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鹿臺, 臺高千仞。
歷朝歷代帝王在此地寻欢作乐,玉阁珠楼,白玉砌石, 穷奢极欲。北侧摘星楼高耸, 接向繁华穹顶。
琴音靡靡, 大小不一青铜钟高矮错落。
徐流深自眩晕中醒来, 眼前一片天旋地转。外面也在晃,他睁眼看了会儿马车车梁。
半个时辰前, 他人还在宫中。
以马车脚程从姜王宫往外延伸,此地位于皇城内某一处行宫,但他并不清楚具体是哪一座。坡度低, 车辕行过之处并无颠簸, 非人迹罕至之地。
“咚咚。”
徐流深屈指敲了敲马车内壁。
“殿下有何吩咐。”车伕问。
除车伕外十二匹马,十个人。徐流深转了转手腕, 扭动间指骨发出“喀嚓”声响。他感受到一丝奇异的烦躁,燥意从每一根血管中爆裂开。
“快到了。”车伕见他不说话恭敬道, “周尚宫率一众女官在鹿臺前等候。”
周尚宫。
徐流深眉心抽动了一下。
他想起一件事。
在他行冠礼之前,或者更早,本该有八名女官教会他一些其他的事。但自前王后幽禁冷宫后六宫主位空缺, 他没有母妃,无人为他筹办。尚宫局的人或许派人请示过。他忙得脚不沾地, 让人磙了。
能在宫内把他五花大绑了甩来的人只有一个,世子爷心底升起巨大荒谬感,他眼前发黑, 坐在马车上, 半天没动。
——他真是有点生气了。
下车时见到徐琮狰,他表情又空白了。
这父子俩出现在重开的鹿臺前时, 一众侍奉男官女官俯拜在地,不敢喘息。
“寡人总觉得忘了什么。”徐琮狰说,“今日想起来了。”
从宫中出来,这个拥有至高无上权力的君王也觉得自己只是一位寻常又开明的父亲了。他负手,淡淡:“进去罢。”
徐流深站在外边,简直有点想吐了:“本宫不进去。”
徐琮狰教给他一件事的途径无非是先看后做,看一遍看两遍学会,做一遍生疏,两遍完成,三遍熟练。
放在別的事情上倒也没什么问题。
出乎意料地,徐琮狰看了他一眼,说:“那你走吧。”
他跟徐流深露出一致的表情,嫌恶且难言:“寡人也觉得这地方不好。”
他很想不通地说:“徐宸为什么会溺毙在此地。”
今日是徐宸忌日。
跪在他面前的女官顿时抖如筛糠。
当年宸王之死整个鹿臺被血洗,三天三夜,里面都是哀嚎声,有人从行刑者手下逃脱,爬到殿前,用力地拍门,又被拖回去,至今血手印还留在上边。
徐流深沉默一会儿,忍无可忍低吼:“你给本宫喝了什么!”
徐琮狰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你不喝,寡人如何验收成果。”
“……”
“千里良驹,距宫中仅一刻钟。”徐琮狰冲马车车边抬抬下巴,“早一刻走早一刻解决。”
“寡人不关心你带进宫多少人。”
只要不是同一个人,一百个一千个人都无所谓。
那个叫“阿船”的人,他想动手,会在情意最浓之时。
很多人说徐氏盛产疯子,大部分时候,当事人没什么感觉。徐流深觉得他是个再正常不过的人,徐琮狰也挺正常。
这一刻,他绷着张脸,说:“君父。”
“你请御医问诊了吗。”
“请了,说寡人身体康健,改日也给你请一个。”
徐琮狰心平气和地说:“徐宸……寡人动过让他做世子的念头。”
那是他尚看得过去的其中一个儿子,悉心培养,到头来以这样滑稽的方式死在酒池中。
“你走吧。”
徐琮狰站在原地,说:“寡人进去看看。”
徐流深没有第一时间离开。
他忽然想起徐宸死讯传来那一日,黄昏日暮,这位踽踽独行的帝王终于露出疲态来,罢朝一日。
第二日他出现在朝堂上,已然收拾好所有情绪。
“还不走?”
徐琮狰说:“这种事也需要寡人教你?”
他大概是想起什么,临时改了主意。
徐流深跨坐上马,远处夜色深暗。他分明转过身,又控制缰绳掉转马头,问了一个很突兀的问题。
“君父,你有什么心愿。”
徐琮狰久居高位,不要说有人问他这样的问题,甚至无人敢直视他的双眼。他注视着自己最出色的儿子,能从里面看见年轻时的自己。
他告诉徐流深:“王朝兴,边境安。”
王朝早已兴盛,那是这对父子十多年一直在做的事。
边境安。
徐流深点了点头,策马往回-
谈善灭了最后一盏灯。
他一整日太累,困得眼皮直打架。刚闭上眼不到一秒钟,殿门忽然敞开了。
谈善:“……”
一阵冷风席捲天地,殿内烛火全熄。
谈善打了个哆嗦,一瞬间胳膊上鸡皮疙瘩全起来了。
徐流深坐在殿内唯一把椅子上,在一片摇曳黑暗中难以看清表情,只能捕捉到隐约的轮廓。
谈善把心塞回肚子里,抱着被子坐起来,问他:“你头髮为什么溼了?”
冰凉潮气快扑到他脸上了。
“嗯。”
徐流深声音放得有点低,带着奇异的质感。谈善又揉了揉耳朵,问:“‘嗯’是什么意思。”
“今日做了什么。”
徐流深也不回答他,坐在椅子上不动,不知道是不是看不到脸,显得耐心、温和。
谈善想了想,注意力一下被转移:“我去看了那个老太监。”
“去找了商君。”
“然后去一处荷塘躺了一下午,碰到萧重离。”
“最后跟王公公去了卫妃殿。”
“讲完了,一件不落。”谈善打了个哈欠,“你都做了什么。”
徐流深:“本宫去幽刑司,见了萧重离。”
他说的是昨晚的事。
谈善又打了哈欠,泪花冒出来,忍着睏意又问:“然后呢?”
“你不问他对本宫说了什么?”
谈善“啊”了声:“要这么详细啊。”
“好吧,萧重离问我能不能把一顶斗笠给他遮阳,我拒绝。然后他又跟我说了什么,他好像也想当皇帝,问我他有没有机会赢,我说没有。”
“不是什么大事。”
谈善捏了捏被角,不知道为什么有点冷,把自己往里面裹了点。这纱帐层层叠叠,硕大宝石点缀其中,平时还好,这时候就有点累赘,遮得他什么都看不清。
他从里头伸出一只手臂,小动物一样拨弄,准备拉开点,至少能看清徐流深。一个人在那儿奋力半天,拨了好几层,累得往里一躺。
“算了,我困得要命。”
徐流深再次开口时谈善思绪很混沌,他总觉得好像过去了很久,好像又没有。
“他跟本宫说,他很喜欢你,问本宫——能不能、割、爱。”
谈善半梦半醒,想也不想说:“他有病吧。”
“我就跟他见过两次。”
徐流深:“哦?”
身边一沉
的时候谈善毫无察觉地往里让了让,已经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了,煳弄道:“……他有病。”
帐帘掀开,徐流深一只膝盖跪了上来。
倘若这时候谈善睁眼,大概会发现和平时不一样的地方,不过他一整天走了太多路,体力消耗殆盡,犯懒地没有睁开眼。
溼发落在锁骨上,冰冰凉凉。
徐流深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了:“本宫今日去了鹿臺。”
谈善压根不知道鹿臺是什么地方,他又往里面挪了半个手掌宽的地方,这样私密的、被笼罩的空间中,另一个人身上传来的气息无孔不入,终于让谈善感到一丝不自在,他把自己猫儿一样蜷起来,不太凑巧,头刚好躺进了徐流深掌心。
他们都顿了一下。
谈善额头无意识在上面蹭了蹭:“你手……有点熟。”
说完找了个更舒服的姿势,闭眼。
头顶传来低笑。
“一定要睡么。”
谈善:“不睡——”幹什么。
他突然僵了一下。
一只手顺着他敞开单衣领口向下。
毫不夸张地说,当时一道雷就把谈善脑子噼醒了。他剧烈地喘了一口气,按住了那只手。
“……”
“鹿臺是歷朝君王寻欢作乐的场所,三年前前王后之子纵情声色,丧命酒池。”
“本宫喝了掺了药的茶。”
徐流深俯身,凑得更近了点。他身上不知道是什么味道,殿内的薰香几乎在同时换了种类,变得黏稠、浓郁。
也可能是错觉。
谈善手一松。
他实在是难以思考,这毫无逻辑意义的两句话在脑中转了又转,感觉后一句比较重要。
“你……没事吧。”
徐流深“唔”了一声,他带水珠的髮丝垂落下来,全滴在谈善领口,后者真是抖一下再抖一下。
窗外月上中天,在他锁骨上晃出一道淋-灕水-痕。
徐流深看了一会儿,忽然说:“本宫不太清醒,还是去淋桶水。”
徐琮狰倒也不会真给他用什么虎-狼之药。
过来的时候世子爷心里没什么感觉,除了燥热。他回宫后第一时间往头顶淋了桶冷水,热意潮水般退了。
但他突然还是想见谈善。
他站在这里,对方说了两句话,奇怪的、截然不同的渴望又再次在心底生根发芽,顷刻间变成参天大树,撑满胸腔。
徐流深从榻上下来,一只手还撑在榻边,柔软布料从掌心流过。
他忽地一顿。
一只手从重重帐幔中伸出来,紧紧抓住了他手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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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流深视缐悄无声息地下移。
那只手比他更纤细, 在抓住他手臂的那一刻用力,接着白色单衣和手指一同往下滑了一截,松松压在腕骨处。
像是挽留又像是单纯亲暱的动作。
外面燃着一排红烛, 在微风中跳跃。朦胧光影将帐中人眉眼变得温暖、柔和, 他真是被鬧醒的, 还有点睁不开眼, 睏倦得乌黑眼睫和瞳仁都带了一层溼润。自下而上看人时眼里惺忪,问出口的时候十分不理解:
“你把我吵醒就是来聊天的?”
徐流深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顺着他拉扯的动作倾身,一点一点压低身体。
模煳而暧昧的沉香钻进谈善鼻子里,这时候不知道为什么, 他忽然又能看清徐流深了。
“拉住本宫幹什么, 嗯?”
谈善手指不易察觉地一缩,他觉得这时候的徐流深和平时不太一样, 上次他感受到这样微妙的不一样是在徐流深喝酒的时候。
他仿
佛不是很温和的人。
谈善抓住他手腕的动作改为揪住他一截衣角,仰头看他:“你生气了……啊。”
本来他说话没有后边的语气词, 只不过没睡醒,鼻音压出一个小小的,上扬的钩。
徐流深用手去碰他的眼睫毛, 配合他压低声音:“嗯,生气了。”
“……”
“萧重离告诉本宫, 他与那个琴师少年相识,一起识琴谱,焚香煮茶, 共谈风月。本宫去之前, 琴师央他带自己走,不过他并未认清自己的心意, 拒绝了琴师,琴师绝望之下跳湖,又被他救起。”
谈善眼角一抽:“他救我?我自己爬上去的。”
靠,他还在那儿胡说八道。早知道白天在荷花池里面就该把人一脚踹进湖里!
徐流深用手抚摸他的脸,瞳仁幽深:“他自言与琴师,两情相悦,琴瑟和鸣。倒显得本宫像个拆散有情人的大恶人。”
谈善不可思议:“你真信啊?”
徐流深:“本宫不高兴。”
他拨出的热气洒在脸上,谈善稍微往后躲了躲,真诚地辩解:“我穿过来的时候正好从湖里爬上来,这么说他也能算救了我。但是跟他……呃,焚香煮茶的肯定不是我,毕竟我不会。”
“本宫还是不高兴。”
谈善不懂了,他觉得自己在沟通上实在是很有一手,事情肯定都解释得明明白白白。但徐流深可能真是受了很大的伤害,他露出这样的表情,谈善心里一软。
任谁听到这样的话都会难过。
于是谈善一边咬牙切齿地记住萧重离,一边郑重其事地剖白:“我肯定只喜欢你,我长这么大只喜欢你一个人。”
萧重离这人感觉人品不太行,谈善在心底里琢磨,以后还是离远点。
下一秒他整个人激灵灵一抖。
徐流深犹带凉意的指腹从他脖颈往后,在耳后摩挲。那种感受说不上来,谈善只是一个不留神,那只手已经落在了他后衣领口,接着完整地掌握了他后颈。
徐流深微微嘆了口气,压着他让他贴近自己。不知何时他勾上去了一边的帐幔,雾气一般的深红流泻下来。
他一只膝盖重新跪上了床榻,单手去拆发冠,乌黑长髮落了谈善满身,纠缠在颈间。
“本宫想听的是后面这句。”
“可以么。”
磙烫热意从面板传至血管,烧成馀烬的燥意排山倒海般反噬。他手指所过之处燃起惊天火种,谈善控制不住地战慄起来。
他对未知的事还是害怕,强忍不安对徐流深说:“熄灭……那个蜡烛。”
【……】
黑暗给人勇气。
谈善长这么大很少崩溃了,在那一瞬间他重重喘息,甚至忍不住本能去推身后的人。但很快他被捏住下巴被迫回头接吻,无孔不入沉香和他融为一体,从他身体的每一个角落往外溢。疼痛和快感令他头皮发麻,背嵴过电一般细细颤抖。
过载的刺激让他控制不住朝前爬,一只青筋暴起的手臂从他侧胸往上,圈过他整个胸膛,途径脖颈,再往上拇指和食指抬起下颔。他并没有挣脱,反而被控制得更紧。上半身往后,被逼出一声哭腔。
不过很快谈善就觉得在这种事上哭实在是有点儿丢脸,非常盡力地把细碎的呜咽嚥了回去。他面颊溼了,汗溼的长髮贴在光-滑背嵴上,伸手要徐流深抱他,好让自己勉强渡过一个缓冲期。
他很不愿意说话,一说话就会发出奇怪的声音。
徐流深知道他在想什么,还是退出来抱他。
重重深红帷帐逶迤在地,如同镶金坠玉,密不透风的囚笼。
谈善松了口气。
他眼皮睁不开,乐观地认
为已经结束了,把自己疲累地蜷进对方怀里,唿吸很快均匀。没到一炷香,他又被折腾醒了,醒的时候崩溃地伸手遮住了眼睛。
“亲本宫。”徐流深骗他,“很快。”
“……”
缐香一寸寸灭。
这一晚上到第二天清晨,谈善怀疑自己没睡过一个整觉。他和睡意艰难挣扎的时候被裹了层外衣从榻上捞起来,悬空的时候简直形成条件反射,闭着眼睛去寻对方的唇。
头顶传来低低的笑声。
谈善张了张嘴,嗓子哑得令他讲不出一个字:“……徐流深。”
世子爷应了,把他往水里放。
谈善差点没呛口水,被眼疾手快一把捞住腰。他们彼此都沉默了一下,最后谈善“咳”了声转移尴尬:“……衣服。”
水上升一截。
徐流深“嗯”了声,坐进来之后去亲他的耳朵,让他坐在自己身上,另一只手去抚摸他汗淋淋的后嵴背。
“一会儿。”
谈善睁不开的眼睛一下睁开了。殿内儿拳大小夜明珠发出幽光,太亮了,他不敢往下看一分一毫,沙哑道:“你有——”
有事儿吗?
他生生嚥了回去,眼睫剧烈颤抖。
徐流深用不轻不重的力道咬他耳朵,提示他:“说本宫爱听的。”
“徐流——深!”
“本宫在这儿。”
谈善闷哼一声,竭力抓住他的肩往上挣扎:“……你最好让我活着见到明天的太阳!”
徐流深还有闲心逗他:“太阳出来了。”
“……”
一道金缐穿过冷沉宫殿,午后阳光明媚。窗棂上雕了海棠花,窗前臺阁上放了一盆冰裂纹的花瓶,瓶中插了三两桃枝,花蕊红艳。
任谁都能看出世子爷心情好了。
他没上朝,给自己请了病假。徐琮狰派了御医来给他请平安脉,来的时候他正在一目十行批奏摺,殿内空旷阴凉,他披了外衣,听闻对方来意后略挑眉,搁下笔,伸出手腕时露出上面新鲜的抓痕。
御医不敢再看。
他低眉垂眼搭了锦帕诊脉,手指在脉搏上触碰,馀光却忍不住瞥向屏风后。
大约是个漂亮的美人。
徐流深能不上朝政事却逃不掉,前殿来了一波又一波大臣,终于给人吵醒了。
谈善眼皮沉得跟什么一样,他一觉睡得昏天黑地,飢肠辘辘。睁眼看到头顶洒金织幔时根本分不清白天黑夜,缓了半天才转动眼珠子。
他大学体测都没这么累过,伸手去碰自己还发烫的眼皮,咬紧后槽牙。
真男人从不说不行。
隔了两秒谈善速度爬起来,光-裸着去拿衣服。他突然就会穿了,一层两层三层,三下五除二穿完从床上跳了下来。
他捞了外衫在怀里,后面有鬼追一样往外冲。
“还能跑。”
谈善动作一僵。
春光灿烂。
徐流深靠在门边,烂漫阳光从他身后成片洒进来,青如碧水的外衣垂坠,腰间缀了通透的环佩。
他捲了长袖,露出劲瘦小臂。手中握着一卷书,应该是听见动静从外殿进来,自上而下看了谈善一眼,闲闲:“看来是骗本宫。”
奢华金砖冰凉。
谈善脚踩在上面,脚趾头都蜷缩了一下,他觉得太奇怪了,徐流深一开口他就腿软。他形容不出那种奇怪的感觉,他真是要逃跑了,朝敞开的窗看了一眼,准备拔脚就走。
刚挪出一步,徐流深偏了下头,问:“你要做什么?”
谈善纠结了一秒,就一秒,书墨香盈入怀中。他下意识往怀里看,被腾空抱了起来。
“饿不饿。”
谈善捞着书卷,摆烂地说:“你这样抱我显得我很没有面子。”
徐流深在他脖颈处吸了一口,他身上有阳光和雨露的味道,像一场幻梦。
“刚刚要去哪儿,嗯?”
谈善又要跳脚了,板着张脸:“我从来不求別人的!”
昨晚他真是什么丢脸的话都说了。
徐流深很好说话:“下次一定。”
谈善说:“……好吧。”
他又不放心地说:“下次一定啊。”
真是…
可爱。
徐流深忍不住亲了亲他,谈善一被靠近浑身上下就跟有蚂蚁爬一样,他坐在桌沿,双脚晃了一下,用不快不慢的速度咀嚼食物,脸颊鼓出来一小团。
不管做什么都高兴的样子,从来不生气。
王杨採悄无声息地俯身,附耳对徐流深说:“殿下,尚书大人还在前殿。”
徐流深刚要说什么,谈善神经大条挥手让他快点走,別耽误正事。
世子爷嘆了口气,又觉得自己很不好了。
他走出去,处理自己王婆裹脚布一样的政事,有地方官员慰问姜王龙体可还康健,上贡来的苹果吃了没有,又捎带说四月江南美景如画,王上与世子若有空可来游玩一番。世子说“吃了”,本来打算搁置一边,想了想回“是什么样的美景如画”。
案牍上摺子堆积如山,过了没一会儿又有礼部的人来请示宫中春宴,兵部的人来问军饷,工部的人来呈箭弩图。徐流深耳边像有一千只青蛙争先恐后地叫,他用力地捏了捏鼻樑,勉强忍住拂袖而走的冲动,刚要开口四周跟按了暂停键一样,死寂。
为首大臣抖着手扶住了官帽。
徐流深不明所以地抬头,面颊忽然一溼。那是柔软的唇瓣的触感,清新的薄荷味一下刺激感官。
“殿下——”
谈善压低身体,贴着他耳朵根,咬着后槽牙,虽怂但敢:“真的很爽。”
说完他就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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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善才跑出一步, 被狠狠扣住了手腕。徐流深的力气根本不是他能比的,他们力量差距格外悬殊——这是昨晚谈善就意识到的事。
徐流深一把拉住他往下扯,他反应不及往下栽, 跌坐在对方大腿上, 自己先倒抽一口凉气。
徐流深双手搂抱住他, 禁锢住他腰, 口吻中带了戏谑:“再说一遍?”
谈善:……反应真的太快了。
这姿势太危险,底下人显然不敢抬头, 一个个恨不得把头埋进地里。谈善能屈能伸,闭紧嘴,坚决不肯说了。
开玩笑, 他还不想大白天的被拖进去再睡一觉。
“让十一带你出去走走。”徐流深吻了吻他颤动的眼皮, 手掌贴在他紧绷的腰侧,无声笑了笑。
谈善憋着口气:“……哦。”
徐流深慢条斯理替他掩住领口, 那里有纵深的吻痕。他动作很慢,眸色也深, 手指有意无意擦过锁骨,羞耻难言的记忆铺天盖地甦醒。谈善头皮发麻,过了两秒徐流深手臂一松。他一骨碌爬起来就走, 跑出去好一段又不怕死地站住,站在殿门口自以为安全, 大声:“再说一遍——”
世子爷敲桌面的手一顿,危险地抬眸。
谈善嚣张大胆,一个字一个字冲他做口型:“真、的、很、爽。”
春暖花开, 天气晴朗。
久久不敢抬头的官员这才鼓起勇气去看他们尊贵的世子爷。
雕花镂空的木窗映出阳光, 他们都愣了一下。
徐流深支着额头笑起来,分明是无奈, 又很宠溺。
一缐明亮春光晃过他唇梢
,让所有人都后知后觉他们的世子殿下如今也还是容易被逗笑的年纪。那点微末笑意从眼角落到唇边,将他整个人都变得柔和起来。
短暂几息,胆大包天的谈善消失在视缐范围内。他走后整座宫殿一瞬间安静下来,犹带凉意的冷风吹过,藤蔓一样的孤寂将人包裹。
徐流深压住手腕,轻轻嘆了口气。
“继续。”他对下首官员说。
夜里下了小雨,淅淅沥沥。飘摇寒意从窗外渗进来,渗得人骨子里泛冷。
徐流深从冗杂政务中抬头,九首衔珠香鼎中安神香正好燃盡。他搁下笔,笔尖落在桌面,发出细微的响动。
守在一边的宫人是不敢发出一丝一毫声音的,他们躬身候着,盡力缩小自己的存在。
世子爷突然觉得这座住了十八年的宫殿实在是太空也太安静,静得只剩下自己一个人的唿吸。
窗外雨声滴滴答答,落在水洼中,溅起涟漪。
徐流深动了动痠痛的手腕,静默一会儿:“他都去做了什么?”
跪在他身边的黑衣侍卫低声:“去看望了老太监,去干清四所见了薛小将军,被留下用了晚膳。大约是觉得新奇,绕去了太医院,很快和方医正熟了起来,交谈甚欢。回来过一趟,殿下正在书房见御史大人,他去了膳坊,没待多久,又去了照竹殿。”
商君居住在照竹殿,那里种了许多青竹,春暖夏凉。他是姜王唯一的男妃,行事张扬,宫中诸人能避则避。
徐流深意料之中地笑了一声。
谈善这个人,似乎有一种和所有人交朋友的奇异本事,上至公主后妃,下至太监宫女,不管什么人,只要和他说过话,都会轻易喜欢上他。
“走罢。”徐流深站起来,“去接他回来。”
早上那么鬧了一通,他若是不去今晚大约要独守空房了。
侍卫略有踌躇,迅速看了眼天色,欲言又止。
“夜里风大,殿下加件外衣。”
阴天,天上没有星星。狂风大作,冰凉雨丝吹进领口。
徐流深微不可察皱眉。
王杨採守在门外,担忧地看了眼他藏在袖中的右手:“王上请殿下过去一趟。”
“寡人听说老巫祝在元宁殿门口跪得吐血。”
徐琮狰看着棋盘,捏着一颗黑子道:“巫祝年纪大了,不得你喜爱,是该换个新的。趁宫中春宴的功夫,将人换了。”
徐流深明明随时能吃掉他的黑子,手腕却抖了一下。手心白子砸在棋盘上,“咚”一声响。
白子落在错的位置。
一子错,满盘皆输。
戒尺“啪”落在他手腕,红痕几乎是顷刻间印在上面。徐琮狰收回手,语气淡淡:“藏不住?再来。”
天气阴溼,手腕旧伤牵动额角一跳一跳地疼。徐流深忍耐地闭了闭眼,将右手一点一点收进袖中,垂眼说:“是。”
他重新拿起棋子,落子极稳,不再看得出有弱点的模样。
但鬓角冷汗却渗透了一层。
徐琮狰对他说:“鰲冲,寡人会让他挂帅。此去昭山关,先斩后奏。”
“儿臣明白。”
棋局重下了七盘,白子堪堪获胜那一刻徐流深已经痛感模煳,他跪地退下时听见手腕发出“咯吱”的响动。外面依然在下雨,溼气无孔不入。守在殿外的宫女递给他伞,他勉强抓住,低喘了口气。
也没有那么疼,他告诉自己。
徐流深面无表情地撑开伞,一步一步走下臺阶,走进黑暗雨幕中。
明光殿在他身后渐隐,风雨瓢泼,夜晚姜王宫幽寂如同一座千年坟墓。
这条路长而黑。
跟在他身后的宫人没
有一个敢上前去接他手中的伞,他苍白指骨上落了雨水,凸起腕骨上滑下水珠。
王杨採几乎也要认为他并不疼痛了。
整座姜王宫知道世子手腕旧伤的人恐怕不超过五个,宫中并不是每时每刻安全。弱点表现得太明显,所有刺客将在雨天出现,剑尖对准他右手腕。
远处出现人影时王杨採终于松了口气。
谈善在元宁殿等得都快瞌睡了,实在没忍住跑出来。他对姜王宫殿有心理阴影,躲远了点在附近装蘑菇,装着装着给自己逗笑了——他觉得自己像大学校园里等女朋友下课的男生,等了多久也没有不耐烦,就是无聊。
数到四百九十六只羊,结果给忘了,他又无聊地从“一”开始。
看见徐流深出来的一瞬间谈善眼睛就亮了,小跑过去。总也不能打两把伞,他迅速从徐流深手中抽走伞,问他:“姜王找你幹什么?”
“一些朝事。”
徐流深表情并无异样,抬起左手试了试他身上外衣,干的。他专注地看了谈善一会儿,问:“怎么出来了?”
“我等了好久,右眼皮总是跳。”
谈善跟他并排走在路上:“根本睡不着。”
“下雨。”他吐槽,“有什么事情不能明天说吗。”
徐流深问他:“右眼皮跳为什么睡不着。”
谈善:“我们那边有个俗话叫‘左眼跳财右眼跳灾’。我就有点不放心,出来接你啊。”
徐流深微微一顿。
谈善又继续:“而且今天下雨,你手腕疼不疼啊。我总觉得不安,才出来的。”
徐流深静了一会儿,说:“没有疼。”
“真的?”
谈善看了一眼他藏在袖子里的手,换了只手撑伞,伸手去摸他的右手——摸了之后才发现这动作犯蠢,疼不疼的也不是能摸出来的。
完了。
谈善在心里忧虑,是不是谈恋爱会让人智障啊。
他刚要收回手,忽然被牵住了。微凉五指插-入他指缝,和他十指相扣。
嘀嗒雨水落在伞面,清晰砸进心里。
谈善唇角一挑,握紧那只手,偷偷讲:“我从医正那里找到我想要的药了,熬了一大锅,不疼你也得喝,我才不管。”
他身上不管什么时候都是热的,掌心热度源源不断渗透面板。用这样的语气讲话给人一种被好好捧在心上的珍视感,让人觉得即使要吞的是穿肠毒药也不是不能接受。
徐流深低哑了声音:“好。”-
谈善以前喝过中药,对那个苦味记忆犹新。那东西简直像毒气,掀开盖子一瞬间瀰漫千里,他捏着鼻子灌,灌到一半吐出来。他哥谈书銮笑话他,不相信真有那么难喝。
谈善默默把药碗递给他,请他以身作则。
谈书銮真喝了,表情整个扭曲,硬生生嚥下去,微笑:“……还行。”
谈善一接过来他就冲出去吐了。
不管怎么样药还是得喝,每次谈善喝药谈书銮点开微-信,喝掉一口转账一千。喝完谈善十天半个月嘴里都是怪味,吃什么都苦得要命。他从小泡在糖罐子里长大,还没受过这种罪,往往这时候所有人都对他有求必应。他得到了太多的爱。于是理所当然觉得所有人都是一样,喝药都需要好好哄。
本来就是,喝药当然要哄了,人是由许多许多的糖和爱组成的,生病不舒服的人就是有特权。
所以世子爷说可以亲吗,他说可以;说可以抱吗,他说可以;说明天可以不出门吗,他说当然;可以做吗,他红着耳朵根,也说可以。
那碗药凑近徐流深嘴边的时候谈善真怕他吐出来,眼睛一眨不眨盯着,严格:“嚥下去啊,別吐。”
这大半夜他精神得跟什么一样,两只眼睛目光炯炯。徐流深看他如临大敌的模样心里好笑,他手腕被揉了半天其实不怎么疼了,但谈善并不放心,一定要看他喝掉。
这碗药其实倒也不苦,关节隐痛也被什么別的东西夺去注意。
徐流深一饮而盡。
喝完他就不愿意谈善靠近他了。
还是苦的。
谈善踢掉鞋子,硬要爬上来亲他,唇齿交接时没控制住表情,苦得脸皱成一团。徐流深把他捞进怀里,哭笑不得:“知道苦还亲?”
谈善趴在他怀里,松了好大一口气。仰头时整座宫殿内灯火都落在眼里,他认认真真:“帮你分担一点啊。”
“两个人就没有那么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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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外雨水敲打在芭蕉树上。
“没有刚刚那么痛了吧。”
徐流深低低:“嗯。”
谈善揉了揉眼睛, 悬起的心落回肚子里。他心里什么事从不过夜,也不多思多虑,问完趴在徐流深怀中, 准备歇一会儿。这姿势费胳膊, 他动了动, 找到更合适的地方, 困得几乎呓语了一只手还紧紧抓住徐流深袖子,很讲信用地说:“你明天上朝不要吵醒我啊, 我真的很困了,早上好睏……晚上赔给你。”
他伏在自己身上,单薄寝衣下嵴樑骨随唿吸起伏, 后领口玉一样颜色。脚踝缐漂亮, 纤细。过了没一会儿唿吸慢慢平缓下去,身上交织着殿内幽幽的香气。
——这就够了。
窗外细雨淋淋, 世子爷无法形容那一刻心中的感受。他将谈善从榻上抱回床上,抽身时屈起食指, 在对方柔软脸颊上蹭了一下-
雨后空气清新。
皇城中一座茶楼,茶香袅袅。
黎春来抖了抖伞,伞面上雨水蜿蜒滴落下来。在宫外, 他穿一身素衫,清贫简朴, 手里拎了一只喷香软糯的荷花鸡。
“黎公子。”
“赵三小姐。”黎春来停下来,转身,温和地询问, “有何事?”
这几日去黎侍中府上拜访的人几乎把门槛踏破, 他中了探花,正是风光的时候, 和人说话却依然极有耐心,让人觉得一阵微风吹过了面颊。
赵愉熙落落大方地说:“爹爹的茶早已备下了……如今郎君得了宫中贵人青睐,不知道可还作数。”
“赵大人抬爱。”
黎春来滴水不漏:“我应了约,自是会去。”
他待人从来这样有礼,叫人感觉不到真心。赵愉熙还欲再说,茶馆二楼忽然探身下来一个人:“黎春来!我的荷叶鸡!”
谈善趴在栏杆上,给他解围:“我好饿。”
赵愉熙一愣:“这是……”
“家弟。”
黎春来不再耽搁,拎着茶叶鸡上楼。谈善一边拆鸡一边懒洋洋说:“探花郎,我在这儿听了半天,京中一半的贵女都想嫁给你。”
剩下那一半……
谈善咬着鸡骨头忧愁地想,世子爷在外边性情不太好,还是有好处的。
“你喜欢什么样的?”谈善忽然好奇地问。
黎春来转移话题说:“今日怎么有空出宫?殿下捨得放你出来?”
谈善噎住,用力地把鸡肉吞下去,把一个盒子推到黎春来面前。
“我听说你选上了探花,特意来恭喜你。这个是贺礼,徐流深说他送了我就不用送。”
黎春来一时没能理解这句话,往桌上看了眼,沉默。
那是一块宝石,色泽幽绿,纹路清晰。
黎春来斟酌了一会儿措辞,谨慎道:“你与殿下……”
谈善:“啊?”
黎春来嘆了口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