    窗紧闭,没有点灯,白日如黑夜,走路时要格外小心。殿内气氛憋闷而压抑,银丝碳拢在精巧的焚烧器具中,碳表面烧得通红,裂出细小纹路。沉香太重了,一层又一层把进来的人包裹,无法唿吸。

    谈善有些微喘不过气。

    他只觉得一唿一吸都是煎熬,心脏被一只无形的手捏紧。深唿吸好几次才得以抬头。

    六扇屏风做遮挡,山鸟鱼虫跃然其上。屏风映出一道修长影子,看不分明。

    “找本宫做什么?”低柔但倦怠的嗓音。

    黎春来说:“听闻殿下身体抱恙,特来探望。殿下的眼睛完全

    看不清……不知太医怎么说。”

    谈善勐然看向他。

    空气流动几乎是静止的。

    眼睛。

    怪不得殿内昏暗如夜晚。

    谈善一颗心霎时沉到谷底。

    中医认为人的眼睛是非常重要的器官,能一定程度上反应肺腑五脏的健康程度。看不清——谈善脑子里一瞬间过了很多原因,但太远了,他无法做出准确判断。

    谈善胸口起伏,下意识上前一步。黎春来伸手拦住他,幅度甚微地摇头。

    有第三个人的唿吸声,不稳到极致。

    先前还是重影,后来看什么都模煳,此刻黑暗笼罩全身。徐流深手搭在座椅上,偏了偏头,意兴阑珊地问:“你带了什么人来见本宫?”

    黎春来道:“还请殿下保重身体。”

    “是翰林院方宜寻方大人,臣听说他惹了殿下不快。”

    徐流深压着风雨欲来的调子“哦”了一声,阴晴不定:“你替他求情?”

    黎春来:“方大人不过是说了一句斯人已逝,请殿下节哀。”

    谈善:“……”

    “方大人忠心耿耿,又是王上亲派给殿下的待诏,草拟旨意、代为执笔。”黎春来从容不迫,“殿下骤然失明,不便之处众多,身边需要有人。”

    “你今日格外放肆。”

    徐流深抬手叫人撤掉屏风,无声冷笑:“磙。”

    谈善心里一团乱麻,他本来有完整的计划,但一见到人理智的思考模式全然溃塌。再待下去保不准情绪失控,“磙”字落地他不等黎春来反应先一步背过身去,刚踏出一步,身后人幽幽:“本宫让你走了吗?”

    黎春来和谈善同时一顿。

    谈善悬在半空的脚落地,头皮有一瞬间发麻。

    守在两侧的下人悄无声息撤掉了屏风。

    谈善闭了闭眼,转身,竭力平稳声音:“殿下。”

    他确确实实是个死人,他没有想要告诉徐流深自己又回来的想法。仅仅想一想古代的王世子长命百岁,一千年后的鬼便会消失,他都感到心惊的,刻入骨髓的恐惧。

    两个月找出病根都难,他很难想象让徐流深再失去他一次。

    “方、宜、寻。”

    徐流深一个字一个字从唇齿间发音,他咬字有种奇异的慢,每一个字都从谈善脑内神经上磨过。

    谈善刻意避开了他的眼睛,垂着头:“殿下,臣在。”

    殿内日光昏迷,衬得殿主人面容也晦暗。

    “你似乎不愿意留下来伺候本宫。”

    徐流深平平道:“本宫不喜欢强人所难。”

    坟场一般寂静。

    谈善嘴快过脑子:“不。”

    徐流深短促地笑了一声:“哦?”

    “殿下……”谈善脑子乱七八糟,“我,臣……”话音戛然而止。

    屏风撤掉后露出坐在椅上的青年整个轮廓,他坐得久了,许是终于觉得闷热,站起身去开窗。

    新鲜空气一瞬间涌入。

    没束髮,墨髮披散,衣袍宽大,开窗瞬间风灌注进他袖袍,玉冠冕服从他身上去除。他伸手取下双眼上遮光的布帛,赤脚往前走。因消瘦而突出的五官浓墨重彩,随距离变短迫近眼前。

    他踝骨收束得极其锋利,骨肉嶙峋,瘦得令谈善心惊,不敢再看第二眼。

    殿内空旷,最开始几步确实没有障碍物。但很快,他面前出现一张高桌,桌角恰好在接近他腰部的地方。而他浑然不觉,依然往前走。桌角撞到他腰部,他眉心短暂一蹙又松开,对这些磕磕碰碰习以为常,继续往前。

    没有下人敢出声提醒。

    不行。

    他眼睛看

    不见,日常生活多有不便。且病逝的原因还要找,这是最能靠近的机会。

    不管如何必须留下来。

    金纹孔雀的衣襬停在眼前。

    他看不清。

    看不清。

    担心超过一切,谈善沉了口气,说:“臣愿意。”

    “臣愿意留下来。”

    52

    元宁元宁, 当朝世子居所,一应陈设华美贵重。殿中有一座红木刀剑架,半人高, 一把收鞘的长剑斜置。

    徐流深甚感无趣, 反手抽出那把长剑, 脱鞘剎那森然剑光洒满一地。黎春来心下一咯噔, 勐抬眼——

    “晚了。”

    窗大开,徐流深宽袖鼓风, 一寸寸往上抬剑尖,面无表情:“本宫现在不需要。”

    剑尖逼近剎那血腥气扑面而来,谈善略怔了怔, “刺啦”一声, 左肩上布帛被剑气轻而易举划破。

    他无声地偏头。

    “別动。”

    徐流深兴致缺缺地动了动手腕,他看不见, 靠声音大致判断距离和方位:“本宫如今瞎了,下手没轻没重。”

    刀剑无眼, 明晃晃剑尖从胸口攀至脆弱喉口,虚虚悬在半空,距颈项仅毫釐之差。

    谈善当真一动没动。

    他放轻了声音:“我没动。”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

    啧。

    徐流深扔了剑, “哐当”一声剑身砸在地面。

    “磙吧。”

    他懒于多费口舌,身侧太监察言观色, 上前一步道:“二位请。”

    这不是说话的好时机,何况徐流深对这具身体的好感度为负。谈善轻轻吐出口气,对黎春来摇了摇头。

    随侍太监送他们殿外, 踏出门槛剎那, 谈善不受控制地回头看了一眼。

    白天,外头下雪, 颜色明亮。仅开了一扇窗,越过窗檐进来的冷光有限,往前探出一寸又被吞没。矮桌上堆满奏章文书,宫人低眉垂眼,悄寂无声。

    这座宫殿从未如此暗过。

    “大人?”随侍太监出声提醒。

    谈善收回视缐。

    走出一段路又下起小雨,雨夹雪,裤脚溼漉漉。

    黎春来说:“王上正值春秋鼎盛之时,殿下没接传位圣旨。”

    没有人知道王世子在想什么,众目睽睽之下他叩首,抗了旨。

    宫道上没多少人,偶有下人行礼,黎春来撑开伞,遮在谈善头顶,忽问:“什么感觉?”

    谈善双手收在棉袖中,仰头无声地看了一会儿落下来的雪花。

    他其实很清楚突发性失明的原因,无非是那么几样。太医院众人焦头烂额,至今没想出办法,说明病因在于情绪。

    谈善揉了把脸:“我以为不会有问题。”

    他离开时是这样想的。

    黎春来静默:“现在如何?”

    “时间。”

    谈善伸手去接天上的雪花,薄薄的六角花瓣落在掌心,他收紧手,顷刻冰凉化开。离开元宁殿后他又冷静下来,扭头对黎春来道:“时间够长,能把一切都抹去。”

    黎春来沉默,然后说:“是吗?”

    谈善没点头也没摇头:“口唇爪甲青,心烦气躁。用手压右侧额头,偏头痛,程度不轻。拿剑的时候手不稳,右臂也受影响。”

    黎春来低声:“殿下起初未有不适。”

    短短三个月。

    谈善几不可闻地吐出口浊气,一手遮住眼睛,哑声:“我要看到太医院的药方。”

    黎春来抬了抬伞檐,道:“我来想办法。”

    他尚有未说出口的话,在舌面磙了几个来回,最后归为一

    声嘆息-

    谈善在浣衣局待了几日,黎春来几经辗转拿到药方,除了气滞血淤外没有更大问题,但这本身是非常大的问题。

    三日后方宜寻自省结束,谈善重回元宁殿,和其馀八人一道任职。翰林院九人,每三人为一组,平日需念奏摺,代为批覆,也做一些端茶倒水的琐事。但因王世子身份贵重,大部分时候无人敢离得过近,也无人敢主动开口说话。

    谈善回去和他一组的另外两人显然松了口气,暗地里说这差事难,整日整夜不敢松懈,生怕记错了一个字惹得杀身之祸。

    入夜,烛火熄灭。换了个新地方谈善睡不踏实,他想好了要注意的事项,也想好了怎样让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

    他心事重重,半天才得以入睡。

    第二日天擦黑,所有人准时起床,赶在寅时一刻前等待在元宁殿外。进去剎那谈善脚底下踩到一本奏摺,迅速移开脚。

    天矇矇亮,徐流深神情淡淡地抬手。

    于是谈善身边的同伴开始念奏摺,唸到口干换下一个人。徐流深支着颔听,念出来的话他们找不到重点,这就挺考验接受资讯的人归纳总结的能力。往往那些话谈善车轱辘地来回念,还要分出心思认字断句,念得自己头脑发昏,差点忘记下一句是哪一句。世子爷没什么表情一抬眼皮,谈善跟他并无焦距的双眼对视,心虚地清了清嗓子,继续念。

    “临川……臣……覃南之穷困……”

    奏摺数量之庞大令人难以想象,中场休息在姜王结束早朝后,会有太监来复述所有朝臣说出的每一句话。

    接着他要接见一些大臣。

    午膳时间三人退下,正好能撞上膳食房的人,琳琅满目菜品如流水端入,时令小菜,鸡鸭鱼肉,色泽诱人。奉食太监跪下,试毒后将银箸举过头顶,再一项项报菜名。

    有几日谈善磨蹭着没走。

    徐流深的进食堪称敷衍,他撷取一段太监念过的菜名,每一样浅尝则止。是个人都能看出他稀烂的胃口,谈善每回恨不得冲过去把一整碗塞他嘴里。

    他每一日都在忍耐的边缘苦苦煎熬。

    午膳后整个元宁殿需保持死人坟墓一般的寂静,因为徐流深要午睡。

    谈善认为,要一个人每日在特定的时间入睡并准时醒来是一件反人类的事。通常下午他见到徐流深时自己刚有睡意,但下午的工作已经开始。

    谈善强迫自己跟其馀二人一道出现在寝殿外,那时徐流深早已起身,桌面上放着一杯煮过两次的清茶。他看不见,披着宽大袖袍靠在椅上,眉眼倦怠疲惫。

    “继续。”

    日復一日,迴圈往復。

    谈善勐然对时间有概念是一个黄昏,其馀二人中一个告了病假,另一个家中老母过逝,出宫戴孝。

    其实也才来了二十一天,照三组轮换的速度,这样的日子仅过了七天。

    太闷了,殿内无人,谈善自作主张去开窗,新鲜空气涌进来剎那他才有自己活着的感觉,深吸了一口气。

    冷风灌进来,徐流深右侧额角剧烈地疼痛,顺着太阳穴牵动到下颔角,他难以忍受地用指尖碾,低喘了口气:“关上。”

    看不清后身体其他五感变得格外敏锐,开窗的人顿了顿,是非常小的停顿,接着耳边有悉悉索索的衣料摩擦声,窗合拢了,微小的风声也随之停止。

    “头痛吗?”有人磨蹭到他身边,愧疚道,“我不是故意的。”

    他说话慢慢,字与字,词与词之间的停顿格外熟悉。九个待诏里这个最不一样,徐流深能感受出来,这种不一样表现在方方面面,譬如他念摺子的口吻,譬如偶尔他会对他的同伴说话,音调压得低低,像夏季绿荷上磙过了水珠。

    徐流深侧了侧头

    ,吐息便从他身边掠过。

    ——还还无距离感。

    徐流深将毛笔横置,冷淡:“离本宫远点。”

    谈善低头看了一眼,他们已经离得很远了,再远他讲话徐流深可能听不清。

    于是他没动,还很热心肠地说:“殿下,你头哪里痛?”

    又热切地推销自己:“我可以帮你按一按,我……”

    徐流深不发一言,从椅子里站起身。手肘边放了一摞文书,他迈出一步,生生被一股巨大力量拽住胳膊,不得不停下——“哐当!”

    “等等!花瓶!”

    根本来不及,谈善眼睁睁看着靛蓝花瓶摔落,只来得及把人抓住,耳边“砰”一声巨响。

    碎瓷片四分五裂。徐流深脚边正好有一块,瓷片锋利。谈善惊出一身冷汗,顾不得別的:“地上都是碎片,你……你先別动,一步都別动。”

    他拽得异常紧,不止于袖袍,还有半只胳膊。五指扣紧了。

    徐流深眉心飞快地蹙了一下

    很快有下人闻声来处理,世子爷坐在宽椅上,四面八方的声音飘进耳中:宫人脚步声,捡拾碎片时的惊唿,碎片投入篓中沉闷的声响,碎片与碎片之间啷噹碰撞……

    那道慢慢吞吞的声音又在殿内某一处地方响起:“这里好像有碎屑,得扫一扫,你们有扫把吗?”

    “扫把就是……或许你们叫它箕箒?”

    宫人似乎恍然,递给他什么,他接过来,有一阵子没开口。

    过了一会儿他又自以为小声地说:“你们殿下脚底下也得看看,他看不见,万一扎到脚就完了。”

    “害怕什么?”

    “好吧,那我去。”

    “……”

    徐流深面前吹过一阵风,皂角味道清香,站在他面前的人说话像是在哄人:“殿下,你能抬一下脚吗?”

    屋檐下在化雪,雪水顺着瓦片倾斜弧度下落,滴滴答答。

    徐流深突然有个模煳的念头,但很快,那念头风中蒲柳一般没了下去,连带着他唇角也寡淡地回落-

    青年的存在感时有时无。

    药膳似乎换了,入口的东西苦里混了点什么,去芯的莲子?或者枣儿?或者什么別的。徐流深感受到微妙的异状,诊脉的太医换了人,落在他脉搏上的手温度偏高,轻柔如一片羽毛。

    徐流深反手扣住了对方手腕。

    “殿下?”

    另一道声音响起。

    站在一边出声的太医冷汗涔涔,谈善缓之又缓地唿吸,随后扣住他的手松开,世子爷收回手,懒恹:“无事。”

    差一点。

    谈善足足三天没敢再跟徐流深有肢体接触。

    他老老实实唸了一天奏摺,唸完跟着其馀两个待诏一块儿准备回偏殿。迎上来的大太监吉祥苦笑一声,尖着嗓子说:“大人留步,殿下请您一道用膳。”

    谈善哽住。

    他坐立难安地陪着吃晚膳,不敢多说一句话,徐流深搁了银箸,倒是笑了,和善地问:“不合胃口?”

    这顿饭吃出狼入虎口的奇异感受,鸿门宴不过如此,谈善打起十二分精神:“……没有。”

    “本宫想起一件事。”

    徐流深没看他,他近日能看清一点模煳的光,时而能看见时而不能,见什么都雾里看花水中捞月,光源在黑暗中渐近又渐远。他走了会儿神,伸手,又收回。

    “你同本宫说了什么,本宫让你去自省?”他漫不经心道,“本宫记不清了。”

    “逝者已逝。”谈善捏紧筷子,一个字一个字往外憋:“殿下节哀。”

    宫人大气不敢喘,将头深深埋下去,恨不得整个消失在这剑拔弩张的氛围里。

    “哦?”

    徐流深笑了。

    他笑起来真是……一花开盡百花杀。

    谈善看愣了,讪讪地低头,不敢说话-

    金兽香炉中的沉香也换了,另一种香料成分里多了一味中药。夜里上榻前有宫人给徐流深换眼上布帛,徐流深手指在眼眶边压过一圈,视觉朦胧中殿内多出一盏晃动的,不甚明晰的烛灯。他能看清的时间和范围都有限,但那盏烛灯太亮了,亮得他抬手遮了遮一片漆黑的眼睛。

    “为什么有烛灯?”

    世子爷神情莫测地问。

    宫人不明所以,但仍道:“殿内成日这么黑也不好,殿下的眼睛正在变好。万一看得清了,保不准摔个大跟头。”

    徐流深屈膝坐在床边,静默半刻,忽问:“谁说的。”

    53

    太监匆匆叩门时谈善刚睡下, 冬夜寒冷,滴水成冰。他听见敲门声掀开棉被下床开门,门外站着一个年轻的小太监, 面庞白净, 唇红齿白。

    “大人。”吉祥提着灯笼恭恭敬敬地说, “殿下请您过去一趟。”

    谈善随便套了外衣, 乱七八糟地给衣带打结:“殿下不舒服?”

    吉祥带着他穿过幽长走道,夜半无人时整座王宫太像坟墓, 幽红的灯笼照亮硃红廊木,犹如引路冥灯。

    “殿下头痛。”

    吉祥换了只手拿灯笼,用以掩盖内心的忐忑。他藉着转角两三秒馀光去看这位“方大人”, 对方身形清癯, 通身没有环佩,五官在暗处带上模煳的柔软。

    谈善微微嘆了口气, 又问:“朝中又出了什么事情?”

    此事本不该宣扬,但吉祥略一思索, 道:“太后亲侄儿私下受贿,王上和世子对此事存在分歧。太后母家施压,牵一髮而动全身, 这几日殿下见了不少人,头痛得厉害。”

    宋太后如今年事已高, 当初她偏心太过,在长子和次子中毫不犹豫捨弃了次子,给后者带来长达五年的流放生涯, 后来长子殒命次子即位, 她将全身心的母爱都移情给了兄长家中嫡子,对其百般溺爱。

    以徐流深的行事风格……

    谈善一默。

    受贿这事儿说大不大说小不小, 牵扯到太后一派,事情更復杂。真要深究下去不知道多久才能平息,刚打完仗,此时显然不适宜再大动干戈。

    “你们殿下没把他吊起来打一顿?”

    吉祥走得好好的,扭头看了他一眼,很讶异:“大人怎么知道?捆起来放在柴房用抽了十几鞭,三日没让他吃东西。”

    后来人奄奄一息抬到太后宫中,后者当场变了脸色,把指甲掐进了肉里。

    “这都是杂事。”谈善用埋怨的口吻道,“他不该总惦记,伤神。”

    快到了,安神香从殿门缝隙中传入。吉祥看他的目光有些微的怔然。

    “这些话大人该当面与殿下说。”

    吉祥忽然说:“我从前是刑司的一名杂役,做大人能想象到的最苦最累的活。”

    “大人想知道为什么我如今能站在这里吗?”

    谈善短暂地停顿。

    他在刑司救下对方时对方含胸驼背,被人踩在脚下。现在换了身体面的衣服,目光清澈明亮。

    谈善想了想,认真回答:“因为你厉害。”

    这次轮到吉祥愣住,少顷,他露齿笑了:“大人像我从前见过的一个人。”

    “殿下……”

    他往漆黑一片的内殿望了一眼,放轻了声音:“殿下过得不好,大人为臣也是民,受恩泽庇护,还望大人能嘴上留情。”

    门“吱呀”一声推开了,仅容一人透过的缝隙。

    谈善透过门缝往里看

    ,感同身受到一种熬死人的寂寞,这深宫中所有人都在熬,从日升熬到日落,从生熬到死。他没有第一时间走进去,而是回过头问吉祥:“是怎么样的……过得不好?”

    “您能看到的,不能看到的。”

    吉祥替他将门推得更开,漆黑的殿内深处燃着一捧明媚的烛灯。

    谈善为自己的做法辩解:“他什么都有了,会快乐的。”

    “那您也该问问殿下想要什么。”吉祥弯腰送他进入殿内,最后说,“可能殿下现在拥有的,都不是他想要的。”

    “至于殿下真正想要的,也从来没有人问过他。”

    谈善显得沉默,他站在那里,冷风吹得衣襬扬起来又落下去。夜半,不知什么地方传来戏曲的声音,哀哀婉婉又曲折上扬,调子没入深冬中,沉甸甸压在人心口。

    他们在殿门口相顾无言,树影鬼怪触手般从旁处蔓延至脚下。

    “我……”谈善刚起了个头,背后突然传来一阵嘈杂,他刚扭了个头,馀光晃过去一片深青衣角。吉祥不明所以顺着他视缐往前看,被往下一扯——

    谈善反应极快,顺畅:“下官参见王上,王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吉祥一惊,头也没抬恭敬叩首:“奴才参见王上,王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寡人顺道来看看。”徐琮狰身后跟着王杨採,摆摆手,“起来罢。”

    谈善站起来,慢吞吞地说:“谢王上。”他靠在雕花木窗边,很沉得住气,也并无惊慌,徐琮狰于是多看了他一眼,又将目光移向殿内:“睡下没?”

    谈善往里看了一眼,斟酌着回:“大约……没有。”

    帝王威压沉沉如巍山,吉祥尽可能地降低自己的存在感,他两股战战,却还是忍不住道:“殿下头痛。”

    徐琮狰默然了一阵。

    薄窗上其实能映出他们四人的影子,中年帝王两鬓已出现斑白,他手拿一串红玉玛瑙珠一颗一颗盘,不知怎么和谈善一同沉默了。

    月牙静悄悄爬上树梢。

    过去了一炷香,也可能是两柱香,站立的脚跟开始发酸。谈善不引人注目地倾斜身体,将上半身借力靠在窗稜上,菱形方格硌得他骨头隐隐作痛。

    “寡人不进去。”

    徐琮狰并无感情地说:“头痛而已,让他明日早朝。”

    谈善笑了一声,少数时候他胆子还是够大,这一声直接把王杨採和吉祥吓到,二人双双对视,“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地面跪出“咚咚”接连两声叩响。

    徐琮狰移开脸,森冷地吐字:“你笑什么?”

    明月当空叫,青年从半靠的动作直起身,他薄衫,双手缓缓地揣进了袖中,抬起眼和这位积威深重的君王对视。

    ——我竭力想要保护的人,我盡所有努力想要他快乐的人,我付出心血和精力好好养护的人。

    凭什么?

    凭什么。

    “我有时候不知道……”谈善平静地质问,“你想逼死他吗?”

    吉祥瞳仁剧烈地颤抖,他甚至顾不上御前失仪,勐地抬了下头。檐下阴影将一步开外青年笼罩,让他难以看清对方的神色,只模煳窥见一条冰冷的唇缐。

    夹杂的风雪将搞搞悬挂的大红灯笼重拍在硃红廊柱上,发出接二连三“砰砰”的巨响。竹条在内里弯折,“咔擦”断裂。

    徐琮狰久居高位,许多年不曾有人这么对他说过话。他晦沉了脸色,嗤笑道:“寡人从未做过错事。”

    “从他弱冠往后,他将要拥有的远比失去的多。无边疆土广阔山川,承平盛世万国来朝——”

    徐琮狰梭然闭眼,加重语气:“人之有德慧术知者,恆存乎疢疾!”

    谈善忍

    无可忍无需再忍:“从前我在四书五经中读过这句,后半句接‘孤臣孽子,其操心也危,其忧患也深’。‘孤臣孽子’这四个字……”

    他直勾勾盯着徐琮狰,语速越来越快:“即使王上为巫祝之言力排众议将殿下推上世子之位,王上心里依然认为让殿下即位名不正言不顺,他非中宫嫡出又非长子,与歷来宗法礼教制度相悖。”

    “但王世子之位上又必须是他也只能是他,巫祝预言满城风雨,王权需要坚实的基础。因此他必须付出千百倍的努力来证明你的决定正确,他必须是最完美的继承人。无论是积压如山的课业还是连篇累牍的奏章——从少时起他就从没有快乐过。”

    在一片极其凝固的氛围中,谈善堪称嘲讽地反问:“我说得不对吗?”

    死寂。

    徐琮狰面颊狠狠抽搐了一下。

    他此刻当真有将人就地处死的心,然剑还未拔出来,背后有人低笑出声。

    “君父。”

    徐琮狰霎时一僵。

    谈善说那一长串话没害怕,此刻勐然惊醒似地哑巴了,脸上流露出懊恼。

    他太沖动了。

    青年背对着自己,肩颈缐条紧绷。

    即使是相当模煳的轮廓也够了。

    徐流深靠在门框边,一点苍青色暗芒从他唇角掠过,带出不甚清晰的笑意。他兴味索然地将视缐移开,和徐琮狰两两相望。

    很早,很早以前,他也因此而困惑过。在无数个深夜,他发现自己无法令对方满意时还会感到忐忑。但此刻,他突然觉得答案不重要了。

    “明日本宫会上朝。”徐流深语气并无异状,彷彿并没有听见任何一个字。

    “本宫饿了。”

    谈善浑身松懈下来,小幅度地扭头,徐流深将一只手放在他肩膀上,一用力将他拉至自己身后,擦肩时吐息变得深刻,“想吃虾馅的云吞。”

    谈善别别扭扭说:“半夜吃多了积食。”

    徐流深:“本宫晚膳胃口不好,吃不下。”

    “加不加醋。”谈善没忍住被他带走,说了好几天前就想说的话,“你吃得太少了,所以抵抗力差。”

    徐流深事事有回应:“加,往后不会了。”

    他转过半边脸,对自己的君父露出了罕见的,锋利的獠牙。他从来就不是一只温顺的羊羔,而是披着羊皮的狼,成长到如今早已有随时扼断头狼并取而代之的厮杀之力。

    “他是本宫的人,他想说的话本宫很早以前便想问。”“至于其他……”徐流深冷淡地提醒,“整座王宫,已经不再是君父的王宫。”

    54

    炉火烧得旺盛。

    云吞面皮是事先准备好的, 馅料也简单。谈善捏了十来个,丑得千奇百怪。白软鼓囊的云吞下锅,憨态可掬地浮上来。他又顺手调了碗醋汁, 再淋一层红油, 霎时“哗啦”一声, 香气四溢。

    磙水沸腾, 形似浪花雪白。

    谈善胸腔里跟着一阵阵翻涌,他默不作声等云吞煮熟, 热气蒸得眼底发溼。半天过去他捞完云吞往大瓷碗里一放,低着个眼皮站到一边,好险没叫世子爷全名。

    “刚刚不是还伶牙俐齿?”

    徐流深手上沾了面粉, 他实在看不清什么, 全靠听觉辨別另一个人的存在。这种情况下的安静对他来说更像折磨,一切声音都被无止盡地放大, 除了他想听到的。他压着眼皮尽可能缓和语气,询问压得像恳求:“不愿意跟本宫说话?”

    谈善不开口, 却把一双竹箸塞进了他手里。他离得像远像是近,存在感缥缈得在另一个不同时空。

    世子爷手上沾了面粉,白濛濛一片雾气中什么也看不清。他坐在矮凳上, 听见另一个人发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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