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没有价值
第二天,我再见到吴老三时,看向他的目光中,带着些许的同情。
我忽略了一点,他的痛苦不是我造成的,当个人能力不足的时候,泛滥的同情心也只会使得自身陷入泥潭,这时,我完全没有认识到这一点。只觉得,比起来来往往的,那些厌弃他,嫌恶他,和以轻蔑态度对待他的人们而言,唯有我,透过一个人的表面,看到了他内里的痛苦,如同窥探到了不为人知的重要秘密,觉得自己是这样的聪明独特,甚至开始自大起来。
今天鱼贩夫妻没有拿豆芽来,我的豆芽却更加不好卖了。这是正常的,不可能每天生意都很好,母亲生意不好的时候,张长明常这样对她说。
空闲下来的时候,我与坐在身旁的吴老三,有了第一次心平气和的交谈。
我问他,“离婚了你后悔过吗?”
他嘴唇微动,微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我说,“你这样每天喝酒,最多活到五十岁。”
他笑了一下,神情中颇有些无奈的意味,“我是祸害,祸害留千年。”
我无话可说,起身收摊,准备将剩下的豆芽分袋装好,拿到城中的各个特色菜馆,试着推销,看看有没有店家愿意尝试。
我骑着电动车,天气相较前几天,稍稍凉快了一点儿,不过,吹来的风还是带着些热气。
我将车子停在了一家土菜馆外,店面中等,主打的是土鸡,土鸡汤配上豆芽,应当也是一个很不错的搭配,一定能更加衬托出土鸡的香味来。
我心怀忐忑地走了进去,大堂的服务员见我的到来,上前问道,“什么事?”
我知道,我的穿着廉价到她们一眼就看出来,我不是能够舍得来这里吃饭的人。
“姐,我想问下你们用不用豆芽?”
“豆芽?”这个个子不高的年轻女孩对我的话颇感意外。
“自己泥巴里面种出来的,味道和别的豆芽都不一样的,我可以免费拿给你们试用,先尝尝味道。”
“不要不要!”我听见一个女声从包间的方向响起,很快走了出来,这是一个穿着白色修身裙的中年女人。
“姐,这里有试用的,你们可以做来尝一下,如果味道好的话,可以联系我!”我很紧张,看向她的眼睛时,我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嘴巴也哆哆嗦嗦的。
她看着我,目光随和了一些,“你这个是自己在乡下种的?”
我摇头,“用塑料筐,铺泥巴种的。”
“你晓得豆芽这个东西比较敏感,新闻经常都在曝光,人家都是办了证才种的,我看看你这个豆芽。”
听着她的话,我急忙将手中的豆芽放到一旁的圆桌上,“姐,你试一下就晓得了,味道上很明显的区别,你就这样拿一根起来闻,它是有豆芽本身的香味在的!”
我生怕自己说慢了,对方拒绝的话便脱口而出。
她拿起豆芽看了看,折断闻了闻,“东西确实不错,但是我们也不敢冒险用你的货,你是一个人租的房子来种豆芽?”
“是。”
“你好大了?”
“十九。”
“这么小,找个班上安逸多了,你这个能赚好多钱?”
“想自己出来做点事情。”
“好,这样,你这个豆芽我买下来自己吃,但是用你的货,你如果是在乡下自己种的,我都可以试到用一下,你随便租一个房子来,在塑料筐里面种的,我不敢冒这个险。”
“不用,你拿到吃就是,如果喜欢的话,可以联系我,姐,我留个电话给你嘛!”
她犹豫了,最后还是从前台拿出一个本子,让我将电话写在了那上面。
后来,我没有收到过这家店打来的电话,但是她能够让我将电话留在那个本子上,已经是对我的尊重。此时的我只是满心沉浸在被拒绝的失落中,顾不上想其他的。
我又去了几家店,他们连话也不愿意与我多说,更不愿意要我拿去的豆芽,说是免费的也不愿意要。
我想,在我心中这样好的豆芽,难道就真的这么没有价值吗?
过了好些天,在我逐渐走出被拒绝带来的消极情绪后,我回忆起那家土菜馆的姐姐说的话,发现的确很有道理。
一个东西的价值,不单单是靠嘴说出来的,它需要一个能够吸引人的名字,这个名字要能够展示出它的独特之处;它需要得到权威的认可,有一个让人能够有购买欲望的标签。
我种出来的豆芽,没有任何的添加剂,完全是依靠着气温自然生长出来的,如果能够有一个让人印象深刻的名字,包装上能够盖上“绿色食品”四个字,再加上不断地推销,我想应该能够打开市场。
但这些只是我的想象,具体要去做这样的事情,这是一笔不小的投资,并且最开始,是不容易见到收入的。
我给它取了一个简单明了的名字——土豆芽。在这个名字下面,再印上“纯天然鲜豆芽”六个字。
可是这一切真的做起来,还有多么地遥远呢?我不知道,也不清楚真的去做,还会经历些什么挫折?
但,我想向着这个方向去试一试。
我继续鱼贩夫妻和小孙的中间夹着卖豆芽,吴老三也经常在空闲些的时候,坐到小孙的落地秤上,他最近不怎么喝酒了。
每每感到忧虑的时候,我便将目光移到阿木的身上,对面的吴老三看明白了我对阿木的关注。
于是,在用长期泡在血水里,变形紧贴皮肤的指甲,剥开一颗花生后,他的目光落在对面忙碌的阿木身上,问我,“你喜欢他?”
我想了想,“不是那种想跟他耍朋友的喜欢,我很喜欢他身上的干劲。”
“那还是喜欢。”
“不一样,”我想着,在我学过并且记住的为数不多的词句里筛选着,最后冒出来两个字,“欣赏。”
他轻笑,似乎是觉得我在嘴硬,“那还是喜欢。”
“不,我就这样看着他就觉得很好,不是一定要和他有什么接触的那种,我就是喜欢他的性格,跟我们不一样。”
“你看你都承认了,还是喜欢噻!”
他总是这样偏执在自己的看法中,自动屏蔽别人的话,这和听不懂人话有什么区别。
偏偏这时候,我也来了劲,执拗着,非要把我的话灌到他的耳朵里,让他明白我的意思。大概是因为我了解到了他过去的经历,深深相信他不是一个无理取闹的人,他的骨子里还是一个说得通道理的人。
“不是说喜欢一个人,就一定要和他在一起,就像看花一样,能闻到那种香味就很好了,非要摘下来握在手里吗?喜欢的方式有很多,也不是喜欢就一定要去得到他吧?”
“你那点心思骗不过我的。”我越是解释,他就越是认定我在掩饰。
阿木就是开得正好的那朵花,光是看着他,仿佛都能闻到他散发出来的,带着生命活力的香味。
我只觉我的手太粗糙,只敢微微靠近,绝没有伸手抚摸的想法,我害怕将那美丽的花瓣划伤,更不敢想将其摘下来,握在我的手中,使其独属于我。
我想真正的喜欢,便是在面对美好的人事物时,小心翼翼地,生怕伤害到它,同时又深觉不应冒然地去得到。
任何占有想法大于爱护心态的喜欢,都是不真诚的,这种喜欢完全出于自身占有欲的驱使。准确的说,是在以喜欢作为伪装,掩饰占有和破坏的本质。
“我和你聊不到一起去。”我无奈叹气。
“喜欢就是喜欢,嘴硬做啥子。”
我摇头,“喜欢就一定要和一个人睡觉?”
我没有了一点耐心,话不过脑子,脱口而出。
“不然别个耍朋友、结婚,都是为了啥子呢?”
“我没想和他耍朋友,我也没想和他发生啥子,我就是喜欢他的性格,就是喜欢看他笑。”
“那还是喜欢嘛。”
我还想和他争辩,想了想,也是对牛弹琴,闷头看着手机上的收款记录,算着今天收入了多少钱。
我想说,阿木不像他,整日里糊里糊涂,分不清左右,活着活不好,死了又不敢;也不像我,心里有一堆规划,有不少的计划,却总是缺少冲劲,经不住压力。
在过去的成长中,母亲的性格给我带来最直接的影响就是,我无法不去在意旁人的眼光,总是想要做出个样子给别人看,总是想要争口气。这也使得我很害怕挫败,担心被人嘲笑,被人看不起。
下午我守在早上的位置上,卖着剩下的豆芽。还没到下班时间,街道上人和电动车都还很少,但也有两个人特意来问了豆芽的价格。
我的手机响了起来,是吴老三打来的。
他问,“小秋,你在做啥子?”
他的舌头又开始打结了,他又喝多了。
“卖豆芽。”
“还在卖?”
“早上没卖完。”
“我来找你!”
“你找我做啥子?”
“我想你了,我想看看你。”他的声音哽咽,或许是想起了他那逝去的爱人。
“你快睡觉吧。”我挂断了电话,想象不到失去最爱的人,到底是多么的悲伤和痛苦。
在这个世上,有多少时间也不能愈合的伤口呢?
我经历的人和事都太少了,很多的情感和面对现实的抉择,我都还没有机会接触,也还无法去理解。
在下午的下班时间,我终于借着第一拨电动车经过,将豆芽卖完了。我将东西收好,打开黑暗的房间,按开电灯,先去查看了一遍里屋的豆芽长得怎么样了,接着准备浇水。
我的手机屏幕亮了起来,我以为是母亲打来的,或者是张长明,当我拿出手机看着,才发现是吴老三打来的。
我犹豫着,最终还是接起了他的电话,他的声音嘶哑,问我,“你在哪儿?”
“在家。”我不喜欢与他过多的交谈,但是同时我又因他的遭遇,对他起了些同情心。
他的那种失意,对生活的无可奈何,以及颓丧,都是我曾经所涌现出来过的,我一次次地压制这些念头,尽力使自己去幻想和畅想未来,以此来安抚焦躁的情绪。
我们都处在看不见阳光的地方,将自己蜷缩在角落,时常感到无助。
靠近阿木时,我深深地自卑着,靠近吴老三时,我的内心才能稍稍平复下来,能够平等地,没有畏惧的去交流。只有看到比我更糟糕的境遇和人生时,我才能够暂时逃脱自卑的阴影。
他说,“我知道你喜欢那个卖烤饼的小伙子。”
“你快睡吧,别说了。”
我挂断了电话,想着冰箱里前两天卖剩下的豆芽。
母亲想把卖剩下的豆芽,第二天拿去市场低价卖了,我执意不肯,宁可不卖钱,我也不要把它低价处理掉。
每天我都炒一盘卖剩下的豆芽来,把它吃掉。它很通便,从开始吃自己种的豆芽那天开始,我再也没有过便秘的困扰。
直到今天晚上,我看着眼前刚炒好的豆芽,筷子刚伸出去,舌头便发麻,失去了味觉一般,什么也不想吃了。
我空着肚子,和自己赌气,什么也没吃,便去睡觉了。